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崇禎南遷之議是明廷北都覆亡歷史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此事件在入清后引發(fā)了持續(xù)討論。部分明遺民群體借史論表達對南遷未成的惋惜,分析其可行性,贊頌崇禎帝“死社稷”之舉。清廷新貴對遺民話語加以采擇、改造,發(fā)官方話語之嚆矢。隨著清廷統(tǒng)治日固,官修《明史》進展加快,關(guān)于崇禎帝的評價幾經(jīng)反復。乾隆后期以降,否定崇禎君臣的觀點成為主流,多數(shù)學者從政治反思轉(zhuǎn)向?qū)W理分析,對南遷之議的探討秉承官方論調(diào),“國君死社稷”成為咎由自取、不通經(jīng)典的反面教材。此事件歷史書寫由遺民到官方的話語迭嬗,正是清代明史學在錯綜復雜的政治生態(tài)下曲折發(fā)展的典型案例。
1644年是中國王朝更迭的多事之秋,明、順、清三股勢力逐鹿中原,對歷史進程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當年正月至三月,當李自成定鼎西安、揮師東進之際,明廷以左都御史李邦華、督師大學士李建泰、右庶子李明睿、少詹事項煜、新樂侯劉文炳、駙馬都尉鞏永固為代表的朝臣建議遷都南京,但崇禎帝嚴詞拒絕,并提出“國君死社稷”以圖固守。1644年3月17日,順軍攻陷昌平,崇禎帝急欲南遷卻為時已晚,最終自縊煤山。相關(guān)史事問題,可參閱《崇禎南遷之議考辨》(《歷史檔案》2019年第3期)。北都覆亡標志著明廷作為全國政權(quán)的終結(jié),隨后清軍入關(guān),逐步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
入清后,清人關(guān)于明史的記述和研究如火如荼地展開,私家與官方修史此消彼長(參閱暴鴻昌《論清初私撰明史風氣》,《史學集刊》1990年第1期;姜勝利《清人明史學探研》,南開大學出版社1997年;姜勝利《明遺民與清初明史學》,《安徽大學學報》2003年第1期;王記錄《論清代史館修史、幕府修史及私家修史的互動》,《史學史研究》2007年第2期)。清初,明遺民史家對明季歷史極為重視,他們積極整理故國史料,撰寫史論闡發(fā)觀點。史論濫觴于《左傳》“君子曰”,西漢司馬遷亦以“太史公”發(fā)論,至明清時期,史論的作用愈加凸顯,成為把握史家學術(shù)、政治主張的關(guān)鍵。由于南遷之議是明廷北都覆亡歷史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崇禎帝之死也兆端于此,遺民群體對該事件的解讀集中體現(xiàn)了其關(guān)于易代的立場與態(tài)度,當所有文本“都是一種朝向公共領(lǐng)域的社會行動”,那么我們最終得到的不是某個個別史家的文本,而是“話語”(discourse)。遺民話語對明朝的緬懷及對清朝合法性的質(zhì)疑,迫使清廷借助官方修史與行政干預,重新掌握話語權(quán),乃至否定崇禎帝及南遷之議,其過程持續(xù)至清中葉。
以往的研究偏重清代的南明史書寫,學者們認為官方與遺民史學在相互斗爭中調(diào)和,清廷通過回應漢族士人對表彰南明忠臣的訴求,享有了支配和主導儒家道德價值的社會話語權(quán);另一方面,在詮釋中略去反清內(nèi)容,規(guī)避滿漢矛盾,從而形成官方引導下的歷史公論(參閱何冠彪《清初三朝對南明歷史地位的處理》,《明代史研究》1995年第23期;何冠彪《清高宗對南明歷史地位的處理》,《新史學》1996年第1期;陳永明《清代前期的政治認同與歷史書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趙洋《沖突與調(diào)和:明遺民史家群體與清初的歷史書寫》,華中師范大學2015年碩士學位論文)。這些結(jié)論頗有見地,但其模式并不完全適用于北都覆亡的歷史,后者恰恰反映了清代明史學發(fā)展的另一面向。有鑒于此,筆者試以崇禎南遷之議為切入點,梳理、分析相關(guān)史論,從歷史語境中呈現(xiàn)其書寫脈絡,以期經(jīng)此個案研究,認識清代不同時期、不同身份的學者如何在特定的政治、學術(shù)背景下書寫明亡歷史。
明遺民對南遷之議的話語建構(gòu)
清廷入關(guān)第二年(1645年)五月,即以馮銓、李建泰、范文程等為總裁官纂修《明史》,意圖宣稱正統(tǒng),籠絡明朝舊臣,然而彼時全國政局未穩(wěn)、戰(zhàn)事頻仍,朝廷重在戎政,對修史態(tài)度消極,收效甚微。相反,不少由明入清的官員、學者不愿與新朝合作,而成為明遺民。需要注意的是,明遺民是一個構(gòu)成較龐雜且非靜態(tài)存在的群體,活動時間大致在順治元年(1644年)至康熙三十年(1691年),其中既有矢志不渝、終身不仕者,也不乏中道改志、選擇與清廷合作者,抑或先降清而后悔恨歸隱者。對于后兩者的遺民身份判定,應依據(jù)其生命歷程劃分為不同階段,區(qū)別對待。如本文的錢謙益、吳偉業(yè),筆者綜合考察二人生平及著述年代,將其南遷之議史論歸為遺民話語。
明遺民視崇禎帝身殉社稷、明朝滅亡為“千古至恨”,對明季史事格外重視,著述頗豐。楊念群指出,遺民撰史不僅“以保存故國文獻為職”,且往往“借撰史而抒發(fā)己意”,多有“匡復舊朝之志”。南遷之議作為明末為數(shù)不多的救時討論,無疑是明遺民關(guān)注的重點之一,除了史事的敘述,對南遷未成的惋惜、對南遷可行性的反思、對“國君死社稷”的贊頌是明遺民史家討論南遷之議的三大主題。
(一)對南遷未成的惋惜
廷議南遷時,由于對形勢的誤判,本身自負、偏執(zhí)、虛榮的性格,以及朝臣意見的影響,崇禎帝決心依靠京兵和勤王軍隊堅守京師,但昌平陷落后,他意識到對形勢判斷有誤,轉(zhuǎn)而急欲南遷卻困于都門,無奈自盡。此前,當李自成攻克大同,尚未圍困北京期間,天津巡撫馮元飏曾密備海舟,令其子赴京上疏請圣駕至天津借海路南遷,然不得奏聞。對此,黃宗羲在為馮元飏撰寫的神道碑銘中感慨:“余以為使思陵避之南都,天下事尚未去也,何至令荒君逆臣,載胥及溺,遂不能保有江左乎?”黃氏的評論實為不滿于現(xiàn)實而發(fā),北京陷落后,福王朱由崧于南京即位,改元弘光。弘光朝廷偏安江表,不僅未積極收復失地,反而內(nèi)訌連連,不到一年便被清軍所滅。荒淫無度的弘光帝與宵衣旰食的崇禎帝之間的巨大反差,令其發(fā)出崇禎帝何不南遷的呼號。他認為崇禎南遷則天下尚有可為,意在堅持明朝正統(tǒng),他恨弘光朝廷“不能保有江左”,無以同清朝分庭抗禮,暗示對清朝統(tǒng)治的不滿。清軍南下不久,即施行圈地、剃發(fā)、易服等政策,士民揭竿而起,黃氏亦投身魯王麾下。這段史論作于順治十一年(1654年),正是其抗清失敗歸隱后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
馮元飏的墓志銘是由文壇盟主錢謙益所撰,錢氏官至弘光朝禮部尚書,先于南京降清,出任禮部右侍郎,致仕后密謀反清復明。作為“明清雙方矚目的人物”,出于身份限制,不便直抒胸臆,他只能借抱怨馮氏航海計劃失敗來表達惋惜之情:“假令知津舟宿戒,航海無虞,痛哭叩閽請急,上將劍及寢門。即不然,臨遣分封,可以立決,天下事尚可為也。”
另一位遺民史家彭孫貽義憤填膺地指責反對南遷的給事中光時亨“執(zhí)土木己巳之舊,折武功南徙之謀”,最終“歸禍君父”“雖有千刃足剚其腹乎”!他認為崇禎朝廷若“還都舊京,資其謀臣,用其輕銳,其勢猶強于晉、宋”,怎奈崇禎帝“殉匹夫之節(jié),委命于賊手?豈不惜哉!豈不惜哉!”他將南遷不成歸過于群臣,“諸臣宜死而不死,懷宗可以無死而死,帝固無愧于列祖,而諸臣罪不勝誅矣!”彭孫貽之父彭觀民為南明隆武朝太常寺卿,其師陳子龍抗清而死,但他對此事件的解讀基本就事論事,主要宣泄對清廷的敵視、對朝臣的憤怒,以及惋惜崇禎帝之死。
此外,黃宗羲的弟子邵廷采,雖生于甲申之后,然深受遺民思想感召,頗贊許明末忠烈事跡,他“哀烈皇帝”,在為力主南遷的李邦華作傳時,特論南遷之議:“夫遷誠下策,然能奔走保其社稷,若燎旁之火,未可卒灰,必有扶義同力者出于其間。”
以上種種惋惜均是明遺民忠君情感的自然流露,然而就崇禎南遷之議事件本身而言,北都覆亡于“流寇”而非清朝,故而史家們尊明朝為正朔,表達無比惋惜、憤慨的同時,除個別史家借機影射清廷,大部分史家并未表達對清的不滿,這一點有別于遺民群體的南明史書寫。
(二)對南遷可行性的反思
遺民史家們并非沉浸于悲憤中而無以自拔,在當時那個學風大變的時代,經(jīng)世致用思潮蓬勃發(fā)展,成為史學思想的主流,對歷史教訓的總結(jié)是他們義不容辭的責任。正如王夫之所說:“所貴乎史者,述往以為來者師也。為史者,記載徒繁,而經(jīng)世之大略不著,后人欲得其得失之樞機以效法之無由也,則惡用史為?”顧炎武也強調(diào):“引古籌今,亦吾儒經(jīng)世之用。”史家們對南遷的可行性進行了深刻反思,并得出了幾乎一致的結(jié)論,御駕南遷在當時的情況下是很難實現(xiàn)的。綜其原因大致有四點。
1.不審時要,貽誤良機
査繼佐《罪惟錄》開篇即評價道:“南遷之議,一概不行,不審時要。”他把正統(tǒng)末年南遷之議與崇禎南遷之議并舉,景帝監(jiān)國時明朝國力尚強,君臣一心,所以拒絕南遷;而明末形勢迥然不同,崇禎帝竟也斷然拒絕南遷,是對時局認識不清。談遷也有類似結(jié)論:“南遷之議,正統(tǒng)末于司馬力斥其妄。在今日恨聽之不早”。戴笠抱怨朝廷無人,竟在“賊至城下而議南遷”,為時已晚。邵廷采同樣認為,南遷“不圖之早”。因為崇禎帝一開始就否定南遷,錯失最佳時機,而三月初四(1644年)部分朝臣最后一次提議南遷,順軍先鋒已逼近京畿并直指山東,“斯時賊鋒已蔓齊魯,南北聲息中斷,即出國門,能一往無咎哉”!
2.流寇突犯,圍追堵截
順軍東征時,散布各地的流民紛紛響應,“山東、河北往往殺其令以應賊”。談遷分析道:“欲輕銳遠行,必取道通涿,彼真定之黨自南至,則涿未易出,昌平之余分掠通州,則通州未易出。”李長祥認為:“況其時賊已漸近,車駕倘南,一旦賊追及之,奈何?”崇禎帝欲出北京并順利抵達涿州、通州,繼而一路向南,并非易事。顛沛流離之際,“長途荊棘,未免為賊所伺,而有狼狽之憂”。正如錢謙益所說:“假令輕舉妄動,倉皇播遷,萬乘六宮,一離闕庭,賊輕騎躡我,重兵躡我,逆戰(zhàn)則不能,引退則無及,賊逼于前,援絕于后,群臣從騎,鳥獸奔竄,人主將安之乎?”是故黃宗羲有感:“當李賊之圍京城也,毅宗亦欲南下,而孤懸絕北,音塵不貫,一時既不能出,出亦不能必達,故不得已而身殉社稷。”
3.護駕無人,士氣低糜
即便崇禎帝得以出京,他既無堪當護駕重任的將帥,亦乏英勇善戰(zhàn)的禁軍,吳偉業(yè)云:“諸大臣材不足以定遷,而賊鋒剽忽……禁軍非唐羽林、神策者比,萬一賊以勁騎疾追,即中道潰散,其誰御之?”崇禎帝能指揮的部隊只是“疲羸數(shù)百,貂勃數(shù)輩”,不僅如此,這支部隊的士氣低糜不振,其中的投機分子不在少數(shù),一旦發(fā)生變故,遭遇突襲,“拒則難戰(zhàn),行則難及,肘腋之間,效為曹化淳者豈少哉?”
4.倉皇而出,群心渙散
李明睿是南遷的倡導者之一,曾任職于錦衣衛(wèi)的王世德卻對其計劃表示不屑,稱假使南遷,“京師不攻自破,賊乘勝席卷而南,輕騎兼行,以尾駕后,不知何以御之。”順軍即將攻城,京城內(nèi)外人心惶惶是不爭的事實,一旦圣駕出京,就會引發(fā)騷亂,“當其寇未薄城,遽委社稷而去之,都人惶駭,潰沸立見,且謂婦孺之知不為此,而先帝肯身決之哉?”所以驟然南遷的結(jié)果注定是京師不攻自破,崇禎帝不僅可能在路上被追及,且要背負丟棄都城的罵名:“使上驟行于賊未至時,則人心駭懼,都城勢將瓦解,后世必謂輕棄其國”。
總而言之,崇禎末年局勢瞬息萬變,順軍離北京尚遠時,迅速南遷固然成功幾率較大,但無人預料到順軍后來竟能勢如破竹,且貿(mào)然南遷則群心渙散,北京必然不守,“出而滋辱”有損朝廷威信,“未可以成敗事后擬也”。待到順軍即將攻城之際,道路不通,士氣低糜,御駕南遷就很難實現(xiàn)。遺民史家大多親歷了鼎革年代,甚至有人當時就生活在北京,他們對于南遷可行性的分析,是建立在客觀認識基礎(chǔ)上的合理推論,多能切中時弊,總結(jié)教訓。
盡管史家們認為御駕倉促南遷風險極大,卻深信其分支方案即太子撫軍南京容易實行。錢士馨指出:“至于保社稷,策權(quán)宜,備禍變,諸臣無一有也。其萬一可全之策,莫如李邦華等議太子南行”。談遷稱:“惟東宮出鎮(zhèn),庶合靈武之事,策為最正。”計六奇也認為:“竊謂上宜守北,太子宜南行,似為兩得。”然而太子身為儲君,地位僅次于崇禎帝,史家們對前述崇禎帝面臨的困難視而不見,并得出截然相反的結(jié)論。這種思路看似矛盾,但自有其內(nèi)在邏輯,遺民史家遺恨北都覆亡,不滿南明諸王內(nèi)訌,不甘心崇禎帝父子被一網(wǎng)打盡,故而設(shè)想太子南下以延續(xù)明朝統(tǒng)治,這恰恰與惋惜南遷未成相銜接。
(三)對“國君死社稷”的贊頌
通過對南遷可行性的分析,遺民史家對崇禎帝不得南遷的無奈感同身受,盡管一些史家對他的性格及施政舉措有所指摘,但述及崇禎帝“國君死社稷”時,他們莫不眾口一詞、高唱贊歌。計六奇認為此舉“得古今君道之正”。査繼佐稱其為“南面持大防,義矯百代”。黃宗羲將其與西晉、北宋出降的亡國之君進行對比:“思陵身死社稷,一洗懷、愍、徽、欽之恥,古今亡國而不失其正者,此僅見也”。王源稱:“從來死國之烈未有過于烈皇,亡國之痛未有痛于烈皇者也”。談遷盛贊其“寧為玉碎,毋為瓦全”的精神,稱“其事焯焯,爭光日月”。張岱贊頌其是“自秦、漢以來,亡國之君所未嘗經(jīng)見者也”“龍髯鵑血,猶系人,思則是古今得天下之正,無過吾高皇帝;而失天下之正,亦無過吾烈皇帝!于爍皇明,千秋萬祀,為不可幾及也已!”邵廷采認為明朝“起草澤取天下,秉天地之義氣,以嚴立國。迨其亡也,有殉社稷之君。一代之名教比于漢、唐,殆超過之”。
遺民史家歌頌崇禎帝的死國之烈、亡國之痛、失國之正,不可否認,這種褒美是遺民封建愚忠觀念的體現(xiàn),但在“亡國”乃至“亡天下”的背景下,明遺民悼念崇禎帝之死在某種程度上隱喻著對禮樂文明淪胥的擔憂,我們也應給予同情與理解。
以上三大主題,既有遺民主觀情感的自然流露,又不乏沉著冷靜的分析思考,遺民話語的背后,是他們對先帝的懷念,對故國的哀思乃至對現(xiàn)實政治的不滿。遺民史家身處“一個舊政權(quán)解體而新政權(quán)尚未取得統(tǒng)一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官方意識形態(tài)暫時失去了主導地位的時期”,他們的淵博學識與崇高氣節(jié)贏得了大眾的敬重,他們對歷史的解讀也為士人所信服,清初前三四十年“完全是前明遺老支配學界”。他們書寫明季歷史,總結(jié)教訓,抒發(fā)亡國之痛,崇禎南遷之議是重要“陣地”之一,其史論政治立場鮮明,有力地凝聚著對明朝的認同感,頗能觸人心弦。
清廷官方話語對遺民話語的采擇與改造
(一)清廷新貴的南遷之議史論
順治至康熙初年,官修《明史》進展緩慢,明遺民私家修史,臧否人物,蔚然成風。清廷新貴雖有整理、追述明代史事者,但大部分于“甲乙之際,則事多忌諱,故略而不詳,其心計頗工”。盡管如此,相對于諱莫如深的南明史事,他們對以崇禎南遷之議為代表的北都覆亡史事仍有一些論述。
浙江提學僉事谷應泰于順治十五年(1658年)撰成《明史紀事本末》80卷,御史董文驥彈劾其書中有違礙之處,經(jīng)朝廷查閱,書中尚無不妥,此書又于乾隆年間收入《四庫全書》。《明史紀事本末》雖非谷氏手筆,而是眾多學者智慧的結(jié)晶,甚至征引了許多遺民史家的著作(參閱徐泓《〈明史紀事本末〉的史源、作者及其編纂水平》,《史學史研究》2004年第1期),但這部清朝新晉官員署名的明史著作是經(jīng)過官方認可的,且成書時間早于官修《明史》逾80年,書中的評述可謂發(fā)清廷官方話語之嚆矢。
第79卷《甲申之變》中語及南遷之議,文末“谷應泰曰”:
當此之時,茍且以自救,忍恥以圖存者,止三策耳。余應桂請會師真、保,吳麟征請徙帥入衛(wèi),范景文、李邦華請遷國南都,此其可行者也。然而發(fā)言盈廷,是用不集者,智絀于晚圖,而事乖于窘步也。卒之北門鎖鑰盡授貂閹,東閣鼎鐺徒聞肉食,帑乏瓊林之聚,兵多祈父之呼,奪禁門而不啟,幸戚里而卻返。
他注意到,廷議不休錯過南遷時機,對宦官委以重任,閣臣尸位素餐,以及國庫空虛,士氣低落等諸多問題。對于崇禎帝,他在批評之余未嘗沒有同情之意:“更可哀者,酌卮內(nèi)殿,望火南宮。殺身取義,寧從青蓋之占;披發(fā)投繯,不入景陽之井。然且朕尸可裂,民命毋殘,恨結(jié)幽泉,言存衣帶。語云:'國君死社稷’。又云:'亡國正其終。’宜乎蓐螻之褻御,誓欲前驅(qū),而拔舍之大夫,相從地下也。”第80卷《甲申殉難》的“谷應泰曰”則有“引經(jīng)死社稷,遺詔愛百姓。自古亡國正終,未有若斯之烈者”之語。
谷應泰對南遷可行性和對崇禎帝“死社稷”的評論,與同時代明遺民話語別無二致。據(jù)比對,《明史紀事本末》的“谷應泰曰”正是出自遺民史家蔣棻的《明史紀事》,由此可見,遺民話語并非全然為清廷所忌諱。因為遺民史家的措辭并非千篇一律,在三大主題建構(gòu)的話語框架下,蔣棻的評述全面連貫,文采斐然,較其他史家語氣相對溫和,不存在對清王朝的指摘,也沒有惋惜南遷不成,且表達了明朝壽終正寢的意思,因此被谷應泰全盤照搬。
順治末年官至云南布政使的彭而述對南遷之議的評價與《紀事本末》如出一轍:
此時而議捐助,議會兵,議棄關(guān)外二城,議太子入南都,議考選科道,晚矣,晚矣……然則明之亡也,無救乎?曰救亦亡,不救亦亡者也,所爭先后間耳……明之亡真無日矣,所不愧者,國君死社稷,懷宗誠無忝斯義。關(guān)門一戰(zhàn),自成授首,明雖亡,千古無遺恨矣。諸議俱多可用,皆至于晚而始及,不可謂非懷宗剛愎,人難盡言之過也。
比《紀事本末》更進一步,他提出明朝已無可救藥,其滅亡并無遺憾,而他引“關(guān)門一戰(zhàn),自成授首”一事,即清、順山海關(guān)戰(zhàn)役,旨在強調(diào)清廷驅(qū)逐“流寇”,替明朝報仇雪恨,具備了入主中原的合法性,以粉飾清政權(quán)。此外,他將南遷不成的主因歸于崇禎帝的剛愎自用,也是明遺民話語較少提及的。
值得注意的是,遺民話語對崇禎帝“國君死社稷”的贊頌出現(xiàn)在清廷新貴們的史論中,并為官方所默許,這與清初統(tǒng)治者對崇禎帝的態(tài)度有很大關(guān)系。順治元年(1644年)五月,清軍進駐北京,攝政王多爾袞“令官民人等為崇禎帝服喪三日,以展輿情,著禮部、太常寺備帝禮具葬”。當時,清軍在北京立足未穩(wěn),尊禮明帝無疑對安定人心、招攬前明舊臣有重要作用。順治十四年(1657年),清世祖命工部為崇禎帝陵前立碑,其中提到崇禎帝死社稷:“朕念故明崇禎帝尚為孜孜求治之主,只以任用非人,卒致寇亂,身殉社稷。若不亟為闡揚,恐千載之下,竟與失德亡國者同類并觀”。順治十六年(1659年),大學士金之俊秉承清帝意志撰寫碑文:“豈非天之所廢,莫能興之,而人謀不臧,適任其咎者耶?考史傳所載,凡末世亡國之君,覆車之轍,崇禎帝并無一蹈焉,乃身殉宗社,不引天亡之言,亦綦烈矣。嗟乎傷哉!有君無臣,禍貽邦國,竟若斯哉!此明代往事之可為痛哭流涕者也”。清世祖給予崇禎帝很高的評價,既是出于安撫百姓情緒、緩和民族矛盾、強調(diào)自身合法性的需要,其言辭中針對崇禎朝事所感慨的“有君無臣”,也有強調(diào)君尊臣卑、強化帝王威權(quán)的現(xiàn)實考量。清初統(tǒng)治者與明遺民用意不同,但兩者對崇禎帝“死社稷”的推崇殊途同歸。
(二)官方話語對崇禎帝的評騭
康熙年間,滿漢民族矛盾趨于緩和,特別是康熙十二年(1673年)三藩叛亂后,清廷進一步認識到人心向背關(guān)乎國家興亡,于是積極調(diào)整統(tǒng)治政策,努力爭取漢族士大夫的支持。清圣祖廣羅遺賢、尊崇理學、南謁孝陵,使得明遺民對清廷的認識有所改觀。康熙十七年(1678年),清廷詔征博學鴻儒,部分遺民及其子弟應試。次年(1679年)開明史館纂修《明史》,大有迎合孤臣孽子之意,著名學者萬斯同、朱彝尊、毛奇齡等均參與其中,黃宗羲、顧炎武等遺老雖未親赴史局,但提出了許多建設(shè)性意見,編纂工作在朝野通力合作下有序進行,乃有萬斯同《明史稿》的編寫。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二月,監(jiān)修熊賜履進呈《明史》,實際是在萬氏書稿基礎(chǔ)上稍作修改而成,該書雖有對南遷之議的簡略敘述,但并無史論,固然與內(nèi)容詳略安排有很大關(guān)系,也可能有纂修者淡化其事的用心。
通過《莊烈皇帝本紀》的論贊仍可看出官方話語與遺民話語的差距:
治亂興亡之故,雖曰人事,豈非天命哉!明代至光、熹而后,威柄下移,法紀漸減。嗚呼!此國運告終之候也!帝不幸適身當其厄,十有七載,汲汲皇皇,何嘗不時廑宵旰。而天命既去,民心日離,物怪人妖,災害并至,雖有善者,亦莫如之何也已。帝又卞急,性生重以猜愎,乖張鍥刻,動見紛挐。嗚呼!是揚湯而止沸,抱薪以救火也,曾何益之有哉!矧其時,生靈涂炭,鋒鏑滿于天下,士大夫猶哄堂斗室,獄訟弗休,不知有宗社,何有于封疆耶?帝固曰諸臣盡敗亡之徒耳,反而求之,不知將自居于何等也?天實絕我,不亡奚待!嗚呼,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據(jù)考證《明史》,論贊基本出自熊賜履之手(參閱王宣標《熊賜履與〈明史〉纂修》,《史學史研究》2014年第1期)。他將明亡之禍源歸于光宗、熹宗,并引入天命觀,強調(diào)氣數(shù)對王朝命運的決定作用,雖同情崇禎帝,但仍將其君臣批判一番,得出明朝滅亡是歷史必然這一結(jié)論,且未提到“國君死社稷”。熊賜履作為清廷重臣,在評價崇禎帝時對其缺點秉筆直書,否定了崇禎帝將亡國責任完全推給臣下的言論,相較明遺民袒護先帝而言無疑是公允的。
乾隆四年(1739年)七月,《明史》最終修成,計332卷,書中對南遷之議依然采取淡化處理,而崇禎帝《論贊》與《明史稿》也有出入:
帝承神、熹之后,慨然有為。即位之初,沉機獨斷,刈除奸逆,天下向往治平。惜乎大勢已傾,積習難挽。在廷則門戶糾紛,疆場則將驕卒惰。兵荒四告,流寇蔓延。遂至潰爛而莫可救,可謂不幸也已。然在位十有七年,不邇聲色,憂勤惕勵,殫心治理。臨朝浩嘆,慨然思得非常之材,而用匪其人,益以僨事。乃復信任宦官,布列要地,舉措失當,制置乖方。祚訖運移,身罹禍變,豈非氣數(shù)使然哉!迨至大命有歸,妖氛盡掃,而帝得加謚建陵,典禮優(yōu)厚。是則圣朝盛德度越千古,亦可以知帝之蒙難而不辱其身,為亡國之義烈矣。
這段論贊同樣將明亡的根本原因歸結(jié)為天命氣數(shù),而直接原因則是流寇肆虐;對崇禎帝的批判顯然較熊氏為輕,且同情語氣加強,把朝政紊亂的主要責任推給大臣;并補充強調(diào)了清廷為明報仇的厚恩,以宣揚本朝的正統(tǒng),重新增加了對崇禎帝“死社稷”的贊頌。這種轉(zhuǎn)變或與清圣祖晚年對崇禎帝的評論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他針對禮部所上關(guān)于歷代帝王廟崇祀帝王、從祀功臣的奏疏,提出自己關(guān)于明季史事的看法:“有明天下,皆壞于萬歷、泰昌、天啟三朝。愍帝即位,未嘗不勵精圖治,而所值事勢無可如何。明之亡,非愍帝之咎也。朕年少時曾見故明耆舊甚多,知明末事最切,野史所載,俱不足信,愍帝不應與亡國之君同論”。他對崇禎帝的評價源自其年輕時期接觸的前朝故老,受他們集體記憶的影響,對這位末代君主頗具同情心,可能是導致官修《明史》最終修改熊氏論贊的原因之一。
至乾隆中期,國家承平日久,為進一步強化統(tǒng)治,鞏固朝廷威望,統(tǒng)一思想,清高宗借助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儒家理論,企圖建立文化領(lǐng)導權(quán),操控社會話語。一方面,集全國之力編修《四庫全書》,搜羅古籍的同時,篡改、禁毀不利于清朝的文獻,明遺民史家的著作多受波及;另一方面,追謚史可法、劉宗周、黃道周等明末死難忠臣,編《欽定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并編纂《貳臣傳》對明清之際變節(jié)諸臣大加撻伐,以“闡明風教,培植彝倫”。此時距明亡已逾兩甲子,清廷合法性已毋庸置疑,朝廷需要褒美明末忠臣以激勵子民忠于大清皇帝,不必再維護崇禎帝來勾起百姓對明廷的思念。清高宗又不似其祖康熙曾接觸過前朝舊臣,自號“十全老人”的他十分輕視這位亡國之君,相較《明史》對崇禎帝的正面評價,高宗晚年毫不留情地對其予以否定,將明末大臣的不肖歸于其無能:“故有善守之主,必無二姓之臣,所以致有二姓之臣者,非其臣之過,皆其君之過也。崇禎臨終之言,不亦舛乎?”稱其“有猜忌之失,無恢復之能”。至此,清廷官方話語對崇禎帝蓋棺論定。
清中后期南遷之議的討論漸趨沉寂
乾隆前期,遺民話語尚未完全退出歷史舞臺,而在明遺民后學筆下不絕如縷。浙東史學派代表人物全祖望撰《明毅宗南遷論》辨析“遷幸之有濟與否”,即分析南遷可行性,亦得出崇禎帝南遷行不通的結(jié)論。文章的切入點是護駕無人,“文臣如范(景文)、倪(元璐),戚臣如劉(文炳)、鞏(永固),皆無尺寸之柄,只可一死以自明。而掌禁衛(wèi)兵如李國楨,宦寺如曹化淳,其能扈衛(wèi)翠華,捍牧圉而無恐乎?”若論地方大臣,走海路要倚仗天津巡撫馮元飏,但其“忠篤有余,而應變非才也”“轉(zhuǎn)盼且為部下盡奪其兵,挺身南走矣”;走陸路需依靠的山東大將劉澤清,更是“跋扈非一日矣”。因此崇禎帝根本無法完成南遷,堅守北京反而是務實之舉。同時期的史家汪有典,惋惜皇太子未能南下道:“奉皇太子監(jiān)國南京,便宜行事,以鞏燕云,遏寇氛。緩則鎮(zhèn)撫東南,急則扼江控淮,號召燕、齊援師,進戰(zhàn)退守,此亦救時急著”。全、汪二人雖延續(xù)了明遺民的一些重要觀點,但其政治身份是“清人”,例如全氏稱崇禎帝“性愎而自用,怙前一往,則亦有不能辭亡國之咎者”,完全是清人口吻,并無思念明室之意,汪有典則稱“明之亡無關(guān)于遷不遷也”。他們關(guān)注明季史事,褒舉殉節(jié)人物,站在傳統(tǒng)儒家立場上仰慕先賢、砥礪士氣,與思念故國、“反清復明”并無關(guān)系,這是他們與明遺民的根本區(qū)別。
乾隆后期以降,否定崇禎君臣成為主流話語。學者憚于議論時事,較少留心明季史事及南明史,百余年間對于南遷之議的討論屈指可數(shù)。即便涉及,也不再是政治反思,而轉(zhuǎn)向了學理分析,這與當時考據(jù)學的興盛密不可分。相關(guān)討論主要集中于崇禎帝“國君死社稷”一事上。在考據(jù)學家筆下,崇禎君臣成為不通儒家經(jīng)典的反面教材。乾隆年間官員、學者袁枚引經(jīng)據(jù)典地指出:
《曲禮》曰:“國君死社稷。”注云:“死其所受于天子也。”蓋為諸侯言之,如后之督撫死一省之社稷,今之州縣死一州一縣之社稷是也。若天子固以四海為家矣,《春秋》“天王岀居于鄭”“天王狩于河陽”,正此義也。明懷宗不肯南遷,似誤讀《曲禮》、未讀《春秋》之累。然即以諸侯論,若公劉、大王皆夏、商諸侯也,亦何嘗不遷豳、遷岐,而必拘拘死社稷乎?
雖然這一點黃宗羲早有論述,“《史表》曰:諸侯王始封者,必受土于天子之社,歸立之為國社,以歲時祠之。死社稷者,諸侯守土之職,非天子事也。恨其時小儒不能通知大道,執(zhí)李綱之一言,不敢力爭”。但黃氏旨在諷刺崇禎朝臣的無知,具有一定針對性,而袁枚僅考據(jù)“國君死社稷”的出處與適用范圍,其言語中流露出對崇禎帝的輕蔑。咸豐、同治年間侍讀學士周壽昌在解讀《周易》益卦六四爻“利用為依遷國”的案語中稱:“無事而遷,若盤庚遷殷;有事而遷,若太公遷岐,皆其已事。明思宗拘于守社稷之說,不籌南遷,卒至傾滅。”他借卦爻辭以諷崇禎帝不行南遷,卻未能深入分析崇禎南遷之議的具體歷史環(huán)境,僅注意到北都覆亡的結(jié)局。同時期的方浚師則將反對南遷的光時亨與北宋末年反對朝廷遷洛陽的何?類比,稱“讀書不通時務,足致誤事,彼何?、光時亨者,非宋、明之罪人耶”?其目的是告誡世人勿死讀書本,應聯(lián)系實際。從其敘述看,他對整個事件的因果關(guān)系同樣不熟悉。
一些晚清史家雖熟知明末史事,但仍未逾越官方話語的藩籬。如徐鼒指責崇禎君臣廷議南遷時,“君愛其名,臣惜其死,盈庭聚訟,無肯執(zhí)咎”。無意分析南遷的可行性,直稱:“思宗信任匪人,回惑大計,馴至禍敗,豈無咎焉”。李元度則謂:“明至崇禎之季,不遷亡,遷亦必亡……與其托命于李國楨、曹化淳之手以取辱,不若死社稷之得正而斃也”。
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清廷在甲午戰(zhàn)爭中戰(zhàn)敗,被迫與日本簽訂了喪權(quán)辱國的《馬關(guān)條約》,引發(fā)國內(nèi)軒然大波,不僅有應試舉人公車上書,大臣們也多憤憤不平。河南候補道員易順鼎上疏,呼吁與日本再戰(zhàn)到底,將其拖垮,他重提崇禎“國君死社稷”,斥其為謬說,建議朝廷及時遷都山西太原,勿重蹈前明覆轍:
伏揣朝廷畏倭之心,不過以明為鑒;不知明之亡,不亡于邊患而亡于流寇,不亡于諱言和而亡于諱言遷。夫“國君死社稷”,乃指諸侯而言;若天子以四海為家,何代不有遷移之事?明之君臣,不通古今,昏憒紛呶,以至亡國。如早遷都江南,國尚可存。我朝法度修明,湛恩汪滅,既非明政不綱,加賦召亂者可比。一統(tǒng)金甌,處處完善,既無流寇之禍,僅有海邦之憂;又非明之天下糜爛,無地圖存者可比。惟以海禁大開,形勢久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此而遷,又何所諱?
易氏是“主戰(zhàn)派”兩江總督劉坤一的幕僚,清廷割臺灣后,受劉氏之命赴臺協(xié)助總兵劉永福抗日。當王朝危難的歷史重演,他引述前朝類似事件,巧妙地借助乾隆年間確立的官方話語,批判崇禎君臣的同時,試圖用明、清對比的方式為統(tǒng)治者克服遷都的心理障礙和政治忌諱,趨于沉寂的南遷之議曇花一現(xiàn),達成了與現(xiàn)實經(jīng)驗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呼應”(correlated)。雖然遷都建議未被清廷采納,但五年后(1900年)庚子國難,兩宮倉皇西狩,經(jīng)太原直抵西安,并未嚴守北京以待八國聯(lián)軍,這固然有咸豐十年(1860年)出逃承德的影子,也無可排除易氏奏疏對高層思想的微妙觸動。本是清廷為宣揚統(tǒng)治合法性而建構(gòu)的歷史話語,最終在某種程度上發(fā)揮了其鏡鑒功用,恐怕是清人所始料未及的。
結(jié)語
遺民與清廷筆下的崇禎南遷之議,無疑是兩種不同的歷史書寫。在對這段歷史解讀權(quán)的爭奪中,遺民話語憑借文化優(yōu)勢捷足先登,通過史論表達對南遷未成的惋惜,分析其可行性,贊頌崇禎帝“國君死社稷”的行為,借此緬懷明朝、凝聚認同。官方話語后來居上,對前者加以采擇、改造,絕口不提遼東戰(zhàn)事對明廷的致命打擊,著重指出北都陷于“流寇”,強調(diào)本朝為明報仇的厚恩,極力宣揚清廷之正統(tǒng),轉(zhuǎn)移民族矛盾,為現(xiàn)實政治服務。并將崇禎殉國作為明朝壽終正寢的標志,認為明廷既失天命,南遷與否皆無可救藥。關(guān)于對崇禎帝的評價,世祖、圣祖對其多有同情,高宗則定調(diào)貶斥,“國君死社稷”不再是壯烈之舉,而是咎由自取、不通經(jīng)典的反面教材。至此,輕蔑與嘲諷取代了惋惜與歌頌,遺民話語構(gòu)建的三大主題被統(tǒng)統(tǒng)擯棄,崇禎南遷之議在清中葉完成了從遺民到官方的話語迭嬗。可以說,清廷憑借強大的政治權(quán)力,恩威并施,用天命觀來回應遺民群體對明廷正朔的堅持,逐步瓦解并顛覆遺民的話語權(quán),重塑了社會對于明廷北都覆亡史事的記憶與認知。
來源:《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5期,第139-146頁。
注:本篇文章轉(zhuǎn)載于“南開明史學”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