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都是國家中央政府所在地,是全國的政治中心。其選址是否恰當,關系著國家之安危、百姓之苦樂,乃至民族之盛衰。所以,古往今來,建都問題都是一個重大的政治問題。然而,封建王朝的興亡自有其歷史規律,不會因一人一事一地的改變而改變。在《建都》一文中,黃宗羲認為明王朝的頃刻滅亡就在于都城地理位置的失利,主張建都在地處東南富足之地的南京。但實際上,南京并不適合作為一個全國性政權的國都,不如說定都南京,基本就宣告該政權命不久矣。
︿ 中國八大古都有六個都在北方
在黃氏看來,北京因為孤懸塞北,地近蒙古,非常容易受到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擾。他在文中列舉了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以來,國都所遭遇的一系列變故,如英宗土木堡之變、景泰年間的北京保衛戰、武宗陽和之戰、嘉靖年間蒙古圍城,以及崇禎年間北京因受女真襲擾多次戒嚴的歷史。因為國都頻繁受擾,導致政府的工作重心一直放在鞏固邊防上,沒有余力進行禮樂教化,而東南地區又必須給遠在北方的都城輸送給養,百姓疲于奔命,結果導致國力耗竭。黃氏認為,理想的建都地是明朝最初的都城南京,因為在明朝時期,南京一帶已是物阜民豐,坐擁東南形勝之地,經濟實力遠超北方地區,在這里建都既解決了大宗物資的轉運問題,一旦國都有警,全國最繁華的東南地區也能以最大能力支持中央。然而,黃氏此說只知其一,未解其二。南京的確是明清時期全國最為富庶的地區,但是其地理位置卻注定了它無法成為一個能夠掌控全國的政權中央所在地。
︿ 南京偏安東南一隅,對全國的掌控力遠不及北方
遍觀中國歷史,可以發現,凡是大一統的王朝,其國都都設立在秦嶺—淮河一線以北的關中、河洛或薊北地區,其中,又以西安、洛陽、開封、北京等地為甚。而建都在南京的王朝,除明前期之外,無一例外都是僅剩半壁江山的偏安政權,而這些政權全部難逃被北方政權所吞并的命運。下面試對這幾處建都之地進行簡要分析,以辨明“建都南京”的不可取之處。
一、關中四塞,天下長安
長安(今陜西西安)一帶,地處關中平原中心,南有秦嶺,北臨渭河,西界六盤山,只有東面向外展開。戰國時期秦國建都咸陽,以函谷關為界,進可攻擊六國,退可據險自守。秦王嬴政元年(前246年),鄭國渠的開鑿使關中平原的農業得到飛速發展,一躍成為“天府之國”,加之秦國在蜀地的開發,秦國國力大增,為統一六國打下了堅實的物質基礎。西漢初年,面對建都洛陽還是長安的問題,婁敬、張良先后闡明“關中四塞”、“據險而守”、“以關中制四方”這些建都關中的優點,劉邦最終決定將都城定在長安,使得長安成為中國歷史上建都時間最長的城市。
︿ 關中平原與鄭國渠保障了秦國統一天下的物質基礎
長安建都的優勢,總括起來有三點:
(1)地理。長安北依渭河,南依秦嶺,這些自然屏障可以把長安置于安全地帶。而且長安周圍東有潼關,南有武關,西有大散關,北有蕭關,這四處關隘每處都是易守難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以定都長安,中央朝廷的安全問題可以得到保障。
(2)經濟。自鄭國渠開鑿到唐末長安城被廢,關中一帶的經濟一直保持著全國中心的地位。彼時的長安,既是全國的政治中心,也是經濟中心。
(3)軍事。中國歷朝歷代,都把來自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脅放在第一位,所以把長安定為都城,全國的物資可以向長安方向匯集,以長安為屏障抵御蠻夷入侵,確保內陸地區不受北方民族的威脅,確保西南、東南等地區的經濟發展。而放棄以長安為都城的朝代,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脅要比定都于長安的朝代大得多,因為都城遷移到中原,西北地區的經濟逐漸衰退,統治者也對西北地區缺乏足夠的重視,西北地區也就屢次遭到北方民族的攻擊,而且屢屢得手。
︿ 西安周邊關隘
建都長安的優勢很明顯,但眾多王朝對長安、關中的長期開發,以及連年的戰亂,最終耗盡了長安作為都城的優勢。隨著大運河的開通以及邊疆少數民族的不斷內侵,長安不再適合作為一個控扼天下的都城,新的建都地逐漸東移到了河洛地區。
二、河洛王里,光宅中原
中國古代的大一統王朝,大部分實行“兩都制”,即在正式的都城之外,另設一個陪都,作為政府機關和皇室成員臨時的駐地,同時也能緩解首都的壓力。而與長安經常相提并論的另一個都城,就是洛陽。洛陽所在的伊洛谷地較為狹小,中原地區的經濟中心并非在此,洛陽一帶的農業生產也并不十分發達,但洛陽居天下之中的良好的地理位置和交通條件成為它最大的優勢。
(1)地理。同長安一樣,洛陽北依邙山,且有黃河天塹,分布有孟津關和小平津關;南臨伏牛山和熊耳山,分布有伊闕關、大谷關和廣成關;西接崤山和中條山,分布有函谷關;東望嵩山,分布有虎牢關和軒轅關。洛陽四周雄關林立,易守難攻。
︿ 洛陽盆地及其周邊地形
(2)交通。隋朝以洛陽為中心開通大運河,東南地區的漕運物資可以暢通無阻地進入中原以及關中,交通便利。在洛陽周圍,分布有回洛倉、含嘉倉等糧倉,匯集了中原地區和江南地區的糧草,用來維持都城的繁華。
(3)文化。洛陽一帶最早的建都史可以追溯到夏朝。春秋戰國時期,作為“天下共主”東周的國都,洛陽成為了天下才子說客云集之地。東漢時期,佛道二教也以洛陽為中心向四周傳播開來。人文底蘊深厚。北魏孝文帝決定遷都洛陽,也是因為舊都平城(今山西大同)“此間用武之地,非可文治。移風易俗,信為甚難”,而洛陽豐富的漢文化資源,正是孝文帝推行漢化改革的重要支持。
︿ 洛陽博物館藏北魏洛陽伽藍圖(筆者實拍)
唐朝滅亡后,長安、洛陽均因飽受戰火摧殘,不適合再作為都城,加上大運河改道,不再經過洛陽,中國的政治中心東移到了大運河的樞紐開封。定都開封可以保證國家漕運的暢通和財賦收入的穩定增長,但由于開封四周都是平原,無險可守,定都于此的宋太祖曾計劃先遷都洛陽,再遷至長安。但由于北宋實行“強干弱枝”的方針,在開封集中了全國一半的禁軍,全部依賴大運河轉運糧草。此時長安和洛陽都已衰敗,原先的優勢大多蕩然無存,無法容納數量巨大的人口,遷都之事只好作罷。
︿ 開封宋都御街,自開封建都以來一直是這座城市的中軸線(筆者實拍)
三、燕山胡笳,慷慨悲歌
北京的建都,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時期的燕國。但北京事實上作為國家的都城是從遼金時期開始的。遼太宗天顯十一年(936年),石敬瑭割幽云十六州與遼,北京一帶成為少數民族治下的“異域”。遼太宗會同元年(938年),遼升幽州(今北京)為南京幽都府(1012年改號“析津府”),作為管理南部漢地的陪都。金海陵王貞元元年(1153年),金將都城從上京會寧府(今黑龍江哈爾濱阿城區)遷至中都大興府(今北京),北京第一次作為一個王朝的首都被載入史冊。而在這之后,元、明、清三朝均定都北京,一方面是經過遼金兩朝的經營,北京的都城規模已經遠超長安、洛陽、開封等地。另一方面,在封建社會后期,中原王朝所面對的傳統的西北邊患逐漸被來自東北的邊患所取代,中原政權的的都城開始向東北移動。而北京正好位于游牧區與農耕區的界線附近,又是大運河的終點,定都于此可以扼守由北向南的交通要道,以有利于邊防。明朝定都北京,也是方便由此直接出擊蒙古和女真,是為“天子守國門”。至于黃氏所言,北京“孤懸絕北,音塵不貫,一時既不能出,出亦不能必達”的缺點,是站在事后逃跑主義的立場上而言的,不能作為“都燕之為害”的理由。
︿ 退至塞外的蒙古諸部一直是明朝的邊防大患,把都城定在北京正好可以利用強力的中央禁軍加以應對
四、金陵王氣,黯然而收
反觀作為六朝古都的南京,沒有一個大一統的王朝打算將這里作為自己長久的都城,即使是明太祖,離開南京遷都別處也是困擾他一生的難題。究其原因,大略有以下三點:
(1)地理。南京地處長江中下游,除了長江天險,沒有任何可以據守之地。而長江名為“天險”,實際則不堪一擊。建都南京的王朝,自以為這道“天險”可以阻擋北方鐵蹄南下,導致皇帝樂于享受,昏庸腐敗,軍隊不堪大用,戰斗力不強,更別說從此開始北伐統一天下。
︿ 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
(2)經濟。南京一帶,雖號稱“物阜民豐”,經濟發達,但可以在第一時間為南京提供物資保障的,只有蘇南、浙北一隅。一旦這一帶的經濟生產遭到破壞,南京就很難支撐下去。東晉時的孫恩盧循起義、南朝梁時的侯景之亂,其主戰場就在蘇杭一線,而這些叛亂無一例外導致了南方朝廷的衰落和改朝換代。
︿ 紅框里為侯景之亂時被侯景占領的城市,可見幾乎全部都是江南最繁華的地區
(3)中央控制。在南京建都的王朝,其所能控制的地區,向北不過淮河,向西才及川蜀。縱觀古代歷史,南方偏安政權若想維持南北對立的局面,必須保證淮河和四川處在自己的強力控制之下。淮河到長江一帶,水網密布,北方騎兵難以施展突擊戰術,而南方水軍則可借此展開拉鋸戰和消耗戰。四川作為長江中上游的另一處重地,是南方政權防范北方進攻的橋頭堡。四川一旦為北方政權所得,不僅其經濟實力可以得到大幅躍升,還可以順長江而下攻擊南京。西晉滅孫吳之戰、隋滅陳之戰,以及元滅南宋之戰,都是先得四川,再進江南。此時再妄想依靠長江“天險”負隅頑抗,已是不可實現的夢幻。
︿ 南朝宋的北界進入山東,加之宋文帝“元嘉之治”的豐碩成果,尚可與北朝一戰;南朝陳則退守長江和荊湖,只剩下被北方統一的命運
國家政權的興廢,不僅要看都城的選址,更要看為政者的德行操守。為政以德,即使身處四戰之地,天下仍可保全;施政以虐,即使有山河表里之險,江山社稷也難以賡續。正如古語所言,國家興亡“在德不在險”。
附:《建都》全文
或問:北都之亡忽焉,其故何也?曰:亡之道不一,而建都失算,所以不可救也。
夫國祚中危,何代無之!安祿山之禍,玄宗幸蜀,吐蕃之難,代宗幸陜;朱沘之亂,德宗幸奉天;以汴京中原四達,就使有急而形勢無所阻。當李賊之圍京城也,毅宗亦欲南下,而孤懸絕北,音塵不貫,一時既不能出,出亦不能必達,故不得已而身殉社稷。向非都燕,何遽不及三宗之事乎!或曰:自永樂都燕,歷十有四代,豈可以一代之失,遂議始謀之不善乎?曰:昔人之治天下也,以治天下為事,不以失天下為事者也。有明都燕不過二百年,而英宗狩于土木,武宗困于陽和,景泰初京城受圍,嘉靖二十八年受圍,四十三年邊人闌入,崇禎間京城歲歲戒嚴。上下精神敝于寇至,日以失天下為事,而禮樂政教猶足觀乎?江南之民命竭于輸挽,大府之金錢靡于河道,皆郡燕之為害也。
或曰:有王者起,將復何都?曰:金陵。或曰:古之言形勝者,以關中為上,金陵不與焉,何也?曰:時不同也。秦、漢之時,關中風氣會聚,田野開辟,人物殷盛;吳、楚方脫蠻夷之號,風氣樸略,故金陵不能與之爭勝。今關中人物不及吳、會久矣,又經流寇之亂,煙火聚落,十無二三,生聚教訓,故非一日之所能移也。而東南粟帛,灌輸天下,天下之有吳、會,猶富室之有倉庫匱篋也。
今夫千金之子,其倉庫匱筮必身親守之,而門庭則以委之仆妾。舍金陵而勿都,是委仆妾以倉庫匱篋;昔日之都燕,則身守夫門庭矣。曾謂冶天下而智不千金之子若與?
來源:秋潔 興夏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