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看《殺出個黎明》時的我還是一個未曾開化和啟蒙的懵懂少年的話,那我看他的《低俗小說》和《殺死比爾》就已經開始有意識的思考和品味這位鬼才導演的高明之處。電影還是商業電影,類型依然是犯罪片或者黑幫電影。昆汀好像特別的中意黑幫電影題材,他的為數不多的電影幾乎均是圍繞在此。這是一個很值得玩味的選材。他到底看重了這類題材的什么呢?是遠離政治的遠離廟堂的逍遙和自在么?是無需承載社會價值和道德論理的人類責任么?是單純為了揭示那個處在社會的邊緣人的真實么?還是想通過這種赤裸裸殺戮為最高準則的江湖來展示人類的永恒的野蠻呢?也許是都有一點吧。但是鐘情于黑幫題材的電影類型不代表他延續以往的電影風格。相反,在《低俗小說》這部黑幫電影中,雖然有黑幫之間的恩怨和殺戮,但是那些已經不在主要了。換句話說,敘述或者故事已經不主要了。之所以這樣說,昆汀在《低俗小說》中他采取了一種類似章回小說體的敘述風格,但是有不完全類似于章回小說體。至少對于小說中的章回小說,他的故事是緊緊連續的,是一個完整的故事。
但是,在《低俗小說》中,這種章回敘述方式只有在影片的最后才能完整的組合完成。在開篇的時候那場餐廳搶劫和以后的由屈伏塔和杰克遜扮演的黑幫小混混殺人沒有直接的關系,而后屈伏塔和他們老板的情人之間又是一個獨立的故事,其后,由布魯斯—威利斯扮演的拳擊手和黑幫老板之間又是一個故事。這是三個獨立的故事,除了主人公相互有聯系外,故事之間沒有聯系。盡管故事與故事之間是獨立的,但是在觀完影片后,我們還是覺得這是一部完整的影片。這是一個很奇怪的感覺,但是確實一個很真實的感覺。因為昆汀在開頭和結尾部分達成的一致,雖然中間的故事是獨立的,但是開頭的第一個故事在結尾處是完整的,在影片的結尾處昆汀把這個圓圈畫完整了。這就是一種新穎之處。在我看來,以前的電影總是讓觀眾在故事的講述中得到感情上的滿足,但是昆汀的影片顛覆了這種感情上的滿足感。他也是讓觀眾得到了滿足但是不是在感情上而是在思考上,在理性的分析上得到了滿足。也就是說,他緊緊用形式的部分就滿足了觀眾。
我認為昆汀的影片主要的意義就是一種電影形式上的革命,他類似于詹姆遜贊賞的布萊希特,有意的拉開觀眾與電影之間的距離,讓觀眾學會在觀看中停頓,從幻覺中驚醒,并學會遠距離觀看電影,思考電影。作為這方面的一個例證,就是電影中的故事或者說情節。在《低俗小說》中,充斥著大量的對話,但是那些塞滿畫面空間中的調侃和對話對故事沒有任何的意義。比如那兩個小混混去搶貨,殺人之前在路上冗長的對話,你不會發現他們談話內容的任何意義,談話與他們將要做的事情沒有任何的關聯,他們只是在閑聊,這種閑聊甚至在他們殺人的間隙都能談笑風生。這是一個和一般商業電影不同的地方,但是正是這樣的地方,昆汀最徹底的顛覆了電影中的傳統觀念,尤其是在“內容/形式”上,電影中作為內容重要組成部分的對話,作為推動情節發展的主要手段的對話,一度在影片中失去了它應有的意義,在昆汀的影片中,對話的無意義行為就是一種革命,首先是對故事或者內容的革命,更重要的就是對整個電影的顛覆。在昆汀的《低俗小說》中,我們可以大膽的宣稱,內容或者說故事或者說敘事等都作為一種電影的形式而存在。正如文化理論家伊格爾頓《在馬克思主義與形式》中所言,文本中,最具革命性質的是形式因素。這種最具革命性的意思在昆汀的影片中就是內容和故事也變成了形式的一部分,也變成了革命的一部分。
說昆汀的電影中主要烘托出形式主義的痕跡,可能還是不是讓人信服。但是,我們逐漸發現它的影片中越來越多的因素證明了電影的任何形式都在他的影片中起著作用。比如影片中的背景音樂不停的更換,并且和內容的疏理愈加的嚴重,比如說昆汀在他的影片中對色彩的強化,都印證著他的電影已經是一種“形式主義電影”。
比如在他的被稱作向東方動作電影致敬、向動作巨星李小龍致敬的影片《殺死比爾》第一部中,在餐廳中的那場大屠殺殘忍血腥無比,身著黃色運動衣的烏瑪·瑟曼和殺手們的黑色西服的成為了鮮明的對比,而殺戮中那種時時鮮紅的梅花一樣的血液四散飛舞的時候,那種色彩的搭配成為了場景的一大亮點,而這同時,舞臺上對臺下殺戮視而不見的音樂成了對故事最好的隱喻:音樂不是故事的陪襯,不是故事的背景,而是兩種并行不悖的主題。故事的主題是復仇,是殺戮;而音樂的主題是懷舊,是熱情。我甚至一直的暗中思忖,要是把影片中的故事主題去除了,只有背景的音樂,那么電影依然是成立的,這就是形式主義電影的魅力所在。在《殺死比爾》的每一部的開頭部分,昆汀都用了黑白膠片來交代殺死比爾的緣由,那種單一黑白對稱的色調的運用不僅僅是懷舊的作用,還有一種明顯的暗示的作用,對比的作用。對于一般的電影來說,開頭交代以前的故事也同樣用黑白膠片,但是一旦進入正統敘事之后,黑白膠片和彩色膠片之間的銜接是用比較柔和的色調處理的,比如溫柔的綠色,淡淡的白色。但是在《殺死比爾》的兩部開頭,在用黑白膠片交代完緣由之后,很突兀的一種很濃重的背景色調就出現了,給人視覺上的不適應感,但正是這樣視覺的刺激效果提醒你,一種濃重的色調的背景運用不僅僅是敘事的陪襯,他的存在也是影片獨立的需要。昆汀好像極其喜歡濃重的色調,他的每一部電影無論背景的運用還是人物的著裝方面,色彩的對比都很鮮明,對于這種偏好,我的解釋就是想用他的色彩說話,用他的色彩代替電影的真正的敘事。當然這并不是說,他的影片中只有色彩在講故事。可以這樣說,昆汀的影片中,除了人物不講故事,其余所有的形式,無論色彩、音樂還有那個缺席的在場者,攝影機都在用無聲的語言來講述電影的故事。
這就是我理解的昆汀-塔倫蒂諾的電影,形式主義的電影,沒有故事的電影,用各種形式來講故事的電影。當然要是想從這樣的影片的故事中獲得社會的價值和精神認同,或者想讀出某種政治性的見解的話,你可能會深深的失望了。但是這并不代表他的電影中沒有政治的或者意識形態的態度。其實有一句話一直以來都說爛了,沒有政治態度本身就是一種政治態度,對昆汀的電影同樣可作如是觀之。但是我更認為沒有必要從昆汀的影片中讀出政治的意義。我覺得他的反政治意義則更大。我喜歡他的影片就是喜歡他運行各種形式來講述電影故事的能力。在我看來,沒有一個導演還能這樣的棄電影中的故事以不顧,玩弄各種的形式主義要素。從這個角度來看我的電影啟蒙的話,也許終將意味著我對影片的解讀注定落在一個空洞的能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