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中醫科學院針灸研究所,北京100700)
不可否認,既有傳統針灸理論在當今的發展,是面臨著諸多問題與挑戰的。針灸醫者治病實踐往往各執其自己一套思路與方法,臨床現象豐富而復雜,不“依經”“依穴”亦可取得較好治療效果;科學驗證“依穴”針灸刺激的“靶點”并不精準,其效應機制難以明確揭示。單以傳統經絡、腧穴理論,無法較好解釋當前針灸臨床現象或相異實驗結論,針灸理論的創新乃至重構,已迫在眉睫。
從針刺的切入角度來說,其不僅有362個經穴,還有種類繁多的奇穴(何廣新總結全身特效奇穴、新穴有2000多個,其中被傳統理論認作“非經非穴”者居多)、血絡、五體、特定部位等。也就是說,經穴之外還可有大量有效的針灸切入思路及刺激點。據此,不少學者都意識到既有經絡、腧穴理論作為針灸主體理論的局限性。如朱兵指出:“穴位如此之多、
分布如此之廣、效應如此之驗,不但提示針灸效應的廣譜性,也提示有效刺激比穴位本身更重要,并從一個側面表明穴位所在軀體部位遠比穴位精準定位重要。”李永明認為,人體存在“泛穴現象”(筆者按:其實早在明代《奇效良方·針灸門》即有“寸寸人身皆是穴”的說法),即針刺體表任何部位都有可能產生一定的生物學效應或起到治療作用。筆者在《非穴的效應》一文中也提到,基于非穴在全身分布的廣泛性,刺激體表軀殼的任何一個“三維位點”都可能會產生多重規律疊加的治療效應。那么,研究不同軀體部位的特點,對于在針灸廣譜性效應之外發現相對特異性效應規律,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從刺激方法角度而言,針灸刺激機體對象難以做到“靶點”精準,而多是軀體一定區域內的“模糊”刺激:①毫針針刺,對機體的刺激包括透皮點(點刺激)、針尖著重刺激點(點刺激)、刺入的針身(線刺激)等,到底何者發揮主體刺激作用,是不明確的;針刺歸經某穴,刺到何深度可發揮“循經效應”,再繼續深到何層次可視為“透刺”而發揮“一穴通兩經”的作用是不清楚的。②艾灸或拔罐(體刺激),對機體的熱刺激或負壓刺激范圍是較模糊的立體區域。②刮痧(面刺激),則是不規則的體表表面刺激。針灸類療法雖無法精準刺激人體某些組織結構,但若保持在相對明確且特定的立體區域內,其效應有可能會有共性規律的產生。
那么,傳統中醫理論中,是否有關于“軀體部位”的規律性認識呢?
《內經》對人體區域有過這樣一段描述:“陽明所至為鼽尻陰股膝髀腨……凡此十二變者……氣高則高,氣下則下,氣后則后,氣前則前,氣中則中,氣外則外,位之常也。”(《素問·六元正紀大論》)軀體整體前、中、后、外、上、下不同的位置區域,其氣也隨位域不同而異,這即是恒常規律。比如自然站立姿勢時,人體頭部、軀干、上肢、下肢前面區域的氣是一致的,均屬“氣前”。這個規律,我們可稱之為“氣位相關”。
“氣位相關”理論與“三陰三陽”的來源有密切關聯。《素問·陰陽離合論》在論述“三陰三陽”概念時指出:“圣人南面而立,前曰廣明,后曰太沖,太沖之地,名曰少陰,少陰之上,名曰太陽……中身而上,名曰廣明,廣明之下,名曰太陰,太陰之前,名曰陽明……外者為陽,內者為陰……太陰之后,名曰少陰……少陰之前,名曰厥陰。”對此段文字,薛振斌、余濱等、張維波等均有詳細考證,其一致的觀點是:①“三陰三陽”是對人體空間區域的劃分;②軀體之表與四肢外側為陽,軀體之里與四肢內側為陰;③經脈的命名與“三陰三陽”區域劃分有關。
清代醫家周學海在《讀醫隨筆》中專撰3篇論述“三陰三陽名義”,其提到:“三陰三陽之在身也,有一定之部分……人身三陰三陽之名,因部位之分列而定名,非由氣血之殊性以取義也”“以天地四方之象,起三陰三陽之名,因即以其名加之六氣,因即以其名加之人身,此不過借以分析氣與處各有所屬……以人身前、后、兩側之表里,分三陰三陽者,是固常說,熟于人口者也”。周氏此處的觀點呼應了前文《素問·六元正紀大論》“氣位相關”理論,認為“三陰三陽”概念表達的是人身前、后、兩側的表里部位 分列。
當代學者黃龍祥曾從《素問·六元正紀大論》“氣位相關”之論及唐代王冰注文“手之陰陽其氣高,足之陰陽其氣下。足太陽氣在身后,足陽明氣在身前,足太陰少陰厥陰氣在身中,足少陽氣在身側,各隨所在言之”,悟到足三陰三陽經脈在軀干部的分布排列,是以軀干表里分陰陽(即軀干表為陽,軀干內為陰),此與四肢以內外分陰陽(內側面為陰,外側面為陽)不同,具體分布為:足太陰脈行于前腹之里(與足陽明脈相對應的區域);足厥陰脈行于側脅之里(與足少陽脈相對應的區域);足少陰脈行后背脊內廉(與足太陽脈相對應的區域)。見圖1。
黃氏經脈視角的研究為“氣位相關”軀體三陰三陽空間區域劃分提供了更為直觀、清晰的思路。據此及以上分析,結合《素問·六元正紀大論》及王冰注文與《素問·陰陽離合論》文本之義,以及我們前期通過建立準極坐標系和“圣人坐標系”所大體界定的陰陽之間及三陰、三陽之間范圍的研究[7],對軀干部三陰三陽空間區域劃分如下:①人體軀干之表均屬三陽,排列順序由前向后分別為陽明、少陽、太陽;軀干之里(包含臟腑)均屬三陰,由前向后排列為太陰、厥陰、少陰。②軀干部被劃分為三陰三陽6類區域,左右對稱。③軀干部中軸線(垂直軸)為三陰所交會。見圖2。
頭部三陰三陽空間區域的劃分與軀干部大致相同,但也有一定特殊性。其橫斷面視圖的姿勢,并不像軀干部的自然直立,而是頭部需保持抬仰姿勢,眼睛直上,然后進行區域劃分。如此,頭面正上表面僅有三陽的分域(圖3),而頭部立體橫斷面(仰頭橫斷面,相當于正位冠狀面)三陰三陽空間劃分同軀干部(圖4)。建構此劃分示意圖的依據主要來源于《靈樞·經筋》之言“太陽為目上網,陽明為目下網”及《靈樞·邪氣臟腑病形》之論“邪氣之中人……中于面則下陽明,中于項則下太陽,中于頰則下少陽”,以及陽經上行頭面(頭面為諸陽之會)等。
“三陰三陽”在四肢部也有立體區域的粗略劃分,而不僅是在四肢表面的排列分布。根據前文所述及明代沈子祿、徐師曾所著《經絡全書》中“陽明與太陰為表里,故并居于前;太陽與少陰為表里,故并居于后;少陽與厥陰為表里,故并居于中。在手為手經,在足為足經。雖若不齊,而實則一貫”的明確闡釋,四肢三陰三陽空間區域劃分示意見圖5。需要說明的是,與軀干部相比,上下肢橫斷面示意圖更像是半橢圓形,手、足情況較復雜,但也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大體規律。
根據前面的論述,若將左、右肢并攏合在一起,其與軀干空間區域劃分對比如下(圖6)。由圖可直觀看出:①人體直立仰頭(面部朝向正上方)姿勢下,左右雙肢合并一起,在全軀任一水平面的橫斷面,三陰三陽空間區域劃分都是保持一致的。②人體部位符
合“氣后則后,氣前則前,氣中則中,氣外則外”的“氣位相關”理論。③就三陰三陽來說,軀體分化即是雙肢,雙肢并攏即是軀體。
那么,軀體同一縱向立體分域,根據其氣的一致性,與“同氣相求”原理,是可以相互反應疾病(王冰對《素問·六元正紀大論》“氣位相關”之論注曰:“氣變,乃生病象”)及相互產生治療效果的。比如,針灸類方法刺激上肢陽明立體區域,在全軀體陽明區均可產生“同氣共感”的治療效應;刺激下肢三陰立體區域,在頭軀內部可產生對應針灸效應。軀體分域針灸刺激及其效應有如下邏輯鏈關系:軀體同位(人體前中后及內外同一分域)-同氣(分屬三陰三陽同一氣)-刺激之互相產生針灸效應。
進一步研究發現,在“氣位相關”理論的支持下,根據上述雙肢內側面相向并攏即與軀干“同氣”的特點,針灸類方法刺激四肢某立體區域,即可在軀干部相應位置產生調治效應。很多腧穴治病的實踐基礎可以
比如,內關與外關這一對腧穴(圖7a),分別位于上肢內側與外側的正中,而內關可以治療軀干之中、里的大多病癥,如元代竇默《竇太師針經》謂其“治腹內一切疼痛”,《針方六集》言其“主心腹一切痛苦”;外關則可以治療頭軀之外、側的大多病癥,如耳病、偏頭痛、脅肋痛等。而經實踐詮釋驗證,上肢內側與外側的正中區域任一位置,均有著與內關及外關類似的治療效應。
再如,陰陵泉與陽陵泉(圖7b),分別位于小腿上方內、外側,《靈樞·九針十二原》對其功用描述為:“疾高而內者,取之陰之陵泉;疾高而外者,取之陽之陵泉也”,這也是一種四肢之于軀干的部位刺激效應關系,即肢內對應頭軀內,肢外對應頭軀外。至于兩穴均主治“疾高”之病,與二者均位于小腿較高位置有關,這即是《素問·六元正紀大論》“氣位相關”中提到的“氣高則高”,此是后話。
又如,列缺與后溪(圖7c),上肢并攏后,列缺正位于對應軀干前正中線位置,而其為八脈交會穴之一,“通于任脈”,恰好可以調理軀體前正中線疾患;后溪位于對應軀干后正中線位置,而其為八脈交會穴之一,“通于督脈”,恰好可以調理軀體后正中線尤其是脊柱疾患。同時,筆者研究發現,位于前臂橈側緣的諸奇穴均可治療任脈(軀干前正中)疾病,位于第5掌骨及尺骨尺側緣的奇穴均可治療督脈(軀干后正中)疾病,如“董氏奇穴”腕順一、二穴等可有效調理脊柱病患。
需要說明的是,以上僅是四肢刺激效應頭軀規律的代表性實踐案例,而這些腧穴(及同位域縱向延伸刺激點)主治特性的出現絕不是偶然的。“董氏奇穴”諸多穴用主治、高氏“腰痛1~5穴”應用法則等,均符合這一規律。本文的探討側重在理論建構,希冀更多臨床醫家在針灸實踐中加以驗證,并提出指教與探討。
根據以上分析,在針灸實踐視域下,我們可以認為,四肢是由軀干分化而來的,是軀干的“分形”結構,這可能與高等動物四肢發育的胚胎學、生物進化理論及分子生物學基礎有關系。根據這一規律,我們可以將內側面相向并攏的上、下雙肢(或手足)取“象”于人體頭軀,而采用區域對應的思路進行針灸刺激,而達到部位呼應的治療效應。
另外,上、下肢除了有頭軀對應的共性規律外,還存在其各自的個性特點。根據《素問·六元正紀大論》“氣高則高,氣下則下”的“氣位相關”理論,以及《靈樞·經脈》所述手、足經脈循行聯系,還有《內經》其他記載來看,上肢、下肢的內側面分別與軀干內胸腔、腹腔臟器關聯相對更為密切。
前文均是基于四肢刺激之于頭軀縱向效應的分析,而頭軀部的外部針灸刺激多可以影響其對應的內部組織器官,即徑向表里效應,俞募穴的實踐即是例證。同時,刺激任何部位或組織結構,均可發揮其局部治療的基本效應,即近治效應。
古人通過對軀體前、中、后、外的觀察與體驗,以“三陰三陽”區分的概念,將人體分成了左右對稱的6個縱向立體區域。相應立體區域內包含的所有人體組織結構(包括皮、肉、脈、筋、骨),均與所在分域有關,均能引起對應立體區域組織、器官的調治效應。
首先,經脈與絡脈因其循行于相應立體區域而得名。周學海在《讀醫隨筆》即言:“三陰三陽以人身之部位而定名也,不昭昭乎?部位既定,由是經絡血氣之行于太陽之部者,命曰太陽經;行于少陽、陽明之部者,命曰少陽、陽明經;行于三陰之部者,命曰太陰、少陰、厥陰經……經絡之三陰三陽,以其所行之部分表里言之也。”皮部、經筋等的命名也與此相關。
其次,古人在“氣血”思維的影響下,基于對“脈動”現象的樸素觀察,把“脈”的意義從軀體“三陰三陽”分域中突出出來,并將“經脈”作為軀體縱向聯通效應的主要表達形式。中醫以“氣”為主導的觀念與強大基因,使針灸刺激的諸多規律,如三陰三陽立體區域內非經脈循行處的縱向效應、五體刺激對五臟的反作用效應等,均被忽視,而使得既有針灸理論體系對人體刺激的效應規律揭示并不全面。(選自《中國針灸》雜志2019年第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