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些日子剛剛結束的一段咨訪關系中,這位順利走出焦慮癥的來訪者,最后感嘆道:
如果說人生是一輛疾馳向前的汽車,我以前總是要自己把控方向盤,警覺地盯著前方的道路,躲避各種障礙物,生怕自己遭遇到任何波折與不如意。
然而在這種謹小慎微的態度下,反倒屢屢受挫。
現在我終于不再想當司機了,退到后排做一名乘客,讓車子自動駕駛一陣子,不僅感覺輕松愜意,且路途也變得鮮有顛簸。
強烈的控制欲與自我中心主義,是神經質素質的典型表現。
無論面對的是人際關系,還是生活中的各項事務,神經癥者都總是在竭力做出刻意的努力,去確保事情的發展遵循自己的意志,順遂自己的愿望。
他們通常喜歡為了實現一個目標制定繁瑣、細致的計劃,在行動之前總是習慣于將所有的步驟在腦海中進行預演,以確保萬無一失。
因此,神經癥者絕大部分時間的生活狀態都是殫精竭慮,杯弓蛇影的,仿佛稍有不慎,就會犯下不可彌補的過錯。
從本質上來講,這是因為在神經癥者的早期生命經驗中,并沒有與世界構建起安全的依戀關系。
在他們眼中,周遭的一切都是充滿了風險的,因此不得不進行心靈上的防御工事。
表面上強勢的掌控,實則是內心虛弱與自卑的展現。
他們很難發打心底地信任事物會“自動”朝著積極的方向發展,總是不自覺地做出消極的預設,最糟糕的打算'
內心不敢篤定即使在自己不主動干預的情況下,憑借著“自然之道”與“無為”的力量,一切仍然也會安然無恙,峰回路轉。
然而世界遠遠沒有神經癥者想象的那樣危機四伏,生命的進程也不會如臆想中的那般跌宕起伏。
事實上,絕大多數時候,生活中的安定與順利,應當是“自然而然”的。
并不需要依靠頭腦中縝密的思維與細致的籌劃,去不斷掌控、操縱,來確保萬無一失。
我們內在“毫不費力”的本性與真心,在面對生命中絕大多數的境況時,都會自然引導我們對境遇做出最恰當的反應。
此時,越強行忤逆自己的本能,對原本水到渠成的發展過程進行干涉,反而如畫蛇添足一般,與最初的目標南轅北轍,欲速則不達。
神經癥的發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個人喪失自身本能的過程。
失眠的患者會抱怨說自己睡眠的本能似乎被剝奪了,再也不知道如何輕松自然地入睡。
越是刻意追求入睡,為失眠做出額外的努力,夜晚反而越輾轉反側,心急如焚。
疑病癥的朋友,始終不肯信任自己的身體具有“健康的本能”,無論經歷了多少的診斷與檢查,始終無法感到確信與安全;
潔癖者再也無法像常人一樣,如實判斷周遭環境的臟凈程度,不管如何清洗與檢查,臟的感受總是縈繞在心頭;
社交恐懼的病友因為不愿意給原本自然的“緊張與局促”之情過渡的時間,迫使自己在任何人面前必須侃侃而談,淡定自若。
這樣反而失去了“隨著經驗的積累,拘謹與不自然的感受會自然淡化”的交際本能。
……
可以看到,原本順理成章的本性,經過神經癥患者的刻意籌措、額外努力,反而顯得別別扭扭,矯揉造作,且不能順利展現。
然而,舍棄這些繁瑣的無效努力對神經癥患者來說往往是困難的,因為長期以來習慣了在思維上費盡周折,因此偶爾脫離了頭腦的運作,會深感不適與恐慌。
神經癥者所忽略的是:絕大多數時候,我們是完全可以超越自己的心智,依賴自己的本心去生活的。
就像一名純真的孩童一樣,憑借自己對世界的好奇與興趣在沙灘上玩耍,睜大眼睛探索自然的奧妙,雖然一直奔跑、觀察卻不知疲倦;
就像一名技藝嫻熟的舞者,在舞臺上翩翩起舞時,并不會刻意斟酌自己的儀態與姿勢,因為一切都是駕輕就熟的;
也正如我們感到饑餓就會想去吃飯,在餐桌前拿起碗筷、夾取食物,都不必經過深思熟慮;
感到困倦就會想臥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讓自然的睡意自然帶領自己進入夢鄉,無需煞費苦心;
面對不熟悉的人和事物時,有不安與畏懼之情在所難免,但只要肯順應內心樸素的情感與欲望的指引,投身于行動之中,自然會克服困難,收獲嶄新的體驗與反饋。
這是因為,我們作為正常人類,天生所具有的素質與本性,就足以帶來心靈的解放與精神的自由。
就像一臺機器,在未安裝繁瑣程序前的出廠設置下,才是最為清凈與流暢的;快樂,從來也都一個人的默認狀態。
這個天生所具有的“本性”或“良知”,是我們心中未經雕琢與修飾,最為澄澈與真實的一部分。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就是一個人純粹的無意識。
很多在某一方面達到高超境界的人,在談及自己的理解與認知時,并不會如外行人期待的那樣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反而會刪繁就簡地將其闡釋為一些十分淳樸與本質的東西。
同樣的道理,當一門技藝與理論,被一個人掌握得爐火純青時,往往只會被其駕馭者歸納為一種“直覺”與“感受”。
就像偉大的劍客風馳電掣的出招與躲閃,都是未經大腦深究的;當我們用母語交流與寫作時,雖然不去刻意遵照語法規則,但依然不會犯錯。
甚至有時,自己也不一定明白,如此精準的反應與抉擇是如何做出的。
這是因為,經過長時間的學習與實踐,大腦中與這類知識、技能、行為相關的神經回路已經得到了不計其數的錘煉與塑造,從最開始的有意識刻意訓練,內置為了一個人無意識本能,從而調動起來不再需要經過意識的決策與分析。
就像我們習慣了右手刷牙后,根本不需要刻意分配注意力資源,也可以順暢地完成,例如一邊刷牙,一邊回復信息。
但若換做未經訓練的左手,便會感到十分生疏與不適,需要有意識的注意才可以勉強做好。
人類從出生之日起,遺傳的基因便預裝了絕大部分的生存本能,并且隨著成長過程中日常生活、周遭環境的影響與磨練,絕大多數生活所必需的行為都內化到了我們無意識的本能之中。
比如,抬腿走路時,你并不需要思考先邁左腿還是右腿,以及每一步要跨多遠;
面前有一輛車突如其來地駛過,你無需經過頭腦認真的識別與判斷,也可以立刻依靠本能躲閃;
看到心愛的人和事物,心生歡喜總是一瞬間的;看到不喜歡的,自然就會眉頭緊張,面露嫌惡之情。
我們的無意識,是由集體的無意識(人類共有的本能)與個人無意識(過往經歷的塑造)構成的,是一個人面對當下事物時內心最純真與質樸無華的情感與反應。
這個“人之常情”與“真實自我”的部分,一方面會讓我們展現出喜怒哀樂、具有人情味的一面,另一方面基于對過往經驗與天生的生存本能的整合,往往會使我們對當下的場景做出恰如其分的反應。
即便在無意識的指引下,我們偶爾也會像常人一樣展露出悲傷、焦慮、憤懣之情,但只要不對其主動掩飾、壓抑,那么精神狀態也并不會如一潭死水一樣生硬、固著,還是處于流動之中的,痛苦與愉悅都會很快歸于平靜,如順應自己天性生活的孩童一般,快樂且專注。
從古到今,歷代的心靈大師的理論都指向了同一個目的地:一個圓滿、富足的心理狀態是不假外求的,是一個人正常人本身就具備的,本自具足。
也正如佛法所述的那樣:一個人的原本面貌就是“佛”;鈴木大拙也曾對禪宗覺醒做出如此的定義:佛教的開悟,就是與“宇宙無意識”的深深鏈接。
神經癥者的困境,恰恰是由于棄置了自己本就擁有的財富——無意識的真實情感;不信任這股原始卻偉大的人之本性的力量,讓我們無論在任何逆境,都能順利化險為夷。
因此總是一味試圖用意識去矯正無意識,對原本自然做出的反應、流露的情感做出修飾與隱藏,違背了自然的道路,這樣反而會被神經癥困擾。
明明真實的自己在演講臺上很緊張,卻總是想一蹴而就的讓自己變得泰然自若。
事實上,緊張情緒沒任何大不了,不僅會在一定程度上會幫我們獲得敏捷的思維、迅速的反應,而且隨著演講過程的推進,自己也會慢慢淡化。
深夜無法入睡時,換做任何人也許都會些許煩躁,但若主動去醞釀困意來打消不安,反而連心平靜氣地躺著也變成了奢望。
事實上,即便我們什么都不做,依然可以逐漸進入夢鄉。
同時,“無意識”蘊含了一個人過往生命所累積下的智慧,會在當下的每時每刻,為我們提供最為迅捷與精準的訊號。
這也就是為何,很多時候在我們不知所措時,他人總會建議我們跟著“感覺”與“心”走,往往就不會有錯。
藝術家與科學家的創作靈感也常常源于一種不可言說的直覺與感受,好像冥冥之中受到了上帝的指引。
這些看似神秘主義的體驗,事實上都源于無意識對過往類似體驗的編碼。
大數據所推演出的直覺,對我們的當下的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導意義。
反映到神經癥的層面,每當來訪者在面對內心錯綜復雜的感受與多種相互沖突的聲音,手足無措時,我總會建議他們憑借著自己作為一個正常人本身就具有的直覺與感受去行動。
因為即便神經癥會在一個人的頭腦中制造無數妄念,但依然無法遮蔽本心“生之欲望”的指引,無法掩蓋依然留存于內心的理智。
具體來講,每一位神經癥者都渴望走出當前的困境,構建幸福美好的人生,在這份生生不息的心理動機,為擺脫神經質的束縛、人生中實現自我提供了很好的契機;
雖然頭腦經常陷入到混亂之中,但是依然具備普通人所共有的常識與理性,能夠察覺自己癥狀的異常,這是區分神經癥與精神分裂的妄想的關鍵,也是神經癥得以通過認知情感的矯正而被治愈的基礎。
在生的欲望的指引下砥礪前行,用理智的力量化解情感的造作,無意識的感受與直覺會助我們順利走出神經癥的束縛,創造美好、幸福且有意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