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派不均的弊病和危險,在民變未起以前,業已有人論及,民變之發動于陜西、山西,繼盛于河南、湖廣,不為無因了。西北地曠土瘠,生產稀少,徒具多地之名,而無豐收之實,地多反為稅累,此種情形在陜西北部尤其顯著。民眾最感痛苦的,尤為“無田之糧”,田鬻富室,產去糧存,加派既因田因糧,這些窮無立錐的人,還免不了加派的負擔。
加派和民變的關系,由當時人的奏疏可以看出來。萬歷四十八年(1620)張銓巡按山西,痛陳加派的弊害,謂竭天下之力以救遼,遼未必安而天下已危,請停止剝削,聯絡人心,以固根本,不可驅之使亂。變亂紛起之后,論加派與民變相關的人更多。
御史宋師襄,謂加派不已,民變益熾;編修馬世奇,謂饑民之附合民變,半由于加派。御史姜思睿陳之尤詳云:
“為此說者曰:‘一畝數厘,百畝之家數錢耳;’不知百姓常情所不堪,雖一毫一絲,視之甚重。且窮鄉一聞額外之征,無不恫怨,怨乃離,離乃生亂;即今流賊縱橫,蕩搖秦、晉,總由窮獸之攫逼而起,臣恐一方有事,雖數省加派,猶不足用。若使窮民思亂,在若秦、晉,而執何民而敲剝之哉!今若不從額內清夙弊,而乃從額外斂重怨,是剝民以養兵,是驅民而為盜也。”
加派繁重,超過民眾負擔能力,逋賦日多,逃亡相繼。政府為增加收入,嚴加督樸;地方守令們希賞避罰,再也不顧小民的艱苦。畢自嚴疏陳延綏、慶陽、平涼諸處的情形說過:
“有司者既芻牧之求,復嚴催科之命,皮骨已盡,救死不贍,不得已遍而為盜!”
甚至災情慘重的區域,政府已經派遣大臣前往賑濟,而州縣官吏猶向民眾督責逋賦?;蛟馐鼙?,農稼失時,仍令民眾照舊繳納稅糧。或民眾逃徙,土地荒廢,猶責命現存的民戶代納逋欠。督責既酷,民眾怕為荒田之稅所累,索性連熟田也拋荒不耕了 。
四、裁驛
驛傳的設置,或以供軍事的運輸,或以供政府官吏的往來,或供公文等的傳送。負擔運送的驛夫,官府僅償與一部分代價,民眾得不償失,驛遞愈繁,擾民愈甚,天啟二年(1622)御史方震孺說過:
“至若驛遞,夫只有此數,馬只有此數,而自有東事以來,軍情旁午,差官絡繹,奚啻百倍于前,而欲其照舊支撐,必無幸也。臣所經過,自通州以抵山海,見夫頭、馬戶以及軍戶,無不泣下如雨,不忍見聞。而瘦馬走死道旁者又不可勝計?!?/p>
“驛遞過重累民,政府嘗議‘幫貼’‘協助’以謀救濟,但都沒有實現?!?/p>
豪右們復倚為奸利,如使用驛傳的執照,在兵部的叫作“勘合”,在省中兩院的叫作“火牌”,在司道府的叫作“票”,鄉官使用的叫作“留貼”。在使用時每遞相假借,或假為買賣;有的一紙洗補數次,一次往返數月。差役們也倚恃官府,威如虎狼,借機欺壓小民。御史毛羽健深知其弊,特請皇帝嚴諭各州縣:有能拿獲“假勘合”“假牌票”的得升為科道官,并嚴究假勘合假牌票的來源。查出后官削職提問,吏按律正法。時適值國用不足,兵科給事中劉懋上疏謂裁驛每年可省驛傳銀數10萬兩。崇尚儉約、同情民眾的崇禎,感受毛劉二人的影響,隨諭閣臣道:
“驛遞疲困已極,小民敲骨吸髓,馬不歇蹄,人不息肩,朕甚恨之,若不痛革,民困何由得蘇!卿等可即擬票來!”
乃于崇禎二年(1629)五月正式議裁,變革萬歷以前的舊驛規,重新定驛傳章則,裁撤3/10,每年省下驛傳銀60萬兩。于是嚴申號令,非敕使不得給郵傳;乘傳有定額,不得濫用公家銀錢。有濫發郵傳的罪不赦。部科監司諸官有不少人因此受到懲罰。
陜西被裁撤的驛卒有不少參加民變的,這是陜西特殊情形所造成的。彭孫貽說過:“燕、趙、秦、晉,輪蹄孔道,游手之民,執鞭逐馬,多仰食驛胥”。陜西人依賴驛傳為生的特別眾多,由此可知。陜西素稱貧困之區,謀生不易,恰好又逢上連年災荒,米貴民饑,被裁撤的驛卒越發無法生活下去。勤王的潰兵這時也逃回陜西,到處煽惑,首先受影響的便是這批失業的驛卒 。
陜變的爆發,一種極大的潛伏勢力是變逃的饑軍,崇禎初年的天災是一個招致變亂的導火線。崇禎二年,被裁撤的驛卒,勤王的潰兵,與民變相合,使事變更行擴大。此后陜西連年的天災,繼續制造出大批民變后備軍,成了此后攻擾晉、豫、川、楚的主力。
民變的發難與擴大?第二節
一、陜西民變之蜂起
晚明民變,崇禎之前已在各處爆發了,最大的一次是天啟二年(1622),山東以白蓮教為號召的變亂,鄆城的徐鴻儒,曹州的張世佩,武邑的于宏志,號召教民,攻城略邑,影附的民眾有十幾萬。
雖然不過一年的工夫就被消滅,但是平息后不到三四年,接著便掀起陜西翻天覆地農民大暴動的浪濤。
陜西民變,從天啟五年(1625)喬應甲做巡撫時就開始了。不過當初都是小規模的,邀路行劫,打家劫舍,把富戶作對象,還沒攻城殺官的舉動,所以政府不很注意他。后來逐漸猖獗。天啟六年八月,陜西南部有一股變民竄到四川北部。已帶有“流寇”性質。至其下落如何,史無明文記述,暫且放開不談?,F在專說陜西的情形。
所謂“流寇”,顧名思義,是流而無定的意思。當災荒之后,有許多無飯吃的饑民,為了尋食,流浪他方,先產生了大批的流民。這種流民便是流寇的前身。他們為什么要成流動的性質,一方固然是為了躲避官軍,同時也是為了就食于災荒較輕的區域和尋覓有積藏的富戶。這種流動式的民變在天啟七年(1627)正式爆發了。
這年陜西發生災荒,米貴民饑,澄城縣官張斗耀又嚴催賦稅。是年三月,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王二糾合了幾百個迫于饑荒和催科的人,用墨涂面,聚集山上,高聲喝道:“誰敢殺張知縣?”眾齊聲應道:“我敢殺!”遂打入縣城,擊殺張斗耀,團聚在洛河以北的山上,揭起民變序幕。官軍進剿,以不諳地勢,反為所敗。后來他們會合逃兵,攻掠蒲城的孝童村與韓城的芝川鎮。時陜西承平日久,忽鬧兵荒,人無固志,紛起從亂。陜西巡撫胡廷宴,年紀老了,怠于政事,怕聞賊警,王二等益無忌憚,率眾西掠,打劫宜君縣獄。
王二的發難,好像在干枯的草原上燃起一個火頭,霎時間便呈燎原之勢。各處不肯安分守己的饑民,隨著這個消息的傳播,爭先恐后地聚眾造反;不到一年的工夫,陜西的中部、北部都成了亂區。
現在說第二個發難的王嘉胤,他在王二起事的第二年即崇禎元年(1628)起于府谷。府谷是陜西一個極北極邊的縣份,貧瘠荒涼,風沙寒苦,天然是個容易發生變亂的環境。因為年荒米貴,嘉胤等窮困無食,率領黨徒楊六郎、不沾泥等搶掠富家的糧食,后來政府派人緝捕,他們走投無路,才嘯聚饑民和政府對抗。
嘉胤聲勢日大,王二率領著澄城的亂民,向北流徙,同嘉胤合并,共約五六千人,聚集在延慶的黃龍山,這便是“流寇”的濫觴 。
當時響應王二、王嘉胤這些亂民的,頭目紛繁,這里不能盡敘,只能擇述幾個重要的首領。崇禎元年王大梁起于漢南,周大旺起于階州,王左掛(原名王之爵)、飛山虎、大紅狼、苗美起于宜川,高迎祥起于安塞,五虎、黑煞神起于洛川,王和尚、混天王起于延川,韓朝宰起于慶陽。據御史吳甡分析,此期的分子,多系“土寇”,大概就是本地的饑民。此外夾雜著一些逃兵。他們沒有銳利的武器,遠談不上與官軍對敵作戰。
崇禎二年,民變擴大了,自從澄城、府谷、西安、榆林、延安諸地變亂的消息傳出之后,各地饑民紛起響應,不到一年的工夫,陜西境內到處發現變民的足跡。 二年正月撫治鄖陽、都御史梁應澤以漢南民變告急請兵,陜西巡撫胡廷宴、延綏巡撫岳和聲各報洛川、淳化、三水、略陽、清水、成縣、韓城、宜君、中部、石泉、宜川、綏德、葭耀、靜寧、潼關、陽平關、金鎖關等處變民焚掠。此外涇陽、富平、漢陰、階川、真寧、寧州、安化、固原、寧羌、延川、米脂、青澗、安定諸地也都遭到變民劫掠,酈、延、宜、雒諸地,尤其是變民往來結聚的淵藪。這時有一股流竄到四川的北部,攻破劍巴、通江等州縣,地方官有的棄城而逃,把事變隱蔽起來,不敢奏聞。
這時民變的分子也復雜了,據二年六月陜西巡按御史吳煥的奏疏,有土賊、邊賊、回賊、礦賊和饑民。后來(三年七月)兵科給事中劉懋則分其為邊賊、土賊和饑民三種:
“延慶偏處邊方,自兵丁外,若軍余及閭左強有力者,俱慣騎射,居平飛矢走馬,不事生業,每每乘空行劫,所謂邊賊也。至谷木宜洛諸豪悍巨族,或抗糧不完,或挾仇格斗,往往招集亡命,結黨劫殺,所謂土賊也?!艘蛉d兇荒……小民之無知者,相率景從,賊勢滋大?!?/p>
把吳煥和劉懋的奏疏加以比較,知道“邊賊”的含義是以叛變的邊兵為主。至于巨族召集的“亡命”,大概就是家無恒產的土棍無賴者流,和一些以劫掠為生的人,投奔巨族作掩護。此外當然還有不少的小股土寇,如前述響馬賊之類。所謂饑民就是由災荒制造出來的無飯吃的人,原來都是農民?!盎刭\”是指叛變的回民,“礦賊”是叛變的礦徒,與災荒大概也有關系,他們在民變中并不占主要地位。此外還有所謂“夷人”,這是不在明政府統治下的外族,也參加變亂。如三年十一月陜西巡按李應期所奏綏、葭二州及米脂、清水、府谷、安定、保安諸縣情形云:
“中多窯寨營堡,西連花馬、定邊,皆逼近夷穴,素號盜藪,近因疊荒,渠寇每勾連近邊夷人,翼以逃兵,躍馬張弧,出門肆掠?!?/p>
這種夷人,政府有時稱之為“虜”或“西人”,如叛兵神一元等勾西人四千騎圍靖邊便是。邊兵因為常和外人接觸,漸漸熟識了,遂聯合一氣,外人也樂得借著中國內亂的機會,趁火打劫。
民變的分子雖然復雜,最主要的還是饑民和邊軍。崇禎元年,年荒米貴,農民風起為變,這時饑民是民變中的主力。崇禎二年冬,勤王兵潰,走合于流寇,陜西戍邊的士卒,也乘機倡亂煽眾,這些變兵潰卒漸代饑民起而盡了主導的作用。關于轉變的經過,崇禎二年閏四月吳煥有一個很好的說明:
“陜西撫臣胡廷宴,狃于積弛,束手無策,則舉而委之邊兵;至延綏撫臣岳和聲,諱言邊兵為盜,又委之內陸??傊?,兩撫欺飾釀患,致奸民悍卒,相煽不已,而西安、延安諸邑,皆被盜矣。盜發于白水之七月,則邊賊少而土賊多。今年報盜皆精銳,動至七八千人,則兩撫之推諉隱諱實釀之也?!?/p>
前邊說過,邊賊大部是邊兵,由崇禎元年到二年的轉變是邊兵的分子漸多,他們有精銳的馬隊,武器又很齊全,已非無訓練無器械的農民可比。更以區域來說,延綏以北的流寇,完全以變兵為主;延綏以南,饑民的成分比較多些。
關于邊兵叛變走合民變的情形,御史吳甡敘述的相當清楚,一種是正規軍(衛所軍或招募的兵),為生活所迫而叛變。另一種是邊地軍余及賦閑軍官的家丁,他們和邊軍一樣的強悍,既無月餉可食,又憚耕耘之苦,常靠劫掠為生,將官的左右有時也和他們勾通一氣,這些人后來有不少參加民變的。調來作戰的官兵,和他們多相熟識,不肯交戰,有的竟在戰場上交談起來。亂民方面或將老弱饑民割級送與獻功,官兵則將輜重遺棄,聽任他們搶掠。即使真的打起仗來,也是敷衍了事,“趕出境外,便算盜平”。
這時民變的首領,有很多是由邊兵出身的。李自成出身于下級軍官,張獻忠也曾從軍犯法。崇禎元年起事的韓世盤、韓世友、胡云槐、吳養臣,都是延綏鎮的戍兵,巡撫岳和聲就是因著邊兵叛變的事件被罷斥的。至二年四月,階州周大旺以叛兵而為魁首。三年十一月,邊兵神一元、神一魁叛陷新安、寧塞,殺參將陳三槐,勾引外族四千騎圍靖邊,陷柳樹澗,他們二人在初期民變中都是極重要的首領。四年七月,官軍田近庵以六百人駐守馬欄山,叛而響應中部的李老柴、獨行狼。閏十一月,河西兵備郭允登部卒混天猴勾盜陷甘泉,劫餉銀108,000兩,殺知縣郭永固。或云第一期中號召群渠的王嘉胤,也是從行伍出身的。這是見于史籍的;其余的首領,多不詳其出身,叛兵分子當然不在少數。他們有戰斗經驗,熟悉地理情形,有強悍的性格,自然容易成為變民所擁戴的首領。
民變初起之時,沒有專一的首領,遇見官軍各自為戰,勝則爭進,敗則逃伏山谷。官軍遇亂民追殺,也不知所追的是哪股。各股分合無定,所以系統難明,首領難定,實際有若干股,有多少首領,不很清楚,崇禎二三年以前的情形大抵如此。
此處將戰役的經過,興衰的情形,作一個大概的敘述。崇禎三年,王左掛、苗美、王子順一股,攻戰于陜西中部,擾掠于韓城、合陽、清澗、安定、潼關、延川一帶;李老柴、獨行狼等攻掠于鄜、雒、合水、中部諸地;神一元、點燈子、不沾泥、混天猴、可天飛、趙和尚等亦皆分據險要,橫行于陜、甘。四年,王嘉胤東入山西,王左掛、苗美、王子順皆被誅死,神一元、點燈子、混天猴、可天飛、王老虎諸股卻迅速的發展,延安、慶陽、平涼、合水、寧夏、宜君、涇陽、三原、韓城、澄城、固原、耀州、寧州、環縣、華亭、莊浪、雒川、米脂、郃陽、同官、蒲城、鄜州、甘泉、寧塞、中部、宜川、安定、綏德、葭州等數十州縣,或陷破城鎮,或盤據鄉野,遍傳烽火。
這時最大的首領是王嘉胤,高迎祥、張獻忠都在他的部下,以陜西山西交界的府谷、河曲作根據地,稱王置官署。見于記載的,有右丞白玉柱(后來投降官軍),左丞王自用(綽號紫金梁,嘉胤死后所部即歸他率領)。又黃甫川人王國忠也曾受嘉胤的官職,詳情如何已不可考。他部下將領有100多人,士卒3萬多人。騷擾的區域,西到延安以至于慶陽(今甘肅東部),東入山西,至于晉南的陽城。
崇禎四年春夏雨季,陜西民變盛極一時。以人數言,嘉胤之外,四年二月,神一魁部眾數萬,敗官兵于寧夏。五月,點燈子、滿天星皆擁眾萬余;六月混天猴、獨行狼合計萬余人盤據甘泉山中;十月,王自用、過天星、黑煞神、蝎子塊部眾數萬,攻掠于中部。這是見于記載的幾大股,平均每股皆在萬人以上。尚有不沾泥、可天飛及王左掛余黨數大股,史不詳其眾寡,如依照前數股的人數推測,此三股大概皆在萬人左右。以上數大股總數或在10萬人以上。如與獨頭虎、趙和尚、王老虎、鉆天哨、開山斧諸小股合計,大概有十三四萬人。
至于群首盤據的情形,根據御史吳甡的奏疏,東路則王嘉胤,后來渡河入山西,已詳前文。西路則神一元,破寧塞攻保安;一元死,弟一魁繼之,攻合水圍慶陽,后一魁率四千人降于總督楊鶴,余黨郝臨庵、劉六等率眾數萬攻掠環縣、真寧間。北路則邊軍叛劫延安,分掠米脂、綏德、清澗,流竄延南。南路則有由晉還陜之點燈子,遍擾西安北界諸州縣。時滿天星雖降于榆林,部眾散回原籍之后仍肆劫掠。點燈子后據清澗,旋撫旋叛,眾尚五六千。郝臨庵、劉六受撫后復陷中部。
崇禎四年,政府興兵討伐,是年正月副總兵張應昌殺神一元于保安。三月,副總兵曹文詔擊王老虎于莊浪,又大敗之于栗園。四月神一魁以騎兵5,000投降官軍。時吳甡至延長,亦賑撫叛民7,000多人。洪承疇、張應昌、王承恩、侯拱極等,敗不沾泥于葭州,不沾泥手殺首領雙翅虎,縛獻紫金龍以降。五月,王承恩敗闖王虎、金翹鵬于宜川,二人乞降。參將張應昌敗點燈子于韓城、合陽,復追至鄜州,擊殺千人,點燈子降。時滿天星亦降于楊鶴,鶴選其驍勇置營中,將其黨11,000人散回原籍。六月,張應昌敗混天猴于鄜州,斬400余級;洪承疇復敗混天猴、獨行狼等萬余人于甘泉山中,混天猴等乞降。七月,楊鶴、王承恩敗上天龍、馬老虎、獨行狼于鄜州,上天龍等以2,000人降;王承恩又斬犯中部亂民1,700級。八月,總兵賀虎臣殺慶陽首劉六,斬馘500余級;王承恩敗過天星于中部,斬馘萬余級,生擒2,000多人。由正月至八月,總計大戰數十,流寇巨魁或降或死,被擒殺2萬多人,招降三數萬人。流寇連敗,或避走東北,或遁去山西;延安、慶陽千里之內烽火稍息。
但平息沒有好久,王自用、黑煞神、過天星、蝎子塊諸人又以數萬之眾盤踞中部,官軍圍攻兩月不能下。從前投降官軍的也紛紛叛去,延安及宜君、綏德、米脂、安定、葭州諸州縣再遭攻掠。
這時盤據陜西最大的一股是神一魁余黨,以紅軍友、李都司、杜三、楊老柴諸人為首;因為一魁起初是在寧塞起事的,官方稱他們為“寧塞遺賊”。他們和環慶的民變首領郝臨庵、劉六合軍,屯據鎮原的蒲河,聲勢極盛。五年春,謀犯平涼,走鳳翔漢中,陜撫練國事檄固原兵備王鎮奇守各隘口,平涼兵備徐如翰守涇州各要害,總兵楊嘉謨等司偵緝,洪承疇從鄜州間道疾馳至慶陽,曹文詔、賀虎臣亦各率兵至,是年三月,會于西澳,諸將督眾夾擊,大小數十戰,追奔數十里,殺亂民千余人,巨首杜三、楊老柴被誅,史稱為“西澳之捷”。后文詔復縱反間計,給其黨殺死紅軍友,復連敗之于水落城、靖寧州,余黨遁走唐毛山。曹變蛟追至,率眾先登,先后斬數千級,“寧塞遺賊”幾乎全被殲滅。
“寧塞遺賊”外尚有四大股,可天飛、劉道江一股據鐵角城;獨行狼、混天飛、混江龍一股據蘆保嶺;一座城、喬六、薛江旗、拓先靈一股據西川胡堡;鉆天哨、開山斧一股據鎮城、永寧關?!皩幦z賊”既被擊潰,余黨郝臨庵走歸可天飛股,李都司走歸獨行狼股。后二股合而為一,進圍合水,被承疇擊敗。五年八月,承疇追至平涼,宣言降者不殺,散去的有數千人,擊斬可天飛李都司,招降白廣恩,余黨復殺郝臨庵獨行狼以降,二股全被消滅。時一座城股發生內訌,喬六斬一座城投降官軍,薛紅旗、拓先靈則為戴君恩所殺,此股亦被殲滅。流寇見官兵勢盛,多避走山西。
崇禎六年,延綏巡撫陳奇瑜分遣諸將,搜剿余眾,擒斬首領數十人。六年十二月,復發兵7,000擊殺鉆天哨、開山斧于延川,斬1,600余級,陜西民變至是平定,奇瑜的威名也隨著廣播于關陜了。這時山西的亂民已渡河而南,轉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二、山西民變之原委
山西和陜西的邊界,北起河曲,南至風陵渡,一千數百里間僅隔著一條狹窄的黃河;中間的渡口很多,往來便利,所以很容易受到陜西變亂的影響。山西的地理環境和陜西很相仿,北部的大同為九邊之一,有久未領餉的饑軍,有耿如杞勤王部隊的潰兵。在自然天災方面,也和陜西一樣受到旱災的侵襲。在澤州、潞安一帶更有倡亂數十年而未平定的回賊。流寇一來,饑軍、饑民紛起響應,回賊也乘機興起。
流寇入山西是從崇禎三年春季開始的,夏四月復有王子順、苗美自神木的東渡。子順號“橫天一字王”,先陷蒲縣,繼犯趙城、洪洞、汾、霍、石樓、永和、吉、濕諸州縣,巡撫山西仙克謹移鎮汾州,子順等恨他專力督剿,賄清源縣民刺傷了他(或謂為變民詹永福所刺,未死)。七月,子順陷晉南的蒲州潞安;十一月,破西北邊的河曲,四年一月犯平陽、聞喜、稷山。這時山西的民變分成兩股,一以西南部的平陽為中心,一以西北邊境的河曲為中心。民變聲勢日漸浩大,寧武總兵孫顯祖上疏奏道:“聞喜、稷山賊20余萬,日剿日益;官兵不過2,000,奔逐不支。”四月,總兵曹文詔復河曲,斬首1,500余級,王嘉胤率眾南走陽城,文詔跟蹤追襲。嘉胤為部下王國忠所殺,國忠投降了官軍 。民變中最大的首領雖然誅死,對他們本身來說,并沒有很大的損失,客觀形勢的威脅反加強他們團結作戰的動機,余黨復推嘉胤左丞王自用為主,自用乃糾合群渠,把從前零星的農民隊伍集合起來,分36營,形成一個中心領導,眾凡20萬余,盤據山西。
這時流寇的大勢,按盤據的區域來說可分成陜晉兩大部,不過主力已轉移到山西了。在陜西的首領有劉五、可天飛、混天飛、上天龍、馬老虎、獨行狼、混天猴、獨頭虎、趙和尚、霍雍華、鉆天哨、開山斧諸人,在山西的是王自用統率的36營。二省民變的作風不同,陜西的亂民皆分據險隘,不相聯絡,兵力分散。山西的亂民則有組織,并且有一個共同擁戴的首領,作戰也有計劃。后來陜西的民變漸歸消滅,山西的民變在王自用領導號召之下卻繼續發展長大,就是這個道理。以后渡河而南遍擾河南、湖廣、四川和南直的,皆出此36營系統之內。即崇禎七年后流寇中的主要角色,如高迎祥、張獻忠、李自成以及羅汝才、老回回(馬守應) 諸人,也都是從36營出身的。
民變逐年攻戰的地區,崇禎三年以山西的西南部為主。四年則由晉南擴張到今河南省屬黃河以北的濟源一帶,當時稱為“河北”。五年,北至晉北的寧武,南至黃河,中部則太原四周之地,多被占據。六年,除山西全省遍遭蹂躪外,并且向東流突于畿南的真定、沙河、大名、順德、臨城、平山諸府縣,南至于黃河以北的河南屬地。
崇禎五、六兩年,山西流寇聲勢浩大,五年九月,他們分三路攻擾:西路以平陽為中心,東路以澤州、潞安為中心,中路以汾州、太原、遼縣一帶為中心。三路告急,政府議令督臣張宗衡駐平陽,統白安、虎大威、李卑、賀人龍、左良玉諸將,率兵8,000討伐東西兩路;令撫臣許鼎昌駐汾州,統張應昌、荀伏威、史記、頗希牧、艾萬年諸將,率兵7,000抵御晉中一路。
時山西壽陽駐有客將名叫吳開先的,常挫流寇于澤州,以勇略著聞,與敵戰北留墩下,炮盡無援,一軍皆沒。群渠移營攻澤州,州人參政張光奎敗死,城陷。澤為晉南大州,城陷后,全晉皆被震動。山西饑民亦到處蜂起回應,如林縣、霍州、趙州、濕州、石樓諸州縣,民眾或嘯聚山寨,或盤據村鎮,與政府相抗,官軍特名之曰“土寇”,后來也和流寇相合。土寇中著名的首領,如三關的王剛,孝義的通天柱,臨縣的王之臣,皆攻占城邑,雄聚一方,他們嘗一度投降官軍,但仍結聚不散。
崇禎五年冬,36營之眾一度分裂,時投降官軍的首領韓憲廷寫信離間亂世王說:“王自用將縛獻亂世王以自贖。”群首驟聞此謠,人人自危,乃分為獨立的七股,王自用之外,曰混世王,曰關索,曰張獻忠,曰羅汝才,曰撞塌天,曰興加哈利,各約萬人。亂世王則遣其弟混天王向官軍輸款投降,但是沒有結果。不久他們又行合營,分三路作戰:張獻忠、掃地王西北入霍州,王自用、邢紅狼西南入垣曲,亂世王、破甲錐東北入長子,陷遼州,逼太原。
流寇實力繼續發展,蔓延的區域一天天的擴大,崇禎六年五月,攻掠到畿南,群首領大會于磁州,眾至數十萬,帝聞報大驚,特遣太監陳大金、閻思印、謝文舉、孫茂霖為監軍,分監曹文詔、左良玉諸營,督戰、記功過,催糧餉,以期速收蕩平之功。督撫主客合軍夾剿,圍困群渠于畿輔、晉、豫之交,山西境內的流寇遂逐漸衰息。晉撫許鼎臣于是上疏報捷,謂流寇30萬,流毒晉地5年,已就殲5/10,解散3/10,只有三數萬遁走濟源、輝縣、林縣山中。是年五月,鄧玘復大敗流寇于濟源,射殺王自用,其眾散歸他部。
這個號召群雄的首領被殺之后,似無公推首領的會議,36營之眾,失掉統帥,勢力分散,屢為官軍所敗。六年七月,鄧玘、左良玉連敗流寇于官村、沁河、清化、武安、八德;曹文詔復敗流寇于懷慶,斬首領滾地龍,又追斬老回回于濟源。八月,湯九州等有陽邑鎮、科泉、清涼山、九龍山、王凱塞、原康村、湖南七捷,斬獲渠首混天猴;左良玉則有河村、柿黃山、八特三捷,俘斬新立一字王、殺盡王等;周爾敬有都里、馬鞍山二捷;盧象升有沙河、丹井之捷,斬首數千;又有武安之捷,收回男女2萬。九月,倪寵、王樸有原康、罾底、涉縣三捷,斬首領飛天圣;張應昌有平山之捷,斬一盞燈、張有義。十一月,官軍有武安、柳泉與猛虎村諸捷。流寇連敗勢蹙,張妙手、賀雙全等36家詭詞乞撫以緩和官軍的攻勢,道臣嘗某果然中計,緩不進兵,遂給他們一個從容逃避的機會。是時政府的勁軍都集于山西畿南豫北這個交界地帶,流寇要想逃避軍鋒,逾太行而北是荒涼的邊區,勢將坐困;越太行而東是畿輔重地,駐有大軍;只有渡河南走一途了。恰好天氣轉寒,黃河結冰,他們遂于十一月二十四日從毛家寨踏冰南渡,到了澠池縣的馬蹄窩,防河中軍袁大權敗死,從此流寇轉掠于河南、湖廣諸省地,黃河以北山西畿南間的戰亂漸歸平息。政府剿撫政策之演變?第三節
一、放任與推諉
天啟年間,魏忠賢黨喬應甲巡撫陜西(天啟五年五月至六年正月),朱童蒙巡撫延綏(天啟六年七月至七年十月),一個是貪婪不法,一個是對于地方政務放任不管。先是道臣袁養和被盜所劫,請求追捕,應甲反向養和脅取賂銀1,000兩。接著中書張賀昌被劫,巡捕典史王允德也向他索賄200兩。被盜劫掠過的人怕受上官的勒索,只好含冤忍辱,不敢向政府去控告,為盜的更肆無忌憚了。
崇禎元年,刑科給事中薛國觀上了一封奏疏,謂淳化、綏德等地民變蜂起,千百成群,皆由于應甲為巡撫時期縱盜釀禍。天啟七年二月至崇禎二年二月,胡廷宴為陜西巡撫,又是一位昏庸老朽、沒有能力的人,他最怕聽說盜警,各縣有以盜賊事上報的,輒杖之曰:“此饑民也,掠至明春后自定耳?!敝菘h官吏從此再也不敢報告盜賊的事。于是,被盜劫的人,不敢控告到州縣,州縣不敢報告巡撫,巡撫瞞著中央政府。后來瞞不住了,地方當局又互相推諉責任,以解脫自己的罪過。這時延綏巡撫已由岳和聲繼任,固原兵變,到處劫掠,和聲諱言邊兵為盜,委之內陸的饑民。時陜西饑民所在蜂起,廷宴束手無策,則又委之于邊軍。胡岳二人罷斥之后,劉廣生繼為陜撫,張夢鯨為延撫。這時變局已成,接著又有勤王兵潰與亂民合流,遂陷于不易收拾的境地。
二、招撫
民變初起的時候,總督楊鶴和巡撫劉廣生都是主張招撫的,崇禎三、四兩年,便是專重招撫的時期。崇禎四年,有一道招撫變民的上諭:
“陜西屢報饑荒,小民失業,甚者迫而從賊自罹鋒刃。誰非赤子,顛連若斯!今特發10萬金,命御史前去的被災處次第賑給。仍曉諭愚民,即或脅入賊黨,若肯歸正即為良民,嘉與維新,一體收恤?!?/p>
主撫的中堅人物是楊鶴,他是湖南武陵(今常德)人,萬歷三十二年進士,崇禎元年進左副都御史,上言圖治之要,主張培養元氣,謂“自大兵大役,加派頻仍,公私交罄,小民之元氣傷”。又謂“譬如重病初起,百脈未調,風邪易入,道在培養”。就從這幾句話中,很可看出他休兵養民的政治主張。二年二月,三邊總督武之望死(之望總督三邊由崇禎元年六月至二年二月),時民變正熾,朝內大臣都不愿到這個變亂的區域來,群推楊鶴繼任總督,帝問方略,鶴曰:“清慎自持,撫恤將卒而已?!彼彀蔸Q兵部右侍郎,總督陜西三邊軍務(由崇禎二年三月至四年十一月)。鶴至陜西,致力招撫,崇禎三、四兩年可說是專重招撫的時期。流寇中幾十個重要的首領幾乎全被招安了。
在前面已經說過,崇禎三、四年間,一部分變民流徙到山西,一部分仍留在陜西。山西巡撫先為仙克謹,繼為宋統殷,又繼為許鼎臣。山西當局對民變所采取的政策,和陜西不同,以討伐為主,仙克謹就是因為專力剿伐而被刺傷的。攻掠山西的流寇大部是陜西人,山西當局不免把他當作一種“外患”看待,兩省剿撫政策的不同蓋源于此。這時流寇的主力還在陜西,主撫的也是陜西當局,茲專就陜西來說。
招撫和救濟是相關聯的,用救濟政策來解決社會問題,使變民歸農,在歷史上有不少前例。楊鶴就是企圖用這種政策來解決陜變問題的。他說招安的人民“必實實賑濟,使之糊口有資”,這還不夠,“必實實給予牛種,使之歸農復業”。楊鶴的主旨尤在于保存元氣,他又說:
“況費之于剿,金錢一去不還;且斬首太多,上干和氣。費之于撫,金錢去而民在,活一人即得一人性命;盜息民安,利莫大焉?!?/p>
這時遼患方亟,國家人力物力已消耗不少,主撫以事休養,是當時的環境造成的。況且流寇的實力,日益雄厚,非專用武力所容易消滅,當局感到剿得不易,而不得不主撫了。崇禎三年兵科給事中劉懋說:
“(陜西)荒旱頻仍,愚民影附,流劫涇原、富耀之間,賊勢始大。當時以不練之兵剿之;不克,又議撫之。”
其實,即使有足以壓服流寇的武力,也未必能解決了民變問題,崇禎三年,工部侍郎沈演說:“從來治流寇之法,勝之易,定之難,在安插之得法耳?!闭\然!他并且建議一個安定流寇的辦法:
“相其曠土,隨所附籍,如水有堤,其流自止,故臣以此為安內必用之策,然必妙選循吏,以全副精神注之,三年有成,斯萬世之利也?!?/p>
他主張分田附籍,化盜為農。不過要想把他們定安下來,更需要解決他們目前的生活問題,從運粟輸金的救濟政策著手。崇禎二年二月,福建道御史魏光緒說:
“秦中大盜,跨州連邑?!蛎耩嚩鬄楸I,有以賑其饑則不為盜矣。目今之計,宜綏征以安民心;而易粟于鄰近省分,絡繹轉運。而又勸輸大族,散給食粟?!?/p>
帝令陜西巡撫劉廣生留雜項遼餉銀14,000兩賑濟。廣生續奏饑民聚多,招安急需大款,請以5萬兩專賑延安、慶陽。廣生的奏請大概未被采納,三年十月,職方郎中李繼貞又提出糴粟賑撫的建議:
“用董摶霄人運法,糴米輸軍前,且令四方贖鍰及揭納事例者,輸粟于邊,以撫饑民。”又言:“兵法剿撫并用,非撫賊也,撫饑民之從賊者耳。今斗米4錢,已從賊者猶少,未從賊而勢必從賊者無窮,請如神廟特遣御史賑濟故事,齋30萬石以往,安輯饑民,使不為賊,以孤賊勢?!?/p>
帝遣吳甡攜銀10萬兩前往賑撫,他于四年四月到了延長,這時延長城正被亂民圍困著,同知趙鶴宣布政府賑濟的福音,城圍立解。變民拿到賑金,都解散還鄉。時米脂縣民從亂的占全縣人口7/10,聽到賑濟消息,還鄉的很多,收入里籍的凡3,000人。其他各州縣的變民,亦紛紛還鄉受賑,又招撫7,000多人。
被招撫的人民,隨撫隨叛,復叛的原因,我們把楊鶴的奏疏看過以后便可明了大半了。他說:
“如杜文煥招撫過1,900人,無一餐之飽,從何處安插,況后來尚不止此……且延安十九州縣,饑荒殘破,……(臣)曾有移民就食之說,乃秦中士庶恐引賊入室,未救延安之饑,先釀西鳳之亂。然則請蠲請賑不可,移民就食又不可,則將立而視其死歟!……蓋解而散,散而復聚,猶弗散也。必實實賑濟,使之糊口有資,而后謂之真解散。如是則賊有生之樂,無死之心,自必帖然就撫,撫局既定,剿局亦終。臣所謂欲行剿撫之實著,必有剿撫之實費者此也?!?/p>
楊鶴招撫流寇,本想從解決民眾的生活著手,但他所提議的蠲賑及移民政策皆遭到實際的困難。后來政府雖特遣大臣攜金賑濟,又是杯水車薪,收不到十全的功效,從崇禎四年七月李繼貞的奏疏上可以見到,他說:“前撫臣攜10萬金往度,1金1人,止可活10萬人。斗米7錢,亦止活50日耳?!标兾鞯酿嚸翊_有若干,雖不可知,但絕對不止10萬。其中一定有不少饑民分不到賑金的,得到賑濟的也分配不到1兩銀子。況且年荒米缺,得到賑金也不容易買到糧食,李繼貞之主張運糧救急,“發銀不如發粟之有濟”,正是此意。
被招安的人,生活問題既然無法解決,只好仍去劫掠。崇禎三年六月劉懋的奏疏說得已很明白。直到崇禎七年十月,流寇已攻擾豫、楚,吳甡還說過:“招安群盜最宜慎重,彼狼子野心,勢難馴服,況邊地窮荒,蕪居無食,僅免死遂甘心易慮乎哉!”所謂“狼子野心,勢難馴服”,是受生活問題支配著,“蕪居無食”正是他們不能“甘心易慮”的原因。招撫之后雖獲恩赦免死,但與死相關的生活問題,并未獲得解決,賑金既盡,與他原來的境況沒有什么兩樣。
再有一個促使復叛的原因是殺降。先是崇禎三年九月,巡按御史李應期在綏德設犒誘殺投降的流寇首領苗美、左掛子(即王左掛)。四年四月延撫洪承疇令守備賀人龍等勞降者酒食,降者入謝,伏兵斬320人。五月,李應期復殺就撫巨首王子順等于榆林,帝亦謂“招撫為非,殺之良是”。是年七月,一魁的叛變就是由于謀殺降渠茹成名所引起的。五年四月,洪承疇已升任三邊總督,親將張天禮、唐通等幕下降眾驅出慘殺。是年十月,官軍敗獨行狼、郝臨庵于耀州,其黨殺郝、獨二首以降,承疇復殺降眾400人。從此流寇怕被欺騙,再也不肯歸降了。這種不當的處置,費密嘗說過:
“諸賊雖奸人思亂,其初乃饑荒所迫,博徒亦勢急思逞,望撫還鄉者蓋十有七八。后陜西總督某者(案洪承疇自崇禎四年十一月至十二年正月為陜督,所云總督某當即承疇),招降數千人,一日遣樵采,去其弓矢,令入山谷,以兵數千人共誅之,降者見欲殺,遂舉石擊兵,或登山拔木為杖,兵不能制,皆走,而眾乃絕其望降之心?!?/p>
先是四年七月吳甡論云:“今宜先剿后撫為定策,如果投戈棄甲,抱旗乞降,則剿之中,亦自寓撫之意,而實以剿堅撫。如或狡詐復逞,聚掠不散,則撫之時亦有剿之用,而不因撫廢剿。”他這種以剿堅撫先剿后撫的說法,是在一部分變民招降復叛之后,所以矯正以往招撫之失及預防復叛的。后來叛變的更多了,皇帝也漸改變了他原來主撫的態度,撫事完全失敗,楊鶴在歷史上遂得“釀寇遺禍”的惡名。
三、攻伐
由于崇禎四年七月神一魁叛變,總督楊鶴坐罪被逮入獄。帝憤鶴主撫養寇誤國,原想處他死刑,因為要用他的兒子嗣昌,才得保全了性命,諭戍袁州。七年秋,嗣昌已擢為宣、大、山西總督,很受皇帝的優寵,上疏陳述父親被譴責的事,皇帝對于鶴終不肯寬赦,可見他變撫主剿的決心了。
先是御史李應期說:“秦賊旋撫旋叛”。至四年七月給事中孟國祥、曹履恭亦分別奏陳招撫的弊端。迨一魁叛后,御史謝三賓復上疏說:“鶴謂慶陽撫局既畢,賊散遣俱盡,中部之賊寧自天降!” 帝令御史吳甡查勘,是年八月吳甡遂有楊鶴主撫誤國的覆奏:“降者雖散回原籍,仍復劫掠,于是有官賊之謠,而人致恨于招撫之失事矣。”從此由撫局一變而為剿局,吳甡首先奏請集兵合剿,接著陜西原任通政使馬鳴世也主張增大兵措大餉為一勞永逸之計。從崇禎五年起,政府采納各方建議,興兵撻伐的戰役開始了。
現在來估計一下此期參加戰守的軍隊。嘉靖以前,明代的外患以北方的蒙古最強,政府為防御蒙古入侵,不得不聚集大兵于西北諸邊,所以西北衛所的設置較他處為多。陜西都司及行都司共轄41衛又20千戶所,山西都司及行都司下共轄23衛又12千戶所。每衛5,600人,每千戶所1,100人,如按此數推算,陜、晉衛所的兵數當為394,220。更據《大明會典》陜、晉六鎮兵數原額為53萬余人,不過這是明朝初年的規制,后來衛所廢弛,冒濫不實,當難足規定的額數。崇禎間兵馬實額不得而知。
關于民兵,嘉靖二十五年(1546)四月,令沿邊各縣揀選民兵,大縣500人,中縣300人,小縣200人,專令防護城池。萬歷二十三年(1595)科臣耿隨龍請復民壯舊制,大州縣設200名,次者150名,小者100名。如按萬歷時中等縣150名之數推算,陜西州縣共計125個,山西州縣共計97個,兩省民兵之總額當為33,300名。
由上邊的估計,陜、晉六鎮的衛所兵,以萬歷年間的額數為準,按359,000名計算,與各州縣33,300之民壯合計,總數約在392,400名左右 。這是陜、晉本地應有的軍隊。
除上述陜、晉地方兵外,尚有外來的援兵,叫作“客兵”,有河南兵
7,000名,又左良玉兵2,000名;川兵則鄧玘6,000名;馬鳳儀數千;倪寵所率京營兵6,000名,與湯九州所率昌平兵,盧象升所率大名兵,梁甫所率保定兵,合計當在3萬以上。
此外尚有地方的義勇,鄉官豪紳及退伍軍人的家丁,協助官軍作戰。如崇禎四年,沁水竇莊鄉官張銓之妻霍氏,率僮仆家丁堅守砦堡是。前面所列舉的軍隊有陜西的勁旅,有熟悉地理環境的地方兵,有精銳的援兵,兵力不算不雄厚。其中的衛所軍以及州縣兵固然不見得全數參加戰爭,但是變亂的區域日益廣大,陜、晉兩省各州縣幾乎都被騷動,牽動的軍隊一定是很多的。這是初期中政府軍的情形。
現在把初期中的戰役作一個估計。由崇禎元年到四年八月,因為著重于撫,戰爭較少。五、六兩年,變民的勢力逐漸擴大,戰役的次數也隨著增多??傆?年(由崇禎元年至六年)之內大小戰爭不下數百次。在雙方勝負的數字上看,依據此期比較大規模的183次戰役的統計結果,除8次未言勝負外,計官軍勝140次,流寇勝35次,是4∶1,顯然是官軍的勝利。在死亡的數字上看,流寇死首領約百人,官軍死副將3人,參將3人,游擊7人,守備2人,都司3人,其他將官13人,共31人,約為3∶1;流寇死亡士卒20余萬,官軍死亡士卒3萬多人。流寇的死亡數字,雖不免虛文浮報,實際的死亡一定超過官兵死亡數好幾倍。但是我們不能根據這個數字就作為官軍勝利的估計,假設流寇不繼續增長擴大的話,等不到死亡20余萬的巨額早已完全消滅了。有陜、晉廣大的饑民群作了流寇的后備補充軍,一方面官軍在擊殺,另一方面有更多的饑民加入流寇。6年之間殺戮雖不下20萬,繼續參加流寇的人卻當20萬的幾倍。在勝負次數的對比上,在殺獲的數量上,官軍雖獲得表面上的勝利,如在流寇實際的發展上去分析,數量的日益擴大,戰斗力的日益堅強,倒是官軍失敗的一個反證。官軍不斷地潰變傷亡,兵數日減,陜、晉原有的軍隊漸不足以支應,只好調遣畿輔、河南、四川的軍隊和京營兵赴援了。
官軍的失敗是由多方面原因造成的,民變問題,非殺戮政策所能解決,放棄招撫,專事攻伐,根本是一步錯誤的策略。況且政府軍政腐敗,文臣武將,為爭奪權利互相傾軋,使是非不明。如總兵曹文詔,在陜晉大小數十戰,功勞最多,洪承疇隱蔽他的功績,不替他奏聞。五年十月,陜變略平,巡按御史范復粹奏文詔功第一,御史吳甡對他亦推獎備至,兵部抑其功,竟不得升遷。又如沁水張道濬,招集同族義勇及家僮數百人御敵,流寇五犯沁水,道濬力守有功,言者反劾其離伍冒功,遠戍海寧衛 。
賞罰既然不明,將士未免寒心,作戰不肯用命,造成軍事上互相推諉欺飾的局面。當崇禎六年流寇蔓延于河南、畿輔的時候,皇帝特命倪寵、王樸率領京營兵赴援,當時在河南、畿輔作戰的將領有左良玉、梁甫、湯九州、鄧玘諸人,與倪寵、王樸勢相軋,彼此觀望,托辭山深道歧以自解。諸將為了保存自己的實力,都不肯爭先交鋒,流寇遂得由澠池從容南渡。諸軍各有近侍為中軍,反為主將掩飾,虛報戰功。此外,地方當局也互相推諉,五年正月,流寇由陜西渡河入晉,連陷蒲州、永寧,山西巡撫羅世錦歸咎于陜西,責備陜西當局“以晉為壑”,晉在籍給事中裴君錫竟奏請責成陜西撫鎮先驅流寇返回陜西,然后再議撫剿。地方當局認為將變民驅出境外便算盡了自己的責任,也難怪流寇之來去自如了。將領們為了敷衍上邊的命令,甚至殺戮民眾的首級報功,四年九月,副總兵趙大胤駐扎韓城,報斬50級,卻都是婦女的頭。六年正月,官軍收復遼州,多殺遼民的首級去邀賞。我們據此數例推測,所謂殲流寇20多萬,不曉得有多少冤死的民眾!
官軍的餉糈也是一個極難解決的問題,陜西在民變未興起之前,本來已是一個食糧不足的區域。民變擴大之后,軍興頻繁,餉糈激增,陜、晉土地荒廢的情形又日趨嚴重,軍餉一項,自然更難于充裕的供應。三年六月,劉懋奏士卒缺餉30余月,陜西參政劉嘉遇謂流寇之難平,是由于兵餉的不足;洪承疇亦謂士卒不能枵腹追剿,請快發軍餉。軍士在饑寒交迫之下,有時也肆行劫掠,甚至倒戈投降流寇。
在流寇一方面,他們是受生活的逼迫叛變的,他們是被迫作戰,具有共同的利害和目標,雖無賞罰的獎懲,因為是死里求生,所以一遇軍官便拼命死斗。他們不受法紀政治的制裁,可以隨處征索,不發生食糧不足的恐慌。他們隨處流徙,行軍沒有一定的方向,官軍無法預為防范。他們沒有城郭宮室需要防守,到處可以棲息,用不著什么防線。官軍若想沿著要塞長駐重兵,不但是兵力不夠分配,財力也不充裕。若臨時派兵援堵,他們不俟官軍開到,已開跋遠飏;等官兵離去,他們又卷土重來了。他們又利用化整為零的戰略,“兵至即散,去復嘯聚”。 流寇并無特殊的標志,潛伏在鄉間山野,化裝為農夫,使官軍尋找不到攻殺的對象?;蛘呤潜軋赃h徙,官軍云集陜西,他們便越河入晉;官軍復集中山西,他們又避走河南畿輔,渡黃河而南。
還有一個利于流寇發展更主要的因素,是連年的旱災和兵禍,連那窮困的農村社會也根本摧毀,制造出更多的饑民,去參加流寇。官軍的失敗也是社會的矛盾注定的 。
第 三 章
高迎祥
此期中的戰役?第一節
一、高迎祥率領群雄
從崇禎六年(1633)十一月流寇從黃河北岸南渡澠池,至九年(1636)七月高迎祥敗死于盩厔,這3年中有90多個重要的首領,限于篇幅不能個個詳述,茲以最強盛的高迎祥作線索,把此期的演變作一番概括的敘述。
迎祥是陜西安塞人,一名如岳,幼以騎馬行劫為生,北方所謂“響馬賊”是。迎祥有膂力,善騎射,穿著白袍白巾,于熹宗天啟末年聚黨百余人,劫掠于甘肅東境,稱“闖王”。后米脂李自成犯法逃到甘肅,投甘撫梅之煥標下當兵,以捕盜故與迎祥相識,結為兄弟,宰馬設誓曰:“患難相扶,富貴共享;若有異心,神其不佑!”
崇禎初年,民變蜂起,迎祥轉掠于今甘肅東部及陜西北境。崇禎四年,時自成已率眾叛明,在巨首不沾泥部下;尋不沾泥敗降官軍,自成去改投迎祥,與張獻忠等并稱“闖將”。王自用到山西,糾合36營之時,迎祥是36營中一個著名的首領。王自用死后,迎祥的地位逐漸提高,渡黃河到河南,率領著張獻忠、羅汝才、馬守應、惠登相、劉國能這些首領,東西奔突,遍擾中原。在迎祥部下,自成與侄過,和俞彬、顧君恩、白廣思、高杰諸將相結 ,李過、高杰善戰,顧君恩善謀,所部最為精銳。迎祥有自成的扶持,聲勢最盛,成了統率群雄的局面,也就是后日自成代興的張本。
二、民變在川楚間的挫敗及車箱峽被困
崇禎六年冬,高迎祥等36營(一云24家),并為一大股,渡過黃河 ,攻陷黃河南岸澠池、伊陽二縣,然后到了豫西的盧氏。河南巡撫元默督率總兵左良玉、湯九州、李卑、鄧玘諸將,列陣以待;迎祥等見官軍有準備,避不敢攻,嵩、雒以東的數十州縣,得以保全。說到盧氏,崇山峻嶺,牙踞趾錯,素為礦徒盤據的地方。迎祥用礦徒為向導,沿著山間的小路,經內鄉到鄖陽境。復扮為進香客,計取鄖西,連下房縣、???。這些地方皆空虛無備,迎祥進軍迅速,如飆風急雨,鄖撫蔣允儀猝不及防,且兵寡不敵,束手無策。群渠分路攻略,張獻忠一股犯信陽、鄧州,走應山,復西奔商雒。老回回、過天星、滿天星、闖塌天、混世王等五營,分犯南陽、汝寧,南逼湖廣,巡撫唐暉斂兵拒守,老回回等遂經棗陽、當陽、歸州、巴東境西入四川,攻破夔州。
崇禎七年春,明廷以諸鎮撫事權不一,不容易作有全盤計劃的攻戰,想設置一個大臣統籌全局,遂以作戰著名的陳奇瑜擔當這項任務,由延綏巡撫擢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陜、晉、豫、楚、川諸省軍事,專事攻伐。又以蔣允儀喪失鄖西諸邑,坐逮。特命在畿南御敵有功績的盧象升代為鄖撫。
是年四月,先入四川的馬守應等數營又返回湖廣,屯聚在鄖陽的黃龍灘,凡3萬人,分成三路,一犯均州,入河南;一經鄖陽,入淅川;一犯金漆坪,渡河走商雒。奇瑜率師趕到均州,檄令陜、鄖、豫、楚四撫臣率兵會討,陜撫練國事駐商雒遏其西北,鄖撫虛象升駐房縣、竹溪遏其西,豫撫元默駐盧氏遏其東,湖廣巡撫唐暉駐南漳遏其東南,取包圍形勢。
布置既定,奇瑜偕象升督率將士進襲,迎祥等大敗。六月平利、烏林關之役,洵陽界、乜家溝、蚋溪、獅子山諸役,流寇死亡五六千人。奇瑜復督副將劉遷搜擊于竹溪、平利間,遣參將賀人龍等追襲至紫陽,迎祥連敗,又死亡10,000多人。
迎祥等雖敗,聲勢并沒有衰減。是年七月,群聚陜南。一股從河南、湖廣轉入,已如前述。一從四川侵入,此股先從陜南入四川,至崇禎七年三月中旬,復自川返陜,眾凡數萬,由陽平關奔鞏昌,越兩當,破鳳縣;復分為二路,一奔寶雞汧陽,一向漢中犯城固洋縣,至于西鄉。又一股是由湖廣來的,入平利、洵陽界,眾亦數萬。這數大股同時都聚在陜西的南部,幾個著名的首領,如高迎祥、張獻忠、馬守應、羅汝才以及李自成等均在內。于是東至洵陽、白河、平利、興安,西到西鄉、洋縣、漢中、沔縣、寧羌、略陽,遍傳烽警。
這時在陜西南的官軍,主客合計也不過3,000人,眾寡不敵;恰好奇瑜率兵趕到,遂開始包圍的戰略。遣游擊唐通防漢中以護藩封,副將劉遷參將賀人龍、夏鎬等扼略陽、沔縣防迎祥等西遁,副將劉正芳、余世任等扼褒城防其南遁,奇瑜督副將楊化麟柳國鎮等駐洋縣,防其東遁,又檄練國事、盧象升、元默各守要害,不使奔逸。諸路官兵并集,不下十數萬,迎祥等大懼,盡避入興安縣的車箱峽。
車箱峽的長度有40里。因為四周被高山包圍著,易入難出,迎祥等便誤入這個絕地。峽中的居民或從山頂投石飛擊,或擲火焚燒;又連下了20多天雨,弓矢都被雨水浸壞了,人沒有飯吃,馬沒有草料,餓死的很多,正困得沒有辦法想,李自成獻了假投降的計謀。
自成知道官軍驕恣不用命的弱點,用謀士顧君恩的計策,把財貨子女賄賂奇瑜左右及諸將帥請求招安,奇瑜允許了,于是年八月改編,一共有4萬多人 ,每百人為一隊,每隊派遣安撫官一名護送他們回家為農,并檄令所過州縣給他們備糧傳送,諸將得了敵人的厚賄,對于招安的事從未加以阻撓。
有一部被招安的變民,開到鳳翔,謂奉督撫的命令安插城內,請開城收容,鳳翔士民疑惑他們設計賺城,紿縋36人上城慘殺;余眾噪走寶雞,寶雞知縣李嘉彥又把他們擊走,于是招安過的變民又復叛去 。奇瑜遂劾嘉彥及鳳翔鄉官孫鵬等阻撓撫局,并劾撫按官持異激變 。帝覽奏大怒,切責撫按官,逮嘉彥、孫鵬等50余人。然說者多謂奇瑜招撫被騙,奇瑜劾撫按官及嘉彥等的用意是企圖委罪他人以自解的。
其實,撫眾的叛變有的是環境造成的。陜西當天災人禍之后,社會荒涼,倉儲空虛,官軍尚且時常感到餉糈的不給,被招安的幾萬變民,食用浩繁,各州縣一時難于供應;又怕他們擾害地方,因而閉城不納,自是意料中事。被招安的人,因憤而肆掠,也是難免的事。
最關重要的還是迎祥等這批假投降的隊伍,一出棧道便不受約束,把幾十個安撫官殺掉,所過州縣也殺掠一空,盤據略陽的幾萬寇軍復來相會,聲勢又浩大起來。
三、民變轉入極盛時期
高迎祥等出峽復叛,攻下麟游、永壽,靈臺、崇信、白水、涇州亦相繼陷落,聲勢益熾。北至慶陽,西至鞏昌、邠州,西南至寶雞,隨處都有他們的足跡,合計不下幾十萬人 。作戰的時候簡精壯為前驅,戰不利則以婦女老弱餌官軍,自己卻乘機逃脫。官軍雖屢次傳捷報,流寇的勢力始終不減,就是這個道理。
這時駐扎陜西的官兵,實力很是單薄,駐防漢中的3,400多人,由副總兵祖光先率領;駐防臨、鞏的3,500人,由總兵孫祖顯率領;駐防平涼的1,000人,由副總兵艾萬年率領。這些軍隊僅能守城,不能調動;專視敵人所向為援剿的,只有總兵張全昌的6,000人。盤據陜西的變民有幾十萬人,超過官軍的若干倍。官軍不能支應,負責長官常向政府上書訴苦。崇禎七年(1634)五月陜西巡撫練國事說:“今日最難有五:曰缺兵。大盜起延綏,榆林兵不足,轉調甘肅;自寧夏、甘肅再喪師,今防插漢尚不足,能分以剿賊乎?榆林兵只五千,陳奇瑜率以剿賊,而防秋又當西還,則兵愈少。”七年五月,陜西總督洪承疇也說過:“(流寇)明知官軍一二萬,不能四馳,恃其勢眾,旁伏遞進,則剿賊之難?!北Σ粩呈且患罡型纯嗟氖隆S橹T軍,作戰時分合不定。未降的或是降而復叛的,有的去鳳翔,有的走朝邑轉掠澄城、郃陽,有的奔商雒。迎祥、自成一股,則攻掠鞏昌、平涼、臨洮、鳳翔諸府縣,敗參將賀人龍、張天禮軍,殺固原道陸夢龍,圍困隴州40余日。慶陽的一股也乘勢南下,攻掠三原、涇陽、耀州、富平一帶。九月,朝廷檄令河南、湖廣、山西、四川兵分四道入陜西會攻:河南兵入同州、華州,湖廣兵入商雒,四川兵入漢中、興安、平利,山西兵入韓城、蒲城。此外又撤調防邊的2萬軍隊至陜南會戰。
迎祥等見官兵四集,分三路他徙,一路北向慶陽,一路東向奔鄖陽,一路東經終南山走河南。奔鄖陽的一路,不下20萬人,前哨報犯鄖陽、上津,后隊還沒有離開漢南,綿亙800余里;這時鄖陽的守兵才2,000多人,不能支應,遂如入無人之境,蹂掠均州、光山、隨州、棗陽諸州縣,渡漢江到荊州,東至于蘄水、黃州、廣濟。入河南的一路為13家72營,有10多萬人,大營屯于永寧、盧氏,部眾攻擾于禹、許、長葛間,東至于開封 ,河南腹心千里之地,北至黃河,南至湖廣邊界,到處都有變民的足跡。留在陜西的又分為三部,一由鳳縣攻漢中,一出略陽由陽平關入梓潼,一由寧羌犯廣元,馬守應則屯于武功。后來陜西的流寇,一部至華陰、南原間,為官軍所敗,有的也攻入河南。
朝廷以陜西民變日熾,逮巡撫練國事,命李喬代之。諸臣并紛紛劾總督陳奇瑜,說他撫寇誤封疆,也削職聽勘。十二月,進陜督洪承疇兵部尚書,兼督山西、陜西、河南、湖廣軍務代奇瑜。
八年(1635)正月,著名的首領都聚在河南了。他們分三路攻戰,一走伊陽、汝州陷滎陽、汜水,東至鄭州,南至商城;一由懷慶東至歸德轉掠睢州、陳州、許州一帶;一由葉縣、上蔡至汝寧。河南的官軍實力單薄,左良玉一旅堵新、澠;陳治邦等數營扼汝州,陳永福一軍截南陽,三處合計不過數千人,且分散在若干據點,所調曹文詔、張應昌等應援河南的兵又滯留在山西不能至。流寇的兵數,僅13家72營就不下二三十萬人。
河南情勢危急,政府才議調重兵援剿。高迎祥等乘政府援兵未到,開大會于滎陽。迎祥與張獻忠、馬守應、羅汝才、賀一龍、賀錦、許可變、李萬慶、馬進忠、惠登相、橫天王、九條龍、順天王13人的勢力最大,稱為13家 ,其次是72營,各營的首領姓名不詳。13家72營的首領都到會了,討論應付官軍戰略。討論了好久,還不能作具體的決定,馬守應主張北渡黃河,張獻忠嗤之,守應大怒。闖將李自成為二人和解,并進戰略道:
“一個人還要奮斗,況且我們還有10萬大兵!我們的人數比官軍多10倍,即使把山海關的鐵騎調了來,也未必能打我們過。請分配進兵路線,勝敗聽之天?!?/p>
于是依其議拈龜定所向,分兵四路如下:
?。ㄒ唬┵R一龍、賀錦為一軍,南御四川、湖廣之兵。后來發展為久據英、霍、潛、太之左革五營;
?。ǘR進忠、橫天王為一軍,西當陜西之兵。后慮陜兵銳,又議添李萬慶、許可變數營,協進忠等共御陜兵;
?。ㄈ┝_汝才、惠登相為一軍,分屯榮、汜一帶,北御開封、歸德、雒陽、汝州之兵;
?。ㄋ模└哂椤埆I忠為一軍,率兵東征,李自成隸迎祥部下。
又馬守應、九條龍為一軍,無一定路線,往來游徼策應,何路急即往援何路。自成并提議所獲財物由諸路軍公平分配。商議既定,殺牛馬祭天,設盟誓師,諸路首領各率所部以去。 這四路人馬西北南三路都是防守性的,僅東路迎祥一軍是進取的。是時群雄分據于河南、湖廣、陜西諸省,其中以盤據河南的13家為最強;13家之中又以迎祥一路的兵力最精銳,是其中的主力部隊。
從滎陽大會起,民變的發展轉入了另一個階段,這個會議可說是晚明民變史上一個劃時代的會議,作戰有一定的計劃,群首作正式的會商,都是從此次會議開始的。崇禎七年之前,作戰方略常是避實持虛,自經此次會議之后,他們不再躲避官兵,甚至對于名都大邑官軍分兵駐防的地方,都敢進攻了。
政府調遣應援河南的官兵,有張外嘉、尤世威所率領的關寧鐵騎2,?000名,真寧標兵5,000名,赴臨清等處策應;徐來朝率領的天津兵3,000名,赴歸德、陳州一帶應援;譚大孝率領的白桿、羅綱壩兵3,000名,自變門入豫;此外又有陜西兵25,000名,北兵18,000名,南兵21,000名。南北濟師,兵計七萬多人。帝詔諸將限六月平亂,取軍狀,及期無功者罪無赦。
群雄自經滎陽大會決定進取路線之后,迎祥率所部分三路東下。時南直江北一帶,官兵單弱,不能抵御,迎祥行軍急如風雨,十數日之內連下固始、霍邱,焚壽州,陷穎州,殺知州尹夢鰲州判趙士寬和在鄉兵部尚書張鶴鳴,正月十五日進逼鳳陽。
明制,以鳳陽為中都,設留守司,轄8衛1千戶所,此外有班軍、高墻軍及操軍,又有護陵新軍,合計不下6,000人,以一巡撫一太監護衛。巡撫督漕駐淮兼護泗陵;太監駐鳳陽鎮守。江、淮之間要算鳳陽的兵力最為雄厚了。鳳陽巡撫楊一鵬年老多病,太監楊澤性貪暴,常常剝奪軍民的資財,衛指揮侯定國又倚仗楊澤的勢力恣虐軍民,軍民不服。七年十二月,兵士憤殺定國,八年一月迎祥的軍隊一到,他們便不戰而潰了 。
迎祥下鳳陽,焚毀皇陵,燒龍興寺和公私邸舍22,000余所,殺留守署正朱國相及班軍、高墻軍、新軍4,000余人。計自滎陽會議至鳳陽之陷為期不過十數日,滎、鳳二地相去千里,行軍的迅速由此可知。而政府所調應援河南的軍隊,這時還沒有齊集。
鳳陽之役,除迎祥、獻忠、自成外,還有闖天王高應登、掃地王張一川及太平王幾個首領;群雄聚集,聲勢浩大。崇禎帝聽說鳳陽淪陷,大為驚恐,怒逮楊一鵬棄市,以朱大典代之;楊澤已死,仍議罪;巡按御史吳振纓發往口外為民。
迎祥駐鳳陽三日,因為自成、獻忠二人不和,分裂成兩股,自成隨迎祥西走歸德,與羅汝才、惠登相合軍。獻忠則率所部南向,圍廬州,掠舒城、安慶,陷廬江,屠戮巢縣、無為、潛山、太湖、宿松諸城,應天巡撫張國維力戰,獻忠敗走。
在13家系統以外的首領,最重要的是號滿天星的張大受,盤據著長江北岸皖、鄂交界的幾個州縣,大概就是七年冬由陜南經鄖陽東下的那一股,攻桐城不利,轉掠潛山、麻城,攻陷羅田、太湖。留在山西的則攻掠平陽、汾州,陜西也有數股分掠。
八年二月,帝令鳳撫朱大典與總督洪承疇協剿。承疇奏上進兵方略,請檄令四川撫鎮所轄士卒移駐變門達州,進援襄漢;湖廣撫鎮分駐承天、襄陽,鄖撫駐鄖陽,漕運總督駐穎、亳,進援汝寧、歸德;山東巡撫移鎮曹、濮,進援江北江南;山西巡撫移駐蒲州,進援靈寶、陜州;陜西巡撫移鎮商州,以便調度興安、漢中諸地;河南巡撫移鎮汝州、南陽間;保定撫鎮移鎮邯鄲、磁州。南北策應,又是一個大包圍的戰略。
布置既定,承疇率師出潼關,八年三月一日至汝寧,命左良玉、湯九州、尤世威、徐來朝、陳永福、鄧玘、張應昌諸將分扼湖廣、河南、鄖陽間的關隘,防迎祥等復入陜西。
迎祥等見官軍集河南,遂東西分走。原來據南陽的,走應隨犯棗陽;原來據汝寧的,東走黃州;原來盤據河南西部的七八萬人,見關中防務空虛,則西入陜西。戰區更形擴大,東至鳳陽、巢縣、廬州,西至陜西,中原則河南、湖廣,縱橫數省之地,同時遭受戰禍。
尋高迎祥、李自成亦偕羅汝才沿終南山入陜,眾亦七八萬人,轉戰富平、寧州一帶。張獻忠、馬守應、惠登相及蝎子塊幾部,聽說洪承疇出關,亦先后避走陜西;獻忠、守應兩部最眾,約數萬人,從商州至秦州。他股原據河南、湖廣的經興安入漢中境,西南下寧羌,再由沔縣、略陽轉入臨鞏;原據黃州、麻城的,西經棗陽、襄陽,由鄖陽故道入陜。于是群渠復聚于陜西,承疇分扼陜邊諸隘防迎祥等入陜西的計劃至是全盤失敗 。
八年四月,洪承疇在河南、汝州招集諸將會議,規定每軍負責防守的地帶,在陜西和河南湖廣交界的諸險隘都分兵據守,以防迎祥等從陜西逸出。商雒縣縣東的吳村、瓦屋,是通河南內鄉、淅川的要道,令左良玉、湯九州以5,000人防守。蘭草川、朱陽關是通靈寶、陜州的要道,令尤世盛、徐來臣以5,500人防守。又令陳永福以1,800人協豫撫防守盧氏、永寧間的險要。以上諸軍,都是預防流寇竄入河南的。又令鄧玘、張應昌、尤翟文、許成名諸將分守上津、鄖西、平利、竹溪諸隘,防流寇勿使竄入湖廣。計分配在河南邊境的兵有14,000多人,分配在湖廣邊境的有11,000多人。又檄令山西巡撫吳甡與總兵尤宏勛防守黃河諸渡口,勿使渡河入晉。既而徐來臣兵嘩于盧氏,鄧玘兵變于樊城,政府所征調入陜西進剿的兵也多不能按期開到,承疇乃改調防湖廣邊境的張應昌、尤翟文率部入陜,至興安、漢中會合祖光先、趙光遠;承疇則率賀人龍、劉成功軍入陜。后來總兵曹文詔亦自湖廣來會,雙方的會戰遂在陜西開始。
群雄既據陜西,實力雄厚,盤據商雒、興安、平利、漢中的就20多萬人。官軍方面,雖先經政府議定額兵72,000人,實計只42,000人,除掉分派于河南、湖廣的,在陜西攻戰的僅16,000人。更就此16,000人之分配情形而言,或駐防陜南、興安、漢中一帶,或分駐于陜北,相去一二千里,有急不能應援;隨承疇攻戰的,僅曹文詔兵2,000人,張全昌兵1,500人,張外嘉兵2,500人,共計不過6,000人。
迎祥等以陜西邊境有眾兵嚴防,不易突圍,遂合兵同洪承疇拼死戰。承疇以6,000人敵20萬人,帝又限他六個月平亂,不得不作孤注一擲了。承疇上奏疏說:“地闊則難周,兵少則弗敵,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勝敗之數未可知也?!睂嵙Φ膽沂猓炎⒍ù撕蠊佘姷氖?。
八年六月,迎祥等連敗官軍,亂馬川之役執明中軍劉宏烈;寧州襄樂之役殺副總兵艾萬年、柳國鎮并官兵千余人;清水、張家川之役,殺都司田應龍、張應春。彼等連勝,謀犯西安、涇陽、三原,承疇束手無策。曹文詔聽說萬年被殺,拔刀砍地,瞋目大憤,誓欲雪恥,率3,000人,與敵軍大戰于真寧之湫頭鎮,敵數萬把他重重包圍,文詔不得逸,戰敗自刎,游擊將官被殺的20多人。文詔、萬年并勇敢善戰,文詔尤為敵所畏憚。防守河南、湖廣的官軍聽到真寧戰敗的消息,都害怕起來。
七月,原據慶陽的一股,亦乘勢南下;盤據平涼、臨鞏的十四五萬人復乘勝焚掠,火光照耀西安。官軍數敗之后,潰亡大半,僅賴曹變蛟兵及所收拾文詔潰卒20支應,不復成軍。承疇孤軍居敵中,張疑設伏,在涇陽、三原一帶與敵決死戰,狼狽不堪。
獻忠一軍,先攻掠于陜西鳳翔一帶,乘承疇在涇陽、三原苦戰之際,繞道突朱陽關,明守將徐來臣軍潰戰死 ,尤世威中箭遁,游擊劉肇基、羅岱皆軍潰負傷,豫邊防地動搖,流寇數萬復分13營東犯,出潼關入河南。時迎祥、自成仍留陜西,迎祥略武功、扶風以西,自成擾富平、固州以東,各擁眾7萬。其余留陜未出的又數萬人。流寇東西分掠,縱橫數千里。承疇勢難兼顧,兵部尚書張鳳翼請分段責成,把陜西的防剿事宜專委承疇,其他各省直的防剿事宜由盧象升負責。九月,象升受任總理江北、河南、山東、四川、湖廣軍務,兼湖廣巡撫。承疇督關中,象升督關外,各專一方。如流寇盡入河南,則承疇剿西北,象升剿東南,東西夾擊;如流寇全入陜西,則象升入關合剿。這時在湖廣的官兵,主客合計才18,000人,以3,000人護陵寢,以1,600人守鄖陽,以4,400人防備襄陽光化,參將馮時早領筸兵1,500人援隨、應、孝感,都司周元儒領筸兵辰兵2,000人援麻、黃、蘄州,總兵秦翼明以川兵4,000人、筸兵1,000人駐防隨、棗,象升率楊世恩、雷時聲所將3,000人赴援光山、羅田。尋象升解除湖廣巡撫之任,加督山西、陜西軍務,專御流寇,賜尚方劍,便宜行事。
整齊王、張胖子從信陽犯孝感、應山,蝎子塊數萬犯穎州,明總兵張全昌御之瓦店集,戰敗被執,蝎子塊脅迫他進犯蘄黃,經宿松,入潛山、太湖境;掃地王也從英、霍來犯,擾舒城境。十月,迎祥偕自成東突朱陽關,會獻忠于靈寶,合犯閿鄉,敗左良玉、祖寬軍,遂陷陜州,逼洛陽。尋復分兵,獻忠走汝州、至嵩山、九豐山,為祖寬所敗,死亡千余人,獻忠遁走。政府論此捷為在河南攻戰以來第一功,稱“汝西之捷”。迎祥自成則偕走偃師、鞏縣,犯確山,亦為象升所敗,二人走還陜西。馬守應、羅汝才等分據鄖陽、商雒間亂山中,不能相援。
九年(1636)正月,迎祥、自成復出陜西東襲,攻陷含山、和州,合獻忠、劉國能、搖天動等圍攻滁州,眾凡數十萬,環山為營,連營百余里,云梯穴地百道并進,明行太仆寺卿李覺斯與知州劉大鞏督率士民死守。正在危急之時,恰好盧象升率祖寬、羅岱、楊世恩諸將趕到,祖寬率關、遼勁卒為先鋒,象升以火攻三營為后勁,轉戰至朱龍橋,大敗迎祥軍。是役迎祥等死亡千余人,狼狽敗去,或奔定遠,或走廣武轉突池河。迎祥則合紫微星、掃地王等24營犯徐州,不能下,西走河南,攻陷虞城。后來又分路攻戰,掃地王、拓先靈、羅汝才等5營由歸德趨開封;另一路犯密縣、登封,走石陽關,與伊陽、嵩縣之股合軍,總兵湯九州御戰敗死。迎祥、自成復分道犯南陽、裕州,河南巡撫陳必謙援南陽,象升援裕州,會祖寬、祖大樂、羅岱諸將進軍七頂山,大敗自成。自成誘別部入河南抵擋官軍,自率殘眾避走陜西,由南山逾商雒北走延綏,犯鞏昌北境。迎祥仍留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