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酒為魂，敘寫齊魯鄉(xiāng)野傳奇
新黃河
新黃河記者：錢歡青
山東作家逄春階長篇小說《芝鎮(zhèn)說》近日由濟南出版社出版。該書由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題寫書名。小說再現(xiàn)了芝鎮(zhèn)人在20世紀民族危難之時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真實還原了齊魯大地上普通人的生活萬象，塑造了富有豪俠精神的芝鎮(zhèn)人群像。
以酒為魂，敘寫齊魯鄉(xiāng)野傳奇。酒香、酒韻是流淌在字里行間的重要元素，小說以酒為核心，按家、國兩條線索展開宏闊敘述，講述了公冶家族幾代人的傳奇經(jīng)歷。
逄春階
一生獨愛酒，就像鳥愛飛
新黃河記者（以下簡稱記者）：逄兄您好，首先想問問您寫作《芝鎮(zhèn)說》的緣起。一部30多萬字的長篇小說，一定在您的內(nèi)心醞釀了很長的時間，誠如一杯美酒背后，有著從糧食的種植到釀酒的漫長過程，對于創(chuàng)作《芝鎮(zhèn)說》而言，這個“醞釀”的過程是怎樣的？
逄春階：歡青兄好，謝謝你關注我。最初想寫這本書源于三年前的回鄉(xiāng)。我跟農(nóng)村大眾總編輯趙宗符到家鄉(xiāng)的酒廠采訪，參觀了“酒之城”，趙總很感慨地說，春階，你能不能寫本家鄉(xiāng)的小說，這里的故事太多了，特別是紅色故事。這個鎮(zhèn)的魂魄就是酒，故事用酒串起來，一定很精彩。如果你能寫，我們《農(nóng)村大眾》給你連載，你也可以學張恨水，邊寫邊連載。從家鄉(xiāng)回來，我就當個事兒思考，覺得真有很多事要寫，也有很多話要說。我一直有寫故鄉(xiāng)的想法，寫過十幾篇關于酒的短篇小說，但是很零碎，這次算是一下子激發(fā)出來了。機緣巧合。趙總說，古人云，禮失而求諸野，你可以在“野”上做文章。我本鄉(xiāng)野之人，常年在鄉(xiāng)野中采訪，這些年來，一直想立足鄉(xiāng)野，打造一部野生、綠色、生態(tài)的好玩的小說。
記者：小說中“酒”是一個無處不在的靈魂式存在，翻開書頁仿佛就能聞到酒香，各種有關酒的故事、風俗散布書中，或令人忍俊不禁，或令人蕩氣回腸。對于酒和這部小說的關系您是怎么考慮的？在酒文化盛行的山東，這些故事是否有著廣袤的誕生土壤？
逄春階：我喜歡喝酒。我有句話好多人都知道，這次做了《芝鎮(zhèn)說》的封底語：一生獨愛酒，就像鳥愛飛，人沒有翅膀，酒就是翅膀，酒盅一端，翅膀就往外鉆，想往哪飛往哪飛。我認為酒最靠近文學，因為有了酒，文字能活起來，人呢，因為有了酒，也變得敢愛敢恨敢作敢為。芝鎮(zhèn)人有骨氣，是因為有口酒頂著。寫的時候，我腦海一直有酒在流淌，也希望字里行間有酒香，酒能讓人的思維空間無限放大。當然，我回避了酗酒、貪杯、酒后無德等負面的東西。
齊魯大地上普通人的生活萬象和豪俠精神
記者：《芝鎮(zhèn)說》讓人感受到了一種蓬勃的鄉(xiāng)野的生命力，芝鎮(zhèn)人擁有儒家文化浸染下的仁厚，也有著充滿英雄氣概的野性。小說中的這種氣息是否來自您小時候的經(jīng)歷和見聞？您是如何“營造”出這樣的一個蓬勃的鄉(xiāng)野“芝鎮(zhèn)”的？
逄春階：我出生在一個有著600多年歷史的小村，村西是一個丘陵，村東一條河就是浯河，我就在河邊長大，我的祖輩、父輩活得很艱難，但也很精彩。我的曾祖父、祖父、伯父等都是中醫(yī)，擅婦兒科，在諸城、安丘、高密三縣都有名氣，我爺爺是安丘縣第一屆人大代表，事跡上了《安丘縣志》。我小時候經(jīng)常聽到老人們的傳說，產(chǎn)生了好奇。我想寫出來，但是又不想寫得太死板，要寫得有趣味。有意思的是，我的同學，山東大學特聘教授李桂奎寫過一本《中國小說寫人學》，他很早就給我了，但我看得不認真。在構思中，有一天坐公交車，在車上看手機，看到你對他的專訪，其中有“以奇趣為美”“寓傳神于傳奇”等句子，一下子把我擊中。我忽然覺得，小說的感覺找到了，就是要有趣，有味，可讀，耐讀。我又把李桂奎的著作翻出來，仔細研究，覺得心里有底了。在敘述上就有了自覺，還得感謝你那篇專訪呢。后來李桂奎給我的小說寫了洋洋灑灑七千多字的序言《賡續(xù)中國式傳奇與傳神的鄉(xiāng)野小說》，成了小說的一個非常好的導讀，獲得了贊揚。
記者：小說雖然布滿各種特別生動的散點透視式的故事和人物，但依然有公冶家族的傳奇作為主線，文學史上出現(xiàn)過眾多鄉(xiāng)村家族題材小說，您在創(chuàng)作《芝鎮(zhèn)說》時，是如何考慮讓芝鎮(zhèn)上的鄉(xiāng)村家族與眾不同，在創(chuàng)作技巧和家族故事上又做了哪些突破性嘗試？
逄春階：這次寫作，很愉快，我進入了自由寫作狀態(tài)，想怎么寫就這么寫，怎么得勁兒怎么寫。總體是虛構的，但是偶爾來一段散文、隨筆，甚至是雜文，所以不像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小說是單線的，我這是復線的，以“說”為敘述基調，牽出家、國兩條線索，圍繞信仰、信念、信心；民生、民瘼、民俗；鄉(xiāng)情、風情、親情；酒禮、酒德、酒神等展開敘述，間以周易、中醫(yī)等傳統(tǒng)文化元素，還原芝鎮(zhèn)人在20世紀民族危難之時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真實再現(xiàn)齊魯大地上普通人的生活萬象，力求塑造富有豪俠精神的芝鎮(zhèn)人群像。
記者：小說中人物眾多，其中一些在小說結構中也許并不太重要的小人物尤其生動鮮活，令人印象深刻，他們和儒家傳統(tǒng)、家國天下的情懷貌似無關，卻有鄉(xiāng)野生命的活力躍動。在塑造小說人物方面，您有哪些獨特的心得？
逄春階：這次寫作，我突然對“草色遙看近卻無”這句詩有了新的感悟，我們遠遠看到的是綠色，但是靠近卻看不到了，為什么呢？因為太近了，小草們太普通了。美在留意、留心。熟視無睹，忽視也無睹。我們的時間，經(jīng)常被一些博眼球的東西所占據(jù)，卻忽略了普通人身上的光澤。普通人身上的光澤一直在，只是他們低調。我反思自己，不能讓發(fā)現(xiàn)的能力以及留意、留心的能力退化，要時時警醒。景芝鎮(zhèn)是片火熱的沃土，不乏生動的故事，關鍵是要有記錄的雄心和有講述的能力?！吧畈皇俏覀兓钸^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我們?yōu)榱酥v述而在記憶中重現(xiàn)的日子?！边@是著名作家馬爾克斯的名言。講述，就是留心，就是記住，記住那些小人物。小人物也應該有被敘述的權利。
扎根故鄉(xiāng)，手寫故鄉(xiāng)，是一種幸福
記者：其實我還覺得“弗尼思”特別有意思，一只在小說中扮演“全知”角色的神奇之鳥，既增加了小說的神秘和傳奇性，又讓我們仿佛多了一重置身小說時空之外，又俯視著小說時空的悲憫視角，使小說平添一份靈動和浩蕩。想問問您當初是怎么考慮把“弗尼思”這樣一個獨特的“角色”寫進小說中的？
逄春階：小說寫了一個“公冶家族”，我想了好久，就想不出第一句話，我鄰居家養(yǎng)著一只鸚鵡，他說，伺候時間長了，我都懂鳥語了。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寫下了開頭：“我生下來就懂鳥語。”
懂鳥語，得有個貫穿古今的鳥啊，一查就查到了弗尼思。明代學者方以智在《物理小識》中曾說：“……弗尼思，壽四五百歲，將終，聚香木發(fā)火自焚。灰變蟲，蟲又變鳥?！碧靻⑷?，意大利人艾儒略編譯的書中也曾用中文對弗尼思有過生動描述。我也沒想到，穿越時空、超越國度、富有永恒魅力的弗尼思，成了我與生俱來的伴侶。
記者：還想問一個也許很多讀者都關心的問題，《芝鎮(zhèn)說》的書名由莫言題寫，而您又多次采訪過莫言，莫言的小說對您的寫作有哪些滋養(yǎng)？有關酒和《芝鎮(zhèn)說》，莫言又有著怎樣的論說？
逄春階： 莫言老師的小說對我影響太大了。他說過，我想把根扎在故鄉(xiāng)的那片黑土里，埋葬在黑土里，也是一種幸福。扎根故鄉(xiāng)，手寫故鄉(xiāng)，是一種幸福。我記得張大春在《傳奇莫言》序言《以情節(jié)主宰一切的——說說莫言“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小說背景”》中，引用古巴著名作家——阿萊霍·卡彭鐵爾的話：“只有神奇的事物才是美的！”對我特別有啟發(fā)。
2011年7月12日上午，我跟同事到高密莫言老師的家中采訪，我?guī)е缘臅?，在書的扉頁上，我抄了魯迅先生評價《紅樓夢》的話：“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痹谶@段話下面，我套用魯迅的話，寫給莫言：“高粱之美，遍被沃野，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莫言而已?！蹦钥戳?，笑一笑，提筆在另一本他的書的扉頁上寫道：“高粱之美，呼吸而領會者，唯我與春階也?！蔽艺f，不敢，不敢。莫言說，高粱之美，我們永遠也領會不完，這是期望。遺憾的是現(xiàn)在高粱是越來越少了。但美在心中。
2011年7月，莫言留言：“高粱之美，呼吸而領會者，唯我與春階也。”
我老家景芝新中國成立前叫高密西南鄉(xiāng)——高密八區(qū)，跟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相距大約50公里，方言很多相似之處，那次我請教了他一個方言問題，就是在我老家，麻雀叫“l(fā)ao jia chen?er”,是“老家臣兒”“老家翅兒”，還是“老家嗔兒”？莫言說：“今天早晨4點鐘，我聽到麻雀在窗外叫，我還在想麻雀的叫法呢，應該是老家晨兒，是早晨叫的麻雀，或者說，是早晨叫的小鳥，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后來我查到了麻雀的叫法“鷐”，果然就是早晨的鳥的組合。后來我寫到了小說芝鎮(zhèn)說中：“芝鎮(zhèn)以芝酒聞名，全鎮(zhèn)上的人都嗜飲好喝，有'芝鎮(zhèn)狗四兩酒，芝鎮(zhèn)貓喝一瓢，芝鎮(zhèn)老鼠喝一燎壺，芝鎮(zhèn)老家鷐喝一盆’之說?！?/p>
2012年10月11日晚，莫言獲諾獎，我第一時間采訪了他，我問了兩個問題，其中一個是怎樣看文學與酒的關系？莫言老師幽默地朝我笑笑，說：“文學與酒的關系，實際上是博士論文的題目，像中國的詩人哪個不喝酒啊，沒有酒，哪有李白？沒有酒，哪有杜甫？沒有酒，哪有屈原？朋友們相見起初還拘謹，但三杯酒下肚，拍肩膀的，碰頭的，拉手的，唾沫星子亂飛，那個親熱啊，一切拘謹都忘了。這就是酒的魅力。”莫言的小說，得益于酒這個元素。他對酒也情有獨鐘。但近年來，他開始對酒文化進行反思。他說，中國的酒場，已經(jīng)成了罪惡的淵藪，而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飲酒，也變成了一種公然的墮落，尤其是那些耗費著民脂民膏的官宴，更是洋溢著奢靡之氣，巨大的浪費，扭曲的心態(tài)，齷齪的言行，拙劣的表演，讓人莫可如何？
《芝鎮(zhèn)說》去年開始在《農(nóng)村大眾》連載，其中寫到芝鎮(zhèn)人結婚，送嫁妝，方言是“xia?yan?fang ”,說法很多，有的說叫“下顏房”，有的說叫“下胭房”“下艷房”“下圓房”，莫言老師通過微信說：“艷房，我覺得也是從奩箱轉來的。但字面上勉強可通。”“下奩房，送嫁妝。奩轉音為顏或艷。與圓房無關。圓房一般指的是童養(yǎng)媳的結婚。”“很多所謂的土話，實際都是典雅的書面語言?！弊詈螅以谛≌f中決定用“奩房”。
小說《芝鎮(zhèn)說》連載到第二部，用到“折斷”這個詞，方言是“que duan”，我讀王希堅的《地覆天翻記》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句子用的是“缺斷”，原話是：“二混子不用你發(fā)熊，我把你的牛腿給你缺斷?！狈浅８吲d地在微信上請教，莫言老師認可這個說法。
記者：您是否有一個寫《芝鎮(zhèn)說》系列小說的規(guī)劃？第二部的創(chuàng)作進展如何？主要內(nèi)容可以透露下一么？
逄春階：《芝鎮(zhèn)說》共分三部，一百萬字。第一部主題是“內(nèi)傷”，主要寫祖輩，目前已經(jīng)出版了。第二部主題為“覺醒”，主要寫父輩，核心是寫景芝鎮(zhèn)當年有4個姑娘在中共地下黨的帶領下上了沂蒙山，從此成為國家棟梁，也擺脫了女人“圍著鍋臺轉”的命運。第二部將延續(xù)第一部故事脈絡，以酒為引子，按家、國兩條線索展開敘述，公冶祥仁、公冶祥敬、公冶祥恕、牛二秀才、芝里老人、李子魚、牛蘭芝、公冶令樞、大姑小樽、王辮、黑母雞、小黑母雞、張平青等角色依然在場，重點講述以曹永濤為代表的芝鎮(zhèn)年輕一代毀家紓難、投奔革命的悲壯故事。第三部主題為“未濟”，主要寫我這一輩，寫我和我身邊的故事，就芝鎮(zhèn)來說，主要聚焦興村振興、酒文化，“未濟”，就是我們偉大復興還在路上的意思。今年4月份，我的老家景芝鎮(zhèn)逄家莊村（小說中的“大有莊”）發(fā)生疫情，濰坊派出醫(yī)療隊伍拯救了小村，第三部也將一直寫到這一刻。
小說將繼續(xù)把我國農(nóng)耕文明優(yōu)秀遺產(chǎn)和現(xiàn)代文明要素緊密結合，并賦予新的時代內(nèi)涵，傳承芝鎮(zhèn)紅色基因，突出初心、使命與擔當，贊頌人性香醇懿德之美。不死鳥弗尼思還將發(fā)揮它的全息功能，跨越時空、解疑釋惑。三部小說就是想通過文字表達三個敬意：向我的故鄉(xiāng)安丘景芝致敬、向紅色報人致敬、向我們的先賢和先輩英烈致敬。
莫言老師百忙中給我題寫了書名，這是對我的莫大鼓勵和鞭策。濟南出版社把《芝鎮(zhèn)說》當成重點書打造，我很感動。編輯董慧慧非常認真，苛求完美。目前第一版5000冊已經(jīng)售罄，第二次印刷又加印5000冊。讀者喜歡，我就很開心。
編輯：徐征 校對：楊荷放
壹點號 尹燕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