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柳
西湖在杭州,遺愛湖在黃州。兩者一東一西,一大一小,一古一今,相隔千里,跨越千年,因為蘇東坡而有緣千里來相會。
兩座湖泊都位于城市中心,有很多相似之處,也有一些不同的地方。西湖從杭州灣的淺海之灣到潟湖,再到獨立的內陸湖。唐代以前已成形,后來歷經變遷,至上世紀末,水面達5.6平方公里。新世紀開拓湖西,恢復本來水域,增至6.5平方公里,蓄水量1400多萬立方米。遺愛湖本是長江邊與長江自然連通的蓄洪區,隨著時代發展變化,慢慢江湖分離、自成一體。如今,湖面2.94平方公里,蓄水量約600萬立方米。遺愛湖的規模大體只有西湖的一半。西湖歷史悠久,文化厚重。千百年來,日月星光,晨鐘暮鼓,悲歡離合,陰晴圓缺,有數不完的英雄,講不完的故事,而遺愛湖所在地黃州古代為下等州府、貶謫之地。西湖與遺愛湖本不能同日而語、相提并論,但因為蘇東坡文化的浸潤,兩座湖泊就站在了同一個文化等級上,不分彼此,相得益彰。蘇東坡在黃州寫下700多篇作品,在杭州也留下300多首詩篇。黃州雖“陋邦”,在杭州面前并不怯場;遺愛湖本野湖,與西湖比肩也能笑傲春風。
九百多年前,蘇東坡往來于杭州、黃州之間,從此將兩地緊緊聯系在一起。他在杭州兩次為官,累計三年半時間,其間謫居黃州四年二個月。公元1071年第一次來到杭州任通判時,他已簽判鳳翔十余年。杭州的山清水秀,風土人情,富庶繁華,讓他心曠神怡。他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寧靜、清新和愉悅。美麗的湖光山色很快將他的靈感和詩情點燃,一首《飲湖上初晴后雨》成為千古絕唱:“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從此,“西子湖”成為西湖的別名,讓西湖驚艷上千年。即便風雨交加的時節,在蘇軾眼里也別有情韻:“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寫下這首《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時,不知道冥冥之中蘇軾是否意識到,幾年之后一場腥風血雨會降臨到他頭上。他不管這些,他是個性情中人。陪同杭州知州到吉祥寺賞牡丹時,他脫口吟道:“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醉歸扶路人應笑,十里珠簾半上鉤。”活脫脫一副“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模樣。杭州通判三年,成為他一生中最愜意的時期,他情不自禁地唱道:“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他憑著自己的良心和廣博深厚的仁愛之情,盡心盡責,為民造福,給杭州百姓留下了極其難忘的印象。
公元1080年,因為“烏臺詩案”,蘇軾被貶黃州,“責授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正月一日,蘇軾告別京城和家人,踏上謫居之路。進入麻城境內關山,春風嶺上漫山遍野的梅花已經盛開。蘇軾觸景生情,寫下《梅花二首》:“春來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間。一夜東風吹石裂,半隨飛雪渡關山。”不知他是否還記得在西湖寫下的那首《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一樣地風雨如晦,一樣地驚心動魄。這幽獨、飄零的梅花,不正是詩人身世的寫照嗎?
二月一日,蘇軾抵達黃州。看著城外滿山的竹林和繞城奔流的長江,也許他想起了錢塘江畔的西湖,想起了那里的湖光山色。他的心情豁然開朗,情不自禁吟詩一首:“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他常常將黃州生活的自在閑適與杭州的美好時光作對比:“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客至,多辭以不在,往來書疏如山,不復答也。此味甚佳,生來無此適。”“黃州濱江帶山,既適耳目之好,而生事百須,亦不難致,早寢晚起,又不知所謂禍福安在哉?”后來,家人來到黃州,生活難以為繼,太守徐君猷劃下城東一面坡地供其耕種,以養家糊口。從此,蘇軾號“東坡居士”;從此,杭州以“蘇軾”而名,黃州以“蘇東坡”而名。
杭州故人王復、張弼、辨才、無擇等十分惦念謫居黃州的蘇東坡,他們相約湊錢,雇請專人,從西湖來到遺愛湖,給蘇東坡捎來杭州特產。在《杭州故人信至齊安》一詩中,他寫道:“昨夜風月清,夢到西湖上。朝來聞好語,扣戶得吳餉。……一年兩仆夫,千里問無恙。……”王朝云是杭州人,是蘇軾在杭州的紅顏知己和侍妾。她天生麗質,能歌善舞,善解人意。蘇東坡謫居黃州,王朝云不離不棄,跟隨而來。她在身邊,讓蘇東坡時常想起杭州的美好。
在黃州的四年多時間里,蘇東坡躬耕東坡、放浪山水、修身養性、激情創作,寫下了《赤壁賦》《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記承天寺夜游》等700多篇詩詞文賦,創造了他文學藝術的巔峰。公元1084年,朝廷下詔,將蘇東坡量移汝州。安國寺方丈繼連邀約太守徐君猷、蘇東坡等人亭下飲茶,為蘇東坡送行。蘇東坡與徐太守情深意長,他曾深情回憶:“某始謫黃州,舉目無親,君猷一見,相待如骨肉,此意豈可忘哉!”有感于太守的為政之德,蘇東坡寫下了著名的《遺愛亭記》:“何武所至,無赫赫名,去而人思之,此之謂'遺愛’。”“公既去郡,寺僧繼連請名。子瞻名之曰'遺愛’。”20世紀90年代,當地政府借用蘇東坡的“遺愛”之名,將城中的東湖、西湖、菱角湖三湖合并稱“遺愛湖”,以紀念蘇東坡和徐太守。
公元1089年3月,蘇軾在黨爭的旋渦中進退維谷,一再以疾病為由請求外任。朝廷批準他以龍圖閣學士身份出任杭州知州。經歷了黃州的磨難,重回杭州,蘇東坡的欣喜和激動難以言表。在走過漫長的十五年之后,還能在西湖迷蒙的雨霧中重尋舊夢,不亦快哉!這是蘇東坡貶謫黃州之后的首次外任,想必他已脫胎換骨,大徹大悟。他早已厭倦了你死我活的鉤心斗角,只想為政一方,為老百姓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他清楚地記得在黃州寫下的《赤壁賦》:“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在黃州期間,他置身社會最底層,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他目睹了百姓的疾苦,親身體驗了生活的艱辛,更加深了他對老百姓的感情,堅定了他“民為邦本”的執政理念。黃州地處長江之濱,目之所及,處處見水。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上善若水。有了長江水的幾年滋潤,再次來到錢塘江邊、兩湖之畔,蘇東坡豪情滿懷,如魚得水,恨不得一頭扎進西湖之中。上任不到一年,他戰饑荒,驅病魔,疏浚兩河,整治六井,為民辦事,政績卓著,贏得杭州百姓的一致愛戴和信賴。
其時,西湖淤塞嚴重,已嚴重影響農業生產。蘇東坡廣泛征求水利專家的意見,制定治湖規劃,調集民工,以工代賑,開掘葑灘,疏浚湖底。為了處置堆積如山的淤泥,蘇東坡想出一個兩全之策。用淤泥在湖中筑起一道長堤,南起南屏山,北至棲霞嶺,溝通里湖外湖。在長堤兩岸遍植芙蓉、楊柳,修建九座亭閣。竣工之日,百姓歡呼雀躍,將長堤稱為“蘇堤”。后來,“蘇堤春曉”成為“西湖十景”之一。
西湖治理工程施工期間,杭州百姓抬豬擔酒,表達他們對知州的感激之情。蘇東坡命人將豬肉切成方塊,按照他在黃州摸索出來的烹調方法精心烹制,送至工地,分發給民工。吃完香噴可口的“東坡肉”,民工的干勁倍增,爭先恐后,奮勇爭先,大大提高了工程質量和效率。多年前,我接待一位杭州市客人,說:“請您品嘗一下我們黃州的東坡肉”,他一臉驚訝,辯解道:“東坡肉可是杭州的名菜啊。”我說:“您別著急,聽我慢慢道來。”事實上,“東坡肉”屬于三個地方,它的烹制方法來源于蘇東坡老家四川眉山,他在黃州將“東坡肉”理論化。有蘇東坡打油詩《豬肉頌》為證:“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這首《豬肉頌》點明了“黃州好豬肉”,詳細記載了東坡肉的做法。他在杭州將“東坡肉”品牌化,經過西湖工程民工的品嘗,大家口口相傳,持續推廣,“東坡肉”得以在杭州發揚光大。客人聽罷,若有所思,略表贊同。
杭州西湖、黃州遺愛湖,同為蘇東坡生命之旅極為特殊的地方。千年歷史能夠孕育出杭州西湖的江南神韻,也一定能造就黃州遺愛湖的鐘靈毓秀。自南宋至清,西湖形成了蘇堤春曉、曲院風荷、平湖秋月、斷橋殘雪、花港觀魚、柳浪聞鶯、三潭印月、雙峰插云、雷峰夕照、南屏晚鐘的“西湖十景”。從2006年起,地方政府用12年時間,將遺愛湖打造成為一座面積達5平方公里、集中展示“東坡文化、遺愛主題”的開放式公園。十二個景區集蘇東坡詩詞賦之佳句,采遺愛湖形景物之靈氣,分別命名為遺愛清風、臨皋春曉、東坡問稼、一蓑煙雨、琴島望月、紅梅傲雪、幽蘭芳徑、江柳搖村、水韻荷香、大洲竹影、平湖歸雁、霜葉松風,構成“遺愛湖十二景”,與“西湖十景”交相輝映。從此,遺愛湖的美名飛入尋常百姓家。相對于西湖的千年歷史,遺愛湖還缺少厚重的積淀。但假以時日,當遺愛湖公園古木森森,當東坡文化浸潤公園每一個角落,西湖與遺愛湖定會自成一脈、光耀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