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澤涵
暮靄自天與山的合縫間釋放,深沉卻急促,鄉村冬日之夜便始于這一刻。炊煙在那些并不密致的青瓦屋頂飄飄裊裊,老輩人從不覺這煙嗆鼻,相反親昵地叫作飯食之香、幸福之味。
我家二老收工總要比鄰里晚些,所幸奶奶手腳利索,淘米生火,蒸芋艿、炒青韭、放菜湯,也是一晃的事。舊時家常三餐講“食不言”,這會兒還不如外頭風聲清爽。這風出自毛竹山腹地,因山形活像個漏斗,幾度繞不出去,待它發作起來,就奏響了毛竹的自然之聲,也催動了檐下的木格門窗。
我愣愣扶著發黃的白瓷碗,嫌粗菜陳米飯吊不起胃口。爺爺說吃得舒坦。他向來視晚餐為三餐之重,這也合乎人情,忙作了一天,可歇至次早雞鳴,瞅瞅老伴,逗逗孫兒,喝個燒酒,圖的是知足愜意。奶奶總會早一步離座,要沖湯婆子焐被窠。
奶奶收拾完灶頭,打一盆湯罐水,要我將手浸著活絡,我畏寒,但光著手也能亂跑一天。一會兒,她咬著牙摩挲我的手掌,已牢黏的污漬像米線一樣化開來。“你看看!”接著細細擦拭我臉龐的凹棱處,然后很寶貝地從櫥柜里拿出一個亮瓷色小罐,這是舊歲月的高端護膚品——面油。她伸出小指,指甲不長,專作干活用的,勾上一點到掌心,在我臉上均勻地抹開,完后也往她自己臉上過一下:“真香!”
夏夜里,納涼閑話,望月逐螢,聽蟬尋蛙,多姿多彩,一到冬夜明顯單調得多了。然而,也不會馬上睡去,要坐會兒被窠,拉天扯地。我摟著奶奶的脖子,要她講故事,她不會,于是摻些鬼怪胡說一通,我笑得拱起了被子,她也笑了,似完成了一樁大任務。我那些姨婆姑婆過來做客,那準沒得消停。奶奶取幾塊大木炭,放火盆里越燃越紅。她們哄我睡去后,就圍著火盆說唱半世的酸甜苦辣,一下哭,一下笑。我若半夜醒來,她們多半也進了被窠,黑燈瞎火,依舊說著那些我也爛熟了的事。
當時家里裝了一臺十八寸的彩電,可稀罕了呢,由于奶奶拮據式省電,也近乎擺設了。多年后,我還老拿這事揶揄她。瞎編的扯談都能聽入迷,何況至今為經典的劇集,不經意看一眼,就能看進去,奶奶也會追劇。鄉下一年也聽不到人說兩回普通話,要沒了字幕,更加跟不上。可越劇不同,發祥地鄞縣、嵊州和象山一帶的方言都接近奉化話,我還不懂說的是什么,她只看鏡頭就會驚呼。隔壁婆婆聽了,鼓起喉嚨:“你們也看這個啊!”奶奶應聲:“我眼淚都出來啦!”那時演的人和看的人仿佛情感都格外充沛。印象最深的是張弓主演的《珍珠塔》,看那“勢力姑媽”的嘴臉,憤懣不已。
以慢拍和淡泊映襯鄉村生活的清素,總覺是都市人片面化的審美。鄉村之夜并不一直靜謐,也可以談笑風生。上世紀末算作鄉村的一個斷代史。為除貧困之厄,有小半年的晚間要挑著油燈奮戰。本村放眼是毛竹,世代篾匠,以編籮筐為主,少數做洗帚和笤帚,鄰村一小廠會來收購,有時出貨緊張,會多加幾塊錢請爺爺加點。這時,斧砍刀剁,竹片鞭地,蓋過了風聲。
村冬之夜要延綿到六點多,天幕尚未開啟,窗口已映上灶膛的光。爺爺若趕了通宵,也就不著急吃飯了,他架起手拖車,滿滿一車掃帚,先給人家送去,拿到現錢的一剎那,心里怎一個暖。天乍亮時,雞籠上,菜地上,磚墻上,還有瓦蓋上,都結著淺淺的霜花,一派清麗。也有時候,一上午昏蒙蒙的,等不到一寸曙光。然而,不管在哪兒、哪時,村人都會懷著某種期冀。
現在的鄉村倒有點陌生了,而我所熟稔的那些夜,呈現的是完整的鄉村風貌。偶爾去拾遺那些暌違已久的人與物,或緬懷,或忘卻,還記得一小些,亦憾,亦幸。
清冬時閑居鄉間,風眠向晚,再度聆聽夜之聲,隱隱然,清風拂拂,竹林沙沙,宛若天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