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玉紅
早上四點多,老娘準時起床,穿戴整齊,去上個廁所,然后回來和衣而臥,很快又進入夢鄉,直到六點半醒來。
我說,娘啊,衛生間在房間內,不用穿衣服。娘說,不行,我怕冷,凍著就啰嗦(麻煩)了。但是夜間娘起床上廁所,就穿著她的睡衣睡褲。
起床后,我說,娘,您去洗洗臉吧,做個干干凈凈的老太太!娘笑瞇瞇地說,中。對于早飯吃什么的問題,娘一定會說,吃什么也中。但是,你要是給她沖雞蛋,她會說,俺在家天天喝雞蛋,直接喝夠了;要是下面條,她只要幾根根;要是吃自己蒸的小包子,她只吃一個;要是吃餛飩,她必定會從自己碗里撈出幾個來給我。早飯,娘吃的很少。
早飯后,七點半左右,大姐會準時來接班。我出門去坐班車,娘樂意去送我,一直送到站點,仿佛送小學生上學,直到看著我坐上車走了,才跟大姐去門口的小花園遛遛彎。大姐說,如果不是為了送我,娘在家里呆著都不愿意下樓。是啊,娘這次來我家,看得出來,她是有了幾分“懶”:不愿意下樓。冷了不出門,熱了不出門,刮風怕吹著下雨怕淋著。
整個白天,都是大姐陪娘在家里呆著。倆人聽聽廣播,看看電視,啦啦家常。但是往往聽著聽著,看著看著,啦著啦著,娘就會想起自己的“苦命”:
俺上學的時候,是陳老師教的俺。俺數學特別好,陳老師剛把題寫到黑板上,俺就算出數來了。俺一共上了兩年半學,恁大舅就不讓俺上了!不讓上就不讓吧,還讓俺扒瞎話(撒謊):陳老師要是問你為什么不上學了,你就說你不愿意上了。俺學習那么好,怎么會不愿意上了?這是家里缺勞力,恁大舅讓俺回家挑水喂母豬、讓俺回家種地啊!他自己為什么不干?他當時在村里當著干部,哪有時間管自己家的活?恁二舅當時就道我,姐姐,你早晚讓咱哥哥給累煞!結果俺也沒累煞,他倆倒是先沒了……——一臉的無奈。
俺嫁到恁家,恁嫲嫲(奶奶)別的不服俺,就是服俺的活。俺每天天不明就起來攤煎餅,一攤攤上一家人的,保證不耽誤事。俺走娘噶,恁嫲嫲在家里就玩不轉轉了!一天攤三頓都不夠一家人吃的。——一臉的自豪。
俺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個兒子。要是俺有個兒子,就恣煞俺了!俺一輩子讓人瞧不起,就是因為俺光生了六個閨女。閨女對俺再好也白搭。——一臉的嫌棄。
你(大姐)生磊(大姐的兒子)的時候,我才四十八。恁婆婆不管你,光我去給你做飯吃,幫你拉吧孩子。磊和我親,那是真親!沒白養活他。在磊心里,他這個姥娘是有分量的。論孝順,磊是一號——一臉的幸福。
……
一天就在娘的嘮叨和數落中過去了。這期間,夾雜著對大姐的“指責”、對我們姐妹們的不滿,以及不敢當我面表達的對我的“譴責”,還有每天必有的“都來了多長時間了,該要回家了”的絮叨。唯有說起爹來,娘是一臉的慈祥:“我和恁爹每天都圍著莊轉,恁爹走路慢,跟不上我。”我給爹打電話,說起娘的情況,爹說,這次去濰坊,走的時候就鋸鋸拉拉的。唉,讓她去住幾天吧,我也歇歇。83歲的爹嘆了口氣。平時,姐姐姐夫在雞場,就爹在家里陪著娘,這些嘮叨,是爹必須要受著的。
娘在這里,來吃晚飯的人就多了。大姐兒子閨女兩家,四姐家的女兒女婿,妹妹一家,都是座上常客。他們在,娘一聲不吭,只負責幸福的笑;他們一走,娘就開始抱怨,這里就是個飯店,一家人都來吃恁倆。——偏心的娘哪里記得,哪個人來的時候,不是提溜著那么多好吃的?他們花的錢,遠比這頓飯多多了!
每次娘來,我和妹妹都愛給娘買新衣服。可是這兩年,隨著病情的加重,娘舍棄了很多以前的愛好,比如,紅衣服。只要是帶點紅色,娘一律不穿,因為穿出去,“六隊的人會笑話”(不過是她的憑空想象罷了)。每次拿到新衣服,娘都邊數落我們邊試穿,穿到身上,也是美滋滋的。可是,一扭頭,新衣服扔一邊,又把那最老最舊的衣服、鞋子穿上了。
晚飯后,請求娘下樓走走。娘要么說,不去了,外面冷;要么出門就找她的帽子。我問她,娘,現在是幾月了?娘認真地想想,然后說,四月?對對,您說的太對了!現在是陰歷四月,已經立夏了,不冷了,不用戴帽子。娘愉快地下了樓。走在小區院子里,娘會一一點評人家種的菜栽的花養的鳥喂的狗。有時候,起一陣風,娘說,立夏東南風,不用問先生,馬上就要下雨了;有時候,一陣北風來,娘說,立夏北風當日回,下午就停了。但一扭頭,娘縮縮脖子,說,起風了,要變天了,快立冬了吧?娘的記憶又倏忽間沒了……
回到家,洗刷完畢,我說,娘,咱們睡覺去吧?娘起身,走到我們臥室門前,說,我自己睡吧?我故意逗她,行,隨您。娘一看我答應了,趕緊說,還是咱倆睡吧。哈哈,這老小孩!
娘這一輩子,生了我們姊妹六個,伺候了好幾個老人,照顧一家的飲食起居,還要跟爹下地侍弄莊稼,忙碌而又操勞的一生中,唯一可以歇下來的就是七十以后的歲月。而在老人家74歲的時候,偏偏得了這有些癡呆的毛病!如今,7年過去了,娘健忘的越來越厲害,但身體依舊硬朗。這,也許就是上蒼對我們的最大恩賜吧!
——本文刊載于2019年《北海道》夏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