編者按：2019年3月9日晚，“《詩經》中的上帝頌詩”即將開講《詩經·魯頌·閟宮》，重發(fā)“楊鵬評點史記人物”關于周公的一組文章，以作為背景資料。這是講周公的第二篇。歡迎關注“《詩經》中的上帝頌詩“。
周公等人創(chuàng)建的中國封建制度，比歐洲封建制度早熟約2000年。周王室對各諸侯國的控制要點是“祀”與“戎”，保持祭祀禮樂與軍事優(yōu)勢，具有“教軍合一”特征。歐洲封建制度與中國封建制度的主要差別是：西方封建制度下，君王并非“教軍合一”，而是教會獨立，政教分離，君王不具備壟斷宗教的權力。
大家好，這是掌上國學院“楊鵬評點《史記》人物”，今天我們講周公第二節(jié)。上節(jié)課我們講了周公攝政與東征平叛，講了他還政于成王， 確立嫡長子繼承制。第二節(jié)我們講周公的封建制度。從周武王到周公，逐漸建立和完善了中國式封建制度，這就是周制。
西周分封略圖
《荀子·儒效》篇說：“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p>
周公以來，中國創(chuàng)立的延續(xù)時間較長的社會制度，主要就是秦制和周制。周制主要由周武王和周公等人開創(chuàng)，秦制主要是秦始皇和李斯等人開創(chuàng)。我之所以強調中國式的封建制度，是因為中國的封建制度形成時間比較早，比歐洲的封建制度早了大約2000年。公元十世紀以后，歐洲才逐漸形成了封建制度。歐洲的封建制度跟周公等人開創(chuàng)的封建制度，有很多的相似之處，但是中國式的封建制度有一些核心特征是西方封建制度沒有的。中國封建制度的特征是什么？與西方封建制度核心的差別是什么？我們本課要講清楚。
中國封建制度有什么特征呢？
中國的封建制度有什么特征呢？我不想用教科書上關于周朝封建制度的定義，我想請大家根據史料自己來定義。我們先看《史記·周本紀》的記載：“于是封功臣謀士，而師尚父為首封。封尚父于營丘，曰齊。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魯。封召公奭于燕。封弟叔鮮于管，弟叔度于蔡。馀各以次受封。”周武王推翻了商朝以后，封賞功臣謀士，“師尚父為首封”。師尚父是第一個獲封的，他功勞最大。 “封尚父于營丘”，就把他封在營丘這個地方。曰齊，建國就稱為齊國?！胺獾苤芄┯谇?，曰魯。封召公奭于燕。封弟叔鮮于管，弟叔度于蔡。馀各以次受封。”其他的人都根據功勞的大小受封。
《荀子·儒效》篇說：“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建立七十一個國家。什么是封建制度？封就是封爵位，封土地，讓你自己去建立邦國。
我們以師尚父為例。他在朝廷里面的官位是“太師”，爵位是“公”，封地是營丘，建立的國家叫齊。
封建制度的“封”，指的是給功臣子弟封給爵位、土地和人民。封建的“建”，就是建立邦國。土地封出去，就是世襲領地。以齊國為例，爵位、土地世襲。 另外行政、司法、軍事、經濟、社會高度自治。齊國還很特殊地擁有對外征伐權。完全是一個獨立國家的構建。
周公旦封在魯國，他當時爵位是“公”，當官為“太傅”，建的國家叫魯國。魯國跟其他的國家不一樣，因為后來周公旦攝政為王當過代理天子，所以，周公以后魯國享受的是天子禮樂。
土地封出去就成了世襲的，周天子沒有權力再取回來?！对娊洝飞险f：“薄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只是名義上的 ，不是實質性的。雖然土地是天子封給功臣親戚的，但實質上屬于受封的功臣或親戚。
周天子把爵位、土地分封給了功臣子弟，讓他們去建立自己獨立的邦國。諸侯王、各貴族們對周天子也負有義務。每年要來朝覲述職。新王的任命，重要官員的任命，需要得到周天子某種形式的冊封認可。要向周天子繳納貢賦，尤其是軍賦。要參與周天子組織的征伐活動等?？傊麄兂袚Ｐl(wèi)王室的基本義務。就這樣構建起了中國式封建社會的等級系統(tǒng)。
最上面的是周天子，其次是各諸侯，這兩者的關系，是封建社會最核心的關系，這是貴族之間的關系，是貴族集團內部的分權。下面的卿大夫是幫諸侯和天子做事的人，士是幫卿大夫和諸侯做事的人。各層貴族內部，還有更細的級別劃分。比如說，孔子的父親就屬于中等的士?？鬃愚k私學，他的教育對象主要是士。孔子的教育對象不是卿大夫，不是諸侯，更不是天子?！墩撜Z》所表達的價值倫理，更多是用于訓練士的。
周王室靠什么來保持比較優(yōu)勢？
周天子把土地分封給了功臣貴族們去建國，雖然規(guī)定了各諸侯國對周天子宗主國的義務，但是周天子如何保持自己的比較優(yōu)勢呢？如何使這些諸侯國遵從自己呢？主要就是兩條，這就是《左傳》里面說的：“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薄办搿敝讣漓?，宗教權，周王室要保持宗教優(yōu)勢?！叭帧本褪擒婈?，要保持軍事優(yōu)勢。
作為周天子，作為宗主國，要想保證在貴族聯(lián)盟中的主導性，就得有祀與戎的優(yōu)勢，即宗教優(yōu)勢和軍事優(yōu)勢。這兩大優(yōu)勢是周王室協(xié)調各諸侯國的重要條件?！办搿本褪擒泴嵙?，“戎”就是硬實力。軟實力和硬實力，兩手都硬，你才可能有權勢來調解和平衡諸侯之間的矛盾和糾紛，才當得上天下的共主。
周公這種設計，相當于把中央政府變成了教會加軍隊。這個比喻不一定準確，只是為了讓大家加深印象。在周公設計的封建制度中，周王室宗主國的核心職能有兩個：類似教會加軍隊。
我們來講一下祭祀權宗教權。“祀 ”，周天子首先壟斷了對上帝的祭祀權。諸侯國中，除了魯國，沒有其他國家擁有直接祭祀上帝或祭祀上天的權力。
《說苑》上說：“天子祠上帝，公侯祠百神，自卿以下不過其族 ?！?nbsp;宗教權、祭祀權是按照等級進行劃分的。祭祀上帝是天子的權力。公侯們可以去祭祀百神，百神主要是指自然神。還可祭祀他們的祖先。卿以下都只能祭祀自己的祖先。周天子可以祭祀自己的祖先，可以祭祀自然神，重要的是周天子獨享祭祀上帝的權力。
除了祭祀上帝之外，周王室還要向天下頒布歷法。周王室史官觀察日月星辰的運行，然后制法歷法，周天子向天下頒布歷法。
《尚書》上說：“歷象日月星辰， 敬授人時?！敝赣^察日月星辰運行的規(guī)律，然后制定頒布歷法。幾千年歷史到今天，頒布歷法的權力都屬于中央政府。古代中國不允許民間觀測星象和發(fā)布星象消息，那可是死罪。周天子每年冬季都要頒布歷法，這是中央王朝的特權。
周王室負責頒發(fā)歷法
《公羊傳》：何休注：禮，諸侯受十二月朔政於天子，藏於太祖廟。
周公那個時代，歷法和祭祀混在一起的。史官們負責歷法也負責祭祀。我以“朔政”為例。所謂“朔政”，就是每年冬季周天子要向天下頒發(fā)歷法。周王室史官要觀察月亮運行軌跡，當月亮運行到太陽和地球之間，大地上完全看不見月亮的時刻，稱為“朔”，這就定為農歷一月一號的開始。月亮運行到太陽和地球之間，每年會有些小差異。歷法要依次進行調整，不然，時間長了積累起來，容易造成歷法混亂。周王室的史官必須很精細地觀察日月星辰的運行軌跡，然后向天下宣布“朔政”，頒布歷法。這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大家知道老子是周王室的史官，史官很重要的工作就是要觀測日月星辰，“歷象日月星辰”，制定歷法。老子寫《道德經》，用了不少古代星象學的術語。如果不了解古代星象學，《道德經》很多句子我們都讀不懂。我在掌上國學院講《道德經》的課程里，有不少關于古代星象學的介紹。
周朝封建制的內在矛盾
周王室軟實力上的核心工作，一是祭祀權，祭祀上天，祭祀上帝；二是頒布歷法。除了這個之外，還有很多諸如制訂法律，記錄歷史，設定軍事、外交、結婚、喪事等方面的禮儀等。但最核心的就是祭祀上帝，制定歷法。有了這兩項，就能夠維持周王室的軟實力。這對周王的個人修養(yǎng)和專業(yè)素質要求很高。周公封建制的一個很大的矛盾，就是世襲制與維持優(yōu)勢的矛盾。嫡長子世襲制，往往很難保證繼位的每個周王，都有大本事，都熱心于祭祀上帝，熱心于組織史官進行日月星辰的觀察，頒布比較精準的歷法。
周王室要想保持宗教和天文知識上的比較優(yōu)勢并不容易?！皣笫略陟肱c戎”，除了宗教、歷法這些知識的軟優(yōu)勢之外，硬優(yōu)勢就是軍事?！白谥苡辛鶐煛?，“宗周”就是指陜西西安，周人的大本營有六師。“成周有八師”，“成周”就是指后來周公營建的洛邑，現(xiàn)在的洛陽?！盎①S”主要是指禁衛(wèi)軍。一個師2500人，“六師”、“八師”再加上“虎賁”，周王室的軍隊接近4萬人，軍隊數量不少。各諸侯國得繳納軍賦來支撐周王室的中央軍。周公建立這樣的制度，他認為王室的控制要點，就是宗教優(yōu)勢和軍事優(yōu)勢。
我們從周王朝的機構設置，就能看“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除了綜合性的最高政務官和最高事務官之外專門的兩個部門，一個部門是師，由武官組成，負責軍事組織；還有一個就是卜、 冊、史，是史官，負責宗教祭祀活動及天文觀測等。
各諸侯國都是獨立國家，要維持周王室的權威，要點就在“祀”與“戎”。一手要控制好宗教-意識形態(tài)，一手要控制好軍隊，可以用“軍教一體”這個概念來概括。周公的這個設計，對中國后代君王統(tǒng)治中國，影響極其深遠。
這與歐洲封建制度有核心差別。歐洲因為有獨立的教會，所以歐洲封建制度下的君王，沒有宗教的壟斷權，對社會的控制程度，遠不如中國君王。
孔子在《論語》中說：“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span>
“禮樂”圍繞“祀”，“征伐”圍繞“戎”?？鬃雍苊靼字芡跏业暮诵穆毮?，就是“禮樂”和“征伐”，就是“祀”與“戎”。
這其實不是一個有道無道的問題，而是實力較量的問題。周王室怎么去保持自己在“祀”與“戎”、在禮樂和征伐方面的優(yōu)勢呢？這個問題周公本人也沒有能夠很好地解決。為什么我說封建制有一些矛盾、周公并沒有能夠解決呢？周王室作為嫡長子繼承制，它與封建制下的諸侯國自治競爭有一個天然的矛盾：嫡長子繼承制限制了競爭，它不可能保證王室的每一位王的能力都很優(yōu)秀，如果遇到“烽火戲諸侯”那個荒唐的周幽王，還怎么能夠保持周王室“祀”與“戎”的優(yōu)勢地位呢？
封建制的內在矛盾如何解決？
各諸侯國是自治的，相互競爭。人的天性都是要擴張自己，就會有一些王或者是一些卿大夫，他們勢力坐大，實力上升。這樣，就會打破諸侯國跟周王室之間的權力平衡。
面對周王室的嫡長子繼承制和各諸侯國自治競爭實力變化之間的矛盾，只有兩種解決的路徑：一種就是改變周王室的權力結構，吸納各諸侯國能干的代表們，逐漸進入到中央王朝治理中來，這樣使王跟貴族之間，有一種規(guī)范化的、更扁平化的關系，讓各諸侯有途徑參與中央王室， 然后有規(guī)范化的貴族共和制度。
1215年英國《大憲章》
1215年，英王約翰被迫簽署的憲法性的文件。
1215年英國的大憲章，其實是封建制度的自我完善。貴族們聯(lián)合起來，逼迫英王跟他們簽了協(xié)議，約束君王的權力。大憲章把英國貴族與英國君王之間的關系，用一種法治化的方式進行了規(guī)范，例如規(guī)定君王不能干預教會自治。這樣，英國的封建制度就變成了以貴族聯(lián)盟為中心為基礎，來約束君王的這么一種結構。而且采取了比較法治化、規(guī)范化的形式來管理。大概因為很多英國貴族他們是商人，習慣于用契約來解決問題。這一種辦法，就是諸侯國力量上升，形成對周王室宗主國的一種權力約束，讓各諸侯可以比較規(guī)范地參與國家公共事務的治理，這是一種選擇，以貴族聯(lián)盟為基礎的選擇。
公元前707年的繻葛之戰(zhàn)
三十七年，莊公不朝周，周桓王率陳、蔡、虢、衛(wèi)伐鄭。莊公與祭仲、高渠彌發(fā)兵自救，王師大敗。祝聸射中王臂。
公元前707年的繻葛之戰(zhàn)，周恒王率領陳、蔡、虢、 衛(wèi)等國軍隊去討伐鄭國，鄭莊公發(fā)兵自救，結果把周師打敗了，而且還射中了周天子的肩膀。你看，周王已經失敗了，但是在中國，勝利的貴族們卻沒有在打敗周王之后，約起來跟周王簽一個協(xié)議，商討哪些事周王能做，哪些事周王不能做。以此繼續(xù)維持一個貴族共同治理天下的格局。英國的貴族們這么做了，但中國的貴族們沒有這么做。
如果不以諸侯的自治和競爭為基礎，以此構建國家，約束周王室保障貴族共和，那么還有另外一個辦法來解決矛盾，就是把諸侯的自治和競爭給消滅掉，把貴族消滅掉。這種做法，周王可能想做，但沒有能做到。
誰做到了？這就是后來的秦朝，秦始皇做到了。周公建立的是封建制度，封建制度是諸侯國自治競爭，然后與周王室保持一個貴族共和、貴族分治的結構。秦王朝把貴族徹底消滅，把諸侯國消滅了，維持了中央王朝世襲制和君主集權制。大家看，周朝的封建制下是有諸侯的。秦王朝建立的秦制就是把諸侯消滅了，不再有諸侯了。有貴族諸侯的時候，是貴族諸侯在管理庶民百姓。所以，幾乎沒有大規(guī)模的平民造反，也沒有大規(guī)模的社會動蕩，沒有特別殘暴的戰(zhàn)爭?！扒刂啤卑阎T侯給消滅了，成了天子直接面對庶民。中間沒有諸侯了，只有天子，還有為天子服務的卿大夫和士。結果就變成天子直接跟庶民發(fā)生關聯(lián)，這就出現(xiàn)了后來陳勝、吳廣的造反。從此以后，中國的改朝換代，多是以平民造反為基礎。
我們講完了封建制度的建立和完善。周公等人創(chuàng)立的封建制度對中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同時，周公等人還創(chuàng)立了以德配天的禮教，這對中國歷史的影響可能更為深遠。下一課，我們講周公制禮的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