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又一次住進了醫院,這是她腦出血臥床的七年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返回醫院住院部。我們姐弟幾人都知道,像母親這種病,一旦反復就可能出現無法彌補的后果。幾年來,可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可這一天母親還是突然高燒不退,迫不得已只好再來醫院。
有了當初發病時的慌亂經歷,雖然母親已經昏迷,但我心中還是充滿了希望,按程序默默為母親辦理入院手續,不過這次沒有去心腦血管科,而是安排進了呼吸科。開始幾天,我們全力配合醫院,盼著能把母親的體溫降下來。但那根溫度計,仿佛被燙壞了一樣,始終指向一個令人心如火焚的刻度!我們只好一遍遍找醫生護士,她們說屬于正常體溫,既沒有被我們兄弟姐妹的著急影響,也沒有露出一絲反感,而是盡力而為,不斷為母親加藥、換藥,不停地打著吊瓶,看得出她們也想盡了辦法。
這是一間四人病房,加上一個臨時加床,共有五個病人。在母親住進來不久,有位腿腳不便的大娘出院了。她年齡不算大,約六十多歲,出院那天是孫子輩用輪椅給推走的。看到有人歡天喜地出院,比看到天天在一起的同學考進了清華北大還令我羨慕嫉妒。
自己的母親始終高燒不退,靠近窗戶的那位病人也是一位老太太,恰巧也是高燒昏迷,我們兩家同病相憐,感情馬上毫無間隙。先是探討雙方母親的病情,然后就是細致分析,最后交換治療信息和藥品介紹……
這位老太太有兩個女兒,個子都非常高,尤其小女兒體型苗條,面若桃花。每天她一進病房,就悄悄忙碌起來,一會兒摸摸母親的頭,一會兒掀開被子看母親尿了沒有,后一個動作她顯然更輕,幅度也比姐姐小多了。因為我還在房間看書,雖然我根本沒往她那里瞅,可她就是喜歡什么都輕輕的,像她的美麗,根本沒想打動誰。我是個有些自閉性格的人,見到陌生人會不自覺地緊張,可那天在大街上與老太太的小女兒見面,很坦然地打了招呼,她也很尊敬我的意思。我們都知道,病床上各有發高燒的母親,這讓我們都有些心焦。
我姐姐和她姐姐不斷交換信息和食品,有的藥雖然看似靈丹妙藥,用起來卻毫無作用,那些好吃的水果,也根本沒吃出是酸還是甜。但這種相互支撐太重要了,不然如何面對那熊熊燃燒的體溫!
有天晚上,姐姐告訴我,老太太的大女兒把給她媽媽用的外國藥給了我母親。我知道用了外國藥后,老太太的體溫也許就降下來了。可是我母親用了藥后體溫還是沒降下來,我也著急了,就去找在這個醫院當大夫的朋友。也許在醫院待久了,他非常理解我此時的心情,親自來看母親,端詳了半天退出來。
我問他怎么辦,沉吟了半晌,他才說醫院肯定是沒辦法了……我問用不用找找主任或者院長,他說:“都到這個時候了,根本不是找人、花錢的事兒了,跟你說實話吧,送到呼吸科的病人,都是等待最后呼出的那口氣息……”
所謂高燒,其實就是在燒中樞神經,一旦溫度降下來,生命之火也就熄滅了!我這時才明白為何大夫和護士總是那樣平靜,也許看過了太多的生離死別,也許不想引起恐慌,想讓病人在一呼一吸之間悄然離去。
我壓抑著悲傷,看著曾經如此堅強的母親,她的面容依舊,我又一次幻想她能夠再次劫后余生。很快,我的注意力被迫轉移,有位腦萎縮的女人開始大聲呼叫,那種凄厲在夜晚讓人毛骨悚然。走廊里都是被尖叫驚醒的陪護人,大家站在門外探頭探腦,知道是病人所為,盡管心中不快,卻都毫無怨言。我不清楚一個腦萎縮的人手指甲竟長成了電影里清代婦女所帶的一種裝飾指甲,能有三寸長,而她的不是裝飾,是真的血肉相連!
挨門口的一位婦女,據說是位官員的妻子,自從進了病房就沒怎么說話,只是一味緊鎖眉頭,一副痛苦狀,熟悉后就掀起被子給大家看。原來她的手和腳已嚴重變形,手指和腳趾竟然已彎曲了90度,如不是親眼所見,根本不敢相信!
人生有我們想象得那么美好嗎?起碼在最后一刻,我看到了友愛和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