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
賴明友
我的父親叫賴德乾,生于1927年3月18日,逝于2010年10月22日晚上9點30分,享年84歲。49年剛解放他加入中國共產黨,是新中國成立第一批青年積極分子,基層建設的骨干,縣勞動模范。他勞苦一生,奮斗一生,勤儉一生。
我父親出生在窮人家庭,沒有土地,沒有房子,從小就失去了父母,這要從我的祖先說起。湖廣上四川,我們賴氏祖母帶著兩個兒子和三個女兒,沿著長江一路向西。身無食品,靠吃野草樹葉來到了川東。祖母身體拖垮了無法前行,想找個好地方沒能實現,只好落根在重慶市云陽縣渠馬鎮白巖山的莊二臺,一個土地及貧的地方。
小兒子無婚娶失后,大兒子在第二代無子向白氏家族過子,繁衍到今天才保住了入川祖母的遺愿,到我父親這輩是第十一代子孫。
我的爺爺有四弟兄,那三個不知下落。我爺爺體弱,沒有土地,靠編草鞋和日常用具到集鎮上換取糧食維持生活。不幸的是一場大暴雨倒塌了唯一居住的茅草房,當時巖洞就沒有空著的。我的三姑奶把他們接到了她家。
這也不是長久的,當年我父親還沒出世,他頭上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五口之家我三姑奶十分地焦慮,就和我的幺姑奶商量,找到一個解決的辦法——遷居。
兩個姑奶想到了陳氏家族(是白巖山的一個大家族),人品也好(族長陳百周是云陽縣最有名望的白巖山的大地主),就把我的兩個姑媽許配給陳氏兩個家庭當童養媳,把我爺爺就推薦給陳百周家做長工。我的兩個姑奶家也是白巖山有名氣的,陳百周的陳氏家族接受了。
陳百周把我兩個姑媽安放好了,又在石山寨下出土地建起了兩間茅草屋,接收了我的爺爺奶奶和伯父,有了一個新的家。
爺爺白天給地主家干活,晚上還是編織草鞋到集鎮上換點零花錢來維持這個家。我爸爸出世了,不幸的是我爸爸還不到十個月奶奶就病逝。聽姑奶講,爺爺送地主外出了,伯父早上醒來喊媽媽沒喊醒,看弟弟口里還含著媽媽的奶頭不放,伯父用手摸媽媽全身已經冰冷了,驚動了左鄰右舍,親人安葬了我的奶奶,這導致我爺爺過度悲傷大病一場,好的是陳百周行散和姑奶的幫助,我爺爺才度過了難關。
我伯父八歲就給陳百周打短工,十二歲就做長工(干的全是成年人的活)。我爸爸得到了我爺爺和伯父的關愛,特別是陳百周的幫助,他對我爺爺說:“要改變家庭,就要讓小兒子讀書,我盡力幫助”。
爺爺十分地感激,白天努力地給地主干活,晚上加班編織草鞋買。我爸爸六歲多終于上了私學堂,發奮讀書,還要做家務。可是剛上二年級不久,爺爺就生病了,無錢醫治離世,留下了兩個孤獨的孩子。我爸爸從此失學,給地主家當放牛娃。我的童年經常聽我爸爸講他的童年,多么的悲壯寒酸。冬天沒有棉衣棉褲,赤著腳下地干活。要過年了大人小孩都在忙,我爸爸除了割牛草,還要做家務,干農活。
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我爸爸赤著腳在冰凍的田里挖芋頭,陳百周回家看到我爸爸的雙腳凍紫了,燒堆柴火叫他回去烤熱火了再去挖。
我爸爸經常講陳百周是個好人。一天陳百周帶著兩個客人回家,晚飯上桌陳百周看到我伯和我爸不在,就問他老婆。老婆說他們還在勞動,陳百周對他老婆說:“沒有他們勞動你吃什么?快喊回來”?;貋砗笏麄z和煮飯的在廚房里吃飯,陳百周把他們全部叫上桌,還親手給我爸挾上一塊肉。從此陳百周每次回家都要改善他們的生活,同坐一桌,這是在封建時代沒有哪個地主是這么做的。
我爸爸和我伯伯深得陳百周的喜歡,他總是想辦法改變他兩弟兄。一是想要我伯伯有個婚姻成個家,二是想要我爸爸學個手藝有更好的前途。于是他找到漆篾匠請他帶個徒弟,漆篾匠接收了。我爸爸十二歲就跟著漆篾匠學手藝,從此改變了他的一生。
陳百周的兩個愿望都實現了。我幺姑奶收養了一個孤女,這個孤女就是后來我的伯媽。據說我伯媽在開縣麻柳堂附近座,伯媽在剛滿一歲多時她的父親就病逝,沒有土地和房子,坐的是巖洞,伯媽的母親體弱多病,很難活下去,就背著女兒過著乞丐的生活。一個寒冷的冬天,我伯媽的母親倒在路邊,被我的幺姑奶看到了,她叫來家人安葬了我伯媽的母親,把我伯媽抱回家,兩歲多的伯媽從此活了下來。
我的伯媽心慈善良,十分勤快。我的幺姑奶從心底里十分高興,像待自己的兒女一樣疼愛她。不知我伯媽姓什么,就跟幺姑奶的孩子一個姓吧,取名徐必芝,似為親女。
待她長大成人就許配給我的伯父,陳百周親自為他倆舉辦了婚禮。那時的婚禮,就是新娘新郎一套新衣服,一套鍋碗,一間床和被子,請一桌客人,就這么簡單。沒有三姑奶,幺姑奶和陳百周的幫助,哪有這么容易的喜事啊!
我的父親勤學苦練,練出一身好手藝,還自學文化。只讀一年多私塾的他,成為新中國剛成立養鹿鄉的一名青年文化骨干。被招聘到政府培訓,加入了黨,他自愿申請組建養鹿綜合廠(又叫手工業合作社),他和工人建廠房沒有工資待遇,是后來投入生產有了收入才有工資,他是首任廠長直到退休。
這一年也是他結婚成家,真是喜事多多從天降,要感謝共產黨毛主席讓受苦受難的中國人民從此改變了命運。
在他學手藝的過程中,他的師傅十分看中他的人品德行,就將自己遠方的堂妹許配給他,因師傅的誠意促成,母親娘家也十分地看好。在喜慶家鄉的解放舉行了婚禮,娘家還傾力做了嫁妝。
我父親是一個深知感恩的人,可以說陳百周是我父親的恩人,陳百周也是為我們黨和國家立個功的人。四九年剛解放,國民黨殘余勢力準備一天晚上要襲擊剛成立的云陽縣高陽片區的新政府。陳百周既沒加入國民黨,也沒加入共產黨,但他的消息很準確。當他得到了消息后,他專程秘密告訴高陽區政府,叫在當天晚上片區鄉政府工作人員必需要轉移,結果讓國民黨殘余勢力撲了個空??墒顷惏僦茉谇胺赣腥龡l人命案,沒有逃脫法網。鎮壓后我父親不敢去為他收尸安葬,只好每年七月半給他封包燒紙。
我父親十分地珍惜,常常天黑趕回家勞動,還要打夜工幫親朋好友做篾活,天不亮又要趕回單位。在三年大天干,農村顆粒無收,我父親省吃也要提回家幾斤大米。為了方便我父親還給母親買了手電筒,在那一塊也只有我們家有一根手電筒。
我享受了父親特別的愛,我還沒上小學,就經常到父親那里去玩。看到馬隊馱著云安鹽從街上走過,馬隊邁著整齊很有節奏的步伐,鈴聲叮當響,好壯觀好美啊!我每天都要追隨馬隊,把他們送到街頭。晚上天沒黑我都要沿著石板街走一趟,一邊聽廣播,一邊欣賞美景。白天也是滿街跑,到石拱橋上玩,晚飯還有好吃的,有工人問我:“你怎么不吃廋的光吃肥的”?我說“先吃廋的就不想吃肥的了,先吃肥的后還想吃廋的”,他們豎起大拇指哈哈大笑。這是我的童年最快樂最幸福的一段回憶。
我父親心慈口善,他們機關單位的干部長期輪換下村助農。58年成立集體伙食團,不永許私人燒火煮飯,哪里有煙冒就要派人去提鍋。我父親凡是走過的村,老百姓都對他有好感,因為他是苦出生,總是在保護老百姓,為老百姓說話。
他帶著工人到青杠村栽樹(凡是白巖山的柏樹都是他們那代人栽的),安排我母親煮中午飯,煮好了他就用木桶跳去,還抓上咸菜大家吃得很香,感到很幸福。有一個姓姜的大娘體胖,大人叫她姜胖子,我叫她姜阿姨。她因勞動彎腰過久,雙腿腫痛,走不回去了,天快黑了我爸爸砍根木棍叫她杵著來我家住,我爸爸帶著工人回到了單位。我母親很熱情地招待了她,她還向我母親講她是怎么胖的原因。她的確很胖,我端來藤椅她不坐,怕把椅子坐壞了,要坐木板凳上。
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鋪天蓋地的大字報,經常就有批斗會。我爸爸是工人代表,必須要由他主持批斗會。他知道是黨對干部的要求,要徹底肅清資本主義思想的殘留。他真的很為難,一方面要完成組織上交給他的任務,另一方面要保護黨的干部。盡管養鹿區養鹿鄉政府所有的干部都接受了他組織的批斗會,但沒有一個不感激他。不管是哪個領導來到我們山頭上(養鹿鄉管轄的有三個村)支農助農,都要到我們家來吃住,在那個年代還沒有聽說集體給我們家補貼糧食。
我爸爸是個最優秀的工人干部,多次受到云陽縣政府的表彰。建國初期云陽縣的黨委書記是戚X善(他是東北地區的地下黨員,建國第一批調到云陽來任第一屆縣委書記)。他親自為我爸爸頒獎,吃午飯還喊到一桌去。
在68年,縣政府要提升我父親的職務,調他到高陽區手工業辦事處任主任(他如果去了,后來就有機會進云陽縣二輕工業局)。可是他離不開家(那時不通公路,回家一次太難),也舍不得和他一起建廠的員工,繼續堅守在養鹿綜合廠,直到退休。
我父親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批退休人員,也是青黃不接國家正需要人才的時候,又正處在改革開放的初期。國家給他們的福利就是拿一個子女接班。接班的后來有很大一批成了改革開放的最大受益者。我父親把接班的填表交到我手上,在當時有多么珍貴,我放棄了。我想:我要靠自己努力,讓出一個名額,多解決一個妹妹有工作崗位,在那個年代找份吃商品糧的工作是難上加難。
我父親一離休政府就宣布他們單位下崗。我父親有豐富的市場資源,他是最早一批拿到資格證件齊全的個體戶。如果他經商有可能把四個妹妹都帶出來,(當年一個學縫紉的后來就成了大商家)??墒撬岵坏眠@塊土地,又回到了老家手握鋤頭肩扛扁擔,再回到他童年的生活,這也是一種情思吧。
他們第一批退休人員沒有買到社保,后來才實行社保制,比他年輕的員工買到了社保,員工每月拿560,他每月也拿到50元,這要感謝陳鄉長的幫助,不然50元就拿不到。在他離世的頭一年出了新政策,交一萬當月就拿580元,從交費到他去世加上補貼總的拿到了2萬。他從未有過怨言,總是感恩。
他栽的紅菊,那時不通公路,一擔一擔地挑到河邊去賣,我也跟著吃了這個苦。歲月總是不饒人,人總有一天要老去。當日子越來越好了,可是他的身體垮了。前列腺病魔折騰他幾年,他自己到村醫開藥,開頭有效,吃著吃著就沒效果了。我帶他到三峽醫院檢查拿藥,吃上一個多月效果也不是很好。直到母親去世后暑假我通過訪病友,才帶他到萬州中醫專科學校附屬醫院醫治。
長達半個多月的住院手術治療,把他的身體徹底拉垮了。他的體重只有76斤了,查出有肺結核,前列腺癌變。10多天后還下不了床,醫生說要化療,一邊又說他身體支撐不了,我和醫生很難拿出主意,于是醫生就給他輸高能量的液。醫生說要扶他下床走路才好得快些。兩周多了第一次下床,但他站不穩,坐不住。直到醫生說可以出院了,還是要人扶著走?;丶伊艘恢睕]斷藥,進入秋天他身體好像很好了,還到處去玩,這也是讓我忽視了的事。
我伯媽因童年苦難,晚年一身病纏離世。伯父住在他大女兒家,在年底伯父家的哥哥回來了,大姐還把我爸爸和我夫妻倆接到他家吃頓團圓飯,久別的弟兄情也是最后一次相聚,在我伯父和我爸爸的心里不知有多少話無法表述。我們十分感謝大哥大姐和大姐夫的盛情邀請款待親人歡聚一堂,留下了永恒的紀念。
這年過春節是我爸爸最快樂最幸福的,也是他人生中親人陪他過的最后一個年。團年飯我們全家歡聚一堂,我兒子還帶回剛相愛的女友,我把侄兒(伯父幺兒家的)也喊來了,因為他父母在外地還沒趕回家。我父親特別的高興,他把身上的錢上百的全部拿出來發了紅包(壓歲錢)。
在玉樹大地震,我們學校組織捐款活動,父親看到我們學校師生都在排隊捐款,他也拿著錢來到我們隊列里,這讓全校師生都很感動。
好境不是很長的,當我兒子要在城里舉辦婚禮,我們都要去籌辦賀喜。我就不該給父親熱了早上的剩飯吃了,提前找車送他到城里,要感謝方老師和他的妻子照看我的父親。我們放晚學了才趕車進城,才知父親嚴重暈車嘔吐頭昏,但我和妻子又忙于第二天的婚慶。深夜才熬米粥給父親喝點,第二天父親精神好點了,本以為把他接到宴席上與親朋好友相見,可是他半個小時就坐不住,要躺在床上。我怠慢了父親,更怠慢了客人,特別是很難相見的親人和遠方趕來的客人,我的心里有多么的愧疚??!
第二天才把我父親送到醫院,我們都要上班,無人侍候,只好檢查后拿藥接回家去。到夏天父親逐漸好些了,每次都是我拿上檢查單到縣醫院開藥,有一段時間是很好的。可是一次感染就把他的身體又拉垮了,如果是現在這個條件他還能多活幾年,我們無法脫身,也沒想到請人服侍。在最后的日子里是十分艱難的,大便就用鐵碗接,小便就用飲料瓶接,喝開水就用輸液管吸,后來吸就沒有力氣了,就用勺子喂,一次最多喝三口,喝水就累。床上鋪上尿布,和嬰兒完全一樣,天天就有洗的。病發了就請村醫來輸液,開頭效果很好,入秋天氣轉涼,病情加重,最后一次病發在第三天輸液兩次,不見效果好轉,反而加重。加上我的孫女才出生幾天,我意識到情況不妙,就把情況告訴了幾個妹妹,他們都買了第二天下午的火車票。
我知道父親的愿望要看曾孫一眼,為了實現這一愿望,這天正好是星期天,我托林海燕照看我父親輸液和午飯。我帶上相機開著摩托車趕到縣醫院,抱著孫女拍照,托妻子到相館洗照片,我及時又趕回家。
這天父親還好,林海燕煮的肉沫圓子湯他還吃了小半碗,晚上喝了米粥。每天輸液兩次,我把活忙完了,就守在他床前,等他喝藥水后,我就準備抱床被子去靠在椅子上守候。父親說不出來話,但他想說的我懂。叫我放心去睡,他沒事的,在他再三催我去睡覺,我就大膽放心地去睡了,走時他總是不讓我關門,要半開,這個我懂,關門會缺氧的。
早上很早我去看他,人很清醒,還問我別人借他的錢我收到沒有。中午我妻子和二妹趕客車到了高陽(客車只能到達高陽)。我又托林海燕照看,我開摩托車到高陽去把她倆接回來。
中午父親只吃了五小塊南瓜,我妻子和二妹到了,爸爸很高興,伸出中指和食指,早就不能說話了,她們不懂意思,這就是我爸爸用手勢表達那三個妹妹他見不到了,只有我兩姊妹陪他身邊送終。
我把我孫女的照片給他看,看開頭一張他還高興,我拿第四張他就不看了。閉上眼睛要休息,我問他晚上吃點什么?只有我才懂,其他人是不懂的。他還是要吃南瓜,我喂了三小塊,喂四塊他就不吃了。
這晚也太不幸了,突然停電,我點上蠟燭,把茶瓶提去上開水。開水上了就和二妹聊了幾句,電來了,我想到蠟燭氣味父親受不了。我及時把開水提下去,把蠟燭拿出門外滅熄。倒上開水涼著準備喂爸爸,我去喊爸爸怎么也喊不醒,叫來醫生檢查已經掉氣了。在把他移床安放時我才發現,他鋪上掉了很多藥品,我一下意識到是我的失職,沒有監督他一遍一遍地把藥喝到位,這也是病情加重的一個原因。
我爸爸就這么快地走了,他留下了我們太多的思念和悲傷,他永遠活在我們的心里。要感謝他和母親在最艱苦的歲月里把我們撫養成人!感謝他給我們留下的精神財富!感謝所有關心幫助過我們家和為我父親送葬的親朋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