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卷:因《三國演義》妙筆生花而家喻戶曉的三國歷史,真實面貌究竟如何?
由于羅貫中妙筆生花的《三國演義》,三國這段原本并不十分重要的歷史,在大中華文化圈內幾乎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盡管一般人知曉的并非歷史形象。 原因之一,是《三國演義》的文學價值不低。單是創造的成語典故之多,就堪稱一絕。但更重要的,還是這部小說不但有價值取向,而且其價值觀還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被官方和民間認同,這才口耳相傳經久不衰。 這是貫穿始終的。事實上,正如《三國演義》的傾向是“尊劉貶曹”,它的靈魂則是“弘揚忠義”。因此它的第一回不是董卓入京,而是桃園結義。也正是由于這一精心刻意的安排,歷史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袁紹與曹操的路線斗爭被淡化了,劉備與曹操的權力之爭變成了忠與奸的道德之爭;起過決定性作用的孫權黯然失色,沒那么重要的關羽則大放光彩。 是的,至少并非至關重要。真正重要的人物,應該是改變了歷史趨勢和走向的,比如斷送東漢的董卓,率先割據的袁紹,抗衡中原的孫權。這樣看,關羽的重要性遠不如拿下荊州的呂蒙、戰勝劉備的陸遜。 然而關羽在后世受到的推崇,甚至超過了諸葛亮。他在元代即已成神,后來又成圣成佛,號稱“武圣人”和“蓋天古佛”。這顯然并非因為他的武藝,而是因為他的忠義。千里走單騎是其忠,赤壁之戰中放走曹操是其義。 事實上,關羽離開曹操時,曹操尊重他的選擇,下令不得阻攔追擊;后來兵敗赤壁的逃亡路上,曹操也根本就沒有遇到關羽。關羽的許多感人故事和英雄業績,包括“溫酒斬華雄”之類,都全靠羅貫中的生花妙筆。 就連關羽的被俘投降,也被找到了正當理由:不能撇開結義的兄長、被俘的嫂嫂和受難的皇上,一個人自己去死節。條件當然也由羅貫中代講:降漢不降曹。 什么叫“降漢不降曹”?難道劉備一伙原本是對抗大漢的“反政府武裝力量”,現在決定投降漢帝國了?另外兩件事情也同樣大成問題:過五關斬六將對曹操是不義,華容道放走曹操對劉備是不忠。 實際上,《三國演義》的破綻不勝枚舉,比如“三氣周瑜”就絕無可能,因為周瑜從來就沒算計過諸葛亮。何況周瑜風流儒雅氣度非凡,豈會被別人氣死?諸葛亮光明磊落一身正氣,又豈能在害死盟友后還出言輕佻?
○ 影視資料:諸葛亮氣周瑜片段
(來源于1994年央視版三國演義電視劇,下同)
沒錯,周瑜是主張防范劉備,但那是在赤壁之戰后,怎么會在戰前一再陷害諸葛亮?同樣,諸葛亮也并非奸詐小人,又怎么會幸災樂禍地說“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這樣的品位和格調,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世間有此陋儒不足為奇,奇怪的是國人不以為非反倒推崇備至;書中有此破綻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國人并無質疑反而津津樂道。這又是為什么? 傳統社會的中國人,其實是一直有夢的。第一個叫“大同夢”,也就是回到部落時代。第二個叫“小康夢”,也就是回到邦國時代。這兩個夢都實現不了,就開始做“治世夢”。 治世夢也包括三個內容。首先是希望有一個仁慈而明智的好皇帝,這就是“圣君夢”。其次是希望各級官員清正廉潔,這就是“清官夢”。如果圣君和清官都指望不上,則希望有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就是“俠客夢”。 這三個夢,羅貫中都幫我們圓了。圣君就是劉備,清官就是諸葛亮,俠客或俠士就是關羽和張飛。三個夢三個代表,都在劉備集團,尊劉貶曹豈能不大得人心? 事實上,《三國演義》創造的文學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原本來自民間,之后又在民間廣泛流傳,變本加厲。兩股力量的齊心協力,使這段歷史與它的本來面目漸行漸遠。 這并不奇怪。畢竟,治世是萬眾之向往,忠義乃核心之價值。作為農業民族,或者說,作為非商業民族,我們沒有契約精神,沒有法治觀念,沒有公民意識。結果,就只有君臣父子、綱常倫理和江湖義氣。 不可否認,這里面有著美好的愿景和良善的動機:忠用來規范自己,義用來規范別人。我忠誠,你仗義,秩序便得以維持,關系便得以維系,天下便得以太平。 然而忠義作為核心價值,卻又十分可疑。實際上,它的內部充滿矛盾和悖謬。比方說,清官要盡忠,俠客要仗義,圣君呢?忠也好,義也罷,用在他身上都不合適。 為君不易,為臣也難。比如張遼要對曹操盡忠,便只好對關羽不義,將關羽要走的意思如實匯報。關羽要對曹操行義,也只好對劉備不忠。要知道,他殺袁紹的大將顏良時,劉備可正在袁紹那里寄人籬下。 然而不殺顏良,就無法報答曹操的大恩大德,也就不能問心無愧地回到劉備身邊,關羽豈非兩難? 好在關羽獲得了充分的理解和同情。我們唯一無法弄清的是:為什么關羽的依曹、反曹、降曹、別曹、放曹都是忠義,如果換成呂布就是不義? 弘揚忠義的《三國演義》則走了麥城:代表明君夢的劉備“長厚而似偽”;代表清官夢的諸葛亮“多智而近妖”;代表俠客夢的關羽既投降了敵人,又放走了敵人。羅貫中先生想過這些嗎? 時代不同了。老調子已經唱完,瞞和騙的藝術也可以收場了。我們需要建立的,是新的社會觀、道德觀、歷史觀和核心價值觀,非如此不能實現民族的偉大復興。 這是只能通過改革開放、市場經濟和法制建設來完成的。《三國演義》可以謝幕,桃園結義可以夢醒。
董卓死了,是呂布殺的。
呂布殺董卓,當然并非為了貂蟬。貂蟬在歷史上并不存在,但呂布跟董卓的侍婢偷情,董卓因為一點小事就大發雷霆,拎起手戟扔向呂布,都大約確有其事。 王允是士族,而且是名士,在董卓執政時成為朝廷的二號人物。董卓換了皇帝以后,又遷都長安,還一把火燒了洛陽,弄得天怒人怨,朝野一片混亂。結果,外官以袁紹為首起兵討伐,朝官以王允為首策劃暗殺。 暗殺的障礙是呂布。呂布原本是首都衛戍司令丁原的親信,后來被董卓高價收買,便謀殺了丁原,成為董卓的貼身保鏢。呂布對董卓不滿,王允大喜過望。 王允說:將軍本自姓呂,與董卓并無骨肉之親。如今自己的性命都無暇顧及,還說什么父子! 這件事當然大快人心。據說,董卓死后橫尸街頭,看守尸體的人在他的肚臍眼上插了根燈芯,把董卓充滿肥油的肚子變成了一盞燈,而且一點就著,通宵達旦。 曹操當了大將軍以后,袁紹被任命為太尉。袁紹馬上就跳了起來,因為太尉位在大將軍之下。袁紹氣哼哼地說,曹操早就死過好幾回了,每次都是我救了他。這家伙如此忘恩負義,難道還想“挾天子以令我”嗎? 這大約就是所謂“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起因,也是證據:獻帝便是他挾持的天子,袁紹則是他企圖號令的諸侯。可惜曹操并不承認。無論他或他的謀士,都沒有說過這句話,也沒有使用過“挾天子”的提法。 當然有,而且是本質區別。奉是尊奉和維護,挾是挾持和利用;“令不臣”是要地方服從中央,“令諸侯”是要別人服從自己。前者是綱領,后者是策略;前者要實現國家統一,后者要實現個人野心,豈可同日而語? 比如諸葛亮,就說曹操“挾天子而令諸侯”;孫權集團的人,也說曹操“挾天子而征四方”。作為政治對手,他們都知道“挾天子”是不道德的,因此毫不猶豫地給曹操戴上了這頂帽子。 其實此話的最早版本,來自袁紹的謀士沮授(沮讀如居)和田豐。沮授的說法,是“挾天子而令諸侯,畜士馬以討不庭”;田豐的說法,則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四海可指麾而定”。這是他們對袁紹的建議。 看來,袁紹集團幾乎從一開始就境界不高。相反,曹操這邊則不但有毛玠的“奉天子以令不臣”,還有荀彧的三大綱領:奉主上以從民望,秉至公以服雄杰,扶弘義以致英俊。荀彧說,有此大順、大略和大德,就堂堂正正,氣壯山河,無往而不勝。 顯然,荀彧著眼于義,沮授著眼于利。荀始終緊扣一個主題:捍衛現任皇帝就是維護國家統一,這是“大義”。沮授則反復強調一個策略:掌握現任皇帝就能擁有政治資本,這是“大利”。
這又是一個中國人耳熟能詳的故事:三顧茅廬。這個故事由于羅貫中的演義而廣為人知,可惜卻是小說家言。歷史的真相也許并非如此,或不完全如此。 建安十二年,曹操平定了北方。洞悉形勢的諸葛亮料定下一個攻擊目標必是荊州,也清楚劉表不可依賴,能救荊州的只有劉備,便從隆中去見他。 劉備并不認識諸葛亮,也沒太把這個二十六歲的年輕人當回事,盡管他身高一米八四,容貌甚偉風度翩翩。但在四十七歲的劉備眼里,諸葛亮依然是小字輩。 那天可能是劉備的接待日,來座談的士人很多。談完眾人散去,只有諸葛亮不走。劉備也不問他想說什么,順手拿起一根牦牛尾巴就編起工藝品來。 諸葛亮說:請將軍度量一下,劉鎮南(劉表)與曹公(曹操)相比,怎么樣? 劉備這才發現諸葛亮非同尋常,諸葛亮也為劉備出謀劃策。他的建議,是鼓勵流入荊州的游民發展生產,并登記在冊。劉備依計而行,實力果然大增。 不過這事也就到此為止,諸葛亮又回到了隆中。他真正成為劉備的得力助手,應該是在司馬徽和徐庶極力推薦之后。即便如此,劉備也仍未高度重視。 徐庶卻說:諸葛孔明是臥龍,豈能隨便召喚?將軍還是屈尊親自去拜訪他吧! 是啊,諸葛亮不是'可就見,不可屈致'的嗎?他怎么會主動去見劉備?他既然已經見過了劉備,劉備又怎么還需要三顧茅廬?以上說法,可靠嗎? 事實上,諸葛亮完全有可能去見劉備,因為當時的荊州山雨欲來,危在旦夕。以諸葛亮之心系天下,絕不會坐視不管。我們甚至可以推測,正是他的這種責任感,從一開始就贏得了劉備的尊敬和信任。 也是在荊州,而且就在劉表席間,劉備就曾毫不客氣地痛斥一個名叫許汜(讀如四)的人:國難當頭,民不聊生,天子失所,正需要有人為國分憂。足下名為國士,卻不知憂國憂民,只知求田問舍,實在讓人不齒! 諸葛亮當然不是許汜。作為'每自比管仲、樂毅'的有志之士,他可是以天下為己任的。 實際上,兩漢原本就有聘請名士為官的制度(請參看本中華史第八卷《漢武的帝國》)。而且無論是皇帝的征聘,還是州郡的辟除,都是禮聘,不能令召,光武帝劉秀甚至還碰了好幾個釘子。三顧茅廬,不足為奇。 這一點,有諸葛亮自己的回憶為證。他在二十一年后曾這樣說: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于草廬之中,咨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 很清楚,諸葛亮去見劉備,是'提出建議';劉備去見諸葛亮,是'征求意見'。兩人談得投機,這才決定合作。也因此,諸葛亮到劉備軍中,一開始是沒有職務的。擔任軍師中郎將,是在赤壁之戰以后。 這是一次極其嚴肅認真的對談,雙方也都表示了最大的誠意。為了鄭重其事,劉備使用了“孤'的自稱。他在建安元年被封為宜城亭侯,可以稱孤。 孤自不量力,一心想要伸張正義于天下。奈何智術淺短連遭挫折,只剩下壯心未已,先生認為計將安出? 早已看清時局的諸葛亮告訴劉備,當今天下之勢,并非人人都像將軍一樣心系漢室,心憂主上,而是都在搶占地盤。因此,當務之急是建立自己的根據地。這是完全有可能的。曹操以弱勝強消滅袁紹,便是證明。 北方顯然不行。曹操'擁百萬之眾,挾天子而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東邊也不行。孫權據有江東已經三代,既得地利又得人和,這就只能聯合,不能圖謀。 荊州下轄七郡,領縣上百,而且北據漢沔(漢水、沔水),利盡南海(廣東、廣西),東連吳會(江蘇、浙江),西通巴蜀(重慶、四川),堪稱'用武之國',碰巧主人又守它不住,簡直就是天賜,就看將軍想不想要了。 益州的情況也差不多。這個地方,對外是天險,對內是樂土,高皇帝就是在益州的漢中成就帝業的。然而成都的劉璋昏庸軟弱,漢中的張魯則不懷好意,因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只不過得自己動手去拿而已。 諸葛亮說,以將軍帝室之胄的身份,信義著于四海的名望,總攬英雄思賢如渴的號召力,只要實行'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內修政理'的政策,事業就能發展,力量就能壯大,也就能立于不敗之地。 至于將來,如果形勢發生變化,則可兵分兩路。一路由大將率領從荊州出發,取道宛城挺進洛陽;另一路由將軍親自率領從益州北上,取道秦川直抵長安。那時候,百姓萬民還不捧著酒飯來夾道歡迎嗎? 他高興地對關羽和張飛說:我有了孔明,就像魚兒有了水啊! 從曹丕稱帝到西晉滅吳,匆匆六十年,三國只是秦漢與兩晉之間的小插曲。 漢室傾頹,戰亂連綿;群雄逐鹿,天下三分。這段因《三國演義》妙筆生花而家喻戶曉的歷史,其真實面貌究竟如何?它背后的深刻意義和支配力量是什么?為什么大一統的中華帝國史,會有三個漢民族政權的“第三者插足”?曹操、孫權、劉備和諸葛亮身上,分別體現出怎樣的風采和精神? 請讀《易中天中華史 第十卷:三國紀》,品三國嚴肅正史,還原曹操、劉備、孫權、諸葛亮的歷史面目。 在本書中,并沒有什么忠義與奸邪的斗爭,只有盡可能接近真實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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