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申正
閃電無意打在某一枝老麥稈菊上的時候,我正站在第一小學的大門前哭泣。
我又看見黃,他仍是三年級的模樣,上一次見他,也是三年級的模樣。但這差了二十二年。我一直相信黃是一個實打實的一等圣人,盡管他從沒教過我什么,就算他能說話,應該也不會開口去教我什么。眼前的這個三年級模樣的孩子正在大雨中一言不發緩緩走向公交車站,我多想沖上去攔下他,但提不起腿。我呆滯住了,這時候幾把張開的傘從校門口跑出來,隨后雨滴落的聲音變得清脆。我沒再回頭看黃,因為我正忙著按平臉上的淚痕。
第一小學像是臥在這里沉睡了二十多年,沒有什么巨大的變化,只是蒼老了些。正在我面前侃侃而談的中年男子是如今學校的校長,嘴巴一張一合就生長出一些讓人無法不心花怒放的語言。我在學校的時候,校長是一個神色上鐫刻著成熟的女人,她的兩葉嘴唇一經分離,就會出現很多悅耳的聲音,我一直很羨慕她。我想起我從小音樂就不好,作為音樂老師的她在上課的時候總會時不時陰陽怪氣地嘲弄我一兩句,逼得全班同學開懷大笑。我一直很恨她,雖然她還算是我的恩人。剛走進教學樓里,沒等周圍的人們把身上的雨抖掉,我就問校長能不能到音樂教室看一看,他二話不說就起了步子。
三角鐵還被那根細紅線吊在半空,那些只能碰一碰的樂器散落在各處的柜子里。我踏上用于合唱的階梯講臺,感覺教室里的一切都沒有變。我刻意向教室后方看去,最后一排的座椅變了,不再是只有兩張椅子,椅子變得和其他幾排一樣擺放了,讓我搞不清是不是只是那兩張椅子被拿走了。那里是我和黃第一次認識的地方,他唱不出歌,我不會唱歌。
校長站在鋼琴旁興致勃勃地介紹著現在學校里的那位音樂老師的出身,知名的音樂學院、出色的經歷,我沒感到半分釋懷。我抓住他介紹的間隙,問了一句:“以前我上學時候的音樂老師現在去哪里高就了?”他抬了下眉,笑了:“唷,是陳老師吧。她退休了,就前年。真不巧,不然今天應該就是她來帶自己這么優秀的學生來參觀了。”這如故的教室似乎剝奪了我對時間的感知,我竟在他語畢后感到了一瞬間的驚訝。我的臉上隱去了內心的復雜,極其冷漠地搖起頭:“這個詞和我沒關系。”
接著我被帶去了我曾經上課的教室,我第一眼看見一臺立式空調,緊張地迅速向頭頂看去,白花花的,感到一陣失落:我曾在一個人的教室里向風扇擲去一塊斷裂的磁鐵,我以為今天可以再見到它。講桌壯碩了很多,還探出一支小麥克風,臺面上有屏幕與幾個或紅或黃的按鈕。黑板變成了電子屏幕,屏幕上還有幾行粉筆刻下去的凹痕,我突然笑出聲,但只有一下,因為我反應過來其實不止我一個人在面對這些變化。
我走到倒數第二排窗邊的位置坐下,看著窗外,企圖靠這種手段竊取一些時空交錯的感覺,結局自然是失敗。校長站在我的后面看著我,沒有打擾我,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說:“這是我以前的座位。”校長笑著點點頭:“多好,要是能回到以前,我也選這個位置。”我也稍顯敷衍地笑了,笑聲中應當沒有露怯,畢竟,其實在小學的一半時間里我都是在講臺旁邊坐著的。
雨似是快要熄滅,我在逐漸擴大的縫隙里總算看清了那片湖,那似乎是窗外少有的沒怎么變化的事物。湖周圍有糾纏著的綠色鐵絲網,很高,是在我三年級的時候建起的,小時候的我一直認為那是給我立起的豐碑。
校長以為現在的我可能有些尷尬,于是在窗隙吹來的風里灑了一些聲音:“現在還和小學的同學有聯系嗎?”我沒有在腦中瀏覽那回憶中的一張張面龐,因為我心里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十分確定,此時我只是花費所有精力去重塑黃的面容。
我沉默一會兒說:“我在小學沒有什么好朋友。如果有,就算有一個吧,但他只待了一年,三年級,之后就轉走了。”我似是自嘲地笑了下,“他雖然不會說話,但他很開朗,對誰都會笑起來,只是沒有人去回應他,只有我會去回應他。他每一次笑的時候都會露出右邊突出的虎牙,兩頰的酒窩深陷進去,眼睛瞇成一條線。我很想像他那樣笑得開心,但感覺一輩子都沒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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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首發于《青春》(大學生文學期刊)2023年7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