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關于自己的教育經歷,被教育和教育的經歷,我曾寫過一篇兩萬余字的長文:《流水十八拍,或一個人的教育史》,全文放在博客(http://www.edu11.net/?1271)里,節選被《明日教育論壇》(第49輯)刊登,獲得不少好評。后又應約寫過《一路匍匐,一路前進》(《新教育》2009年第3期)、《教育路上,激情行走》(《教師博覽》2011年第5期),應該說,各方面情況都交待得差不多了。但是現在看,所有的書寫,都不夠完整,而且所有的書寫,都不免遺漏、忽略甚至回避——即如此時,重讀那些文字,依然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從一個農村孩子,成了一個教師,成了一個關注、思考教育、甚至以教育為生的人。
2.從來就沒有過“熱愛”或“獻身”教育的志向。真的。“受教育”的過程里,似乎只有一腔“跳出農門、甩脫農皮”的“原始沖動”。讀小學時,父親常以“成龍上天,成蛇鉆草”之類俗語,諄諄教我;仿佛當時流行語“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的“鄉村版”。那時候,在這個國家廣袤的農村,在這個國家眾多的農民孩子面前,要改變由“出身”而來的既定命運,可供選擇的“道路”,不外當兵和讀書。對我而言,因為身高的原因,“當兵”這選項,又幾乎沒有意義。所以,讀書,差不多成了我“別無選擇”的選擇。
3.那是70年代中期,川中丘陵深處,一個偏僻的鄉場上。我發蒙的學校,當時叫公社小學,后來成了“戴帽初中”,再后來是中心小學,現在,似乎是九年一貫制。我在那里的經歷,先是漫長的童年,既清醒又蒙昧;然后是不更事的少年——小學讀到高段,似乎聰明些了,底子里卻又是迷糊、懵懂的。現在想來,斑駁的記憶里,印象深的,與講臺無關,與知識無關——有關的大約是:饑餓,寒冷,貧窮,冬天的冷,夏天的熱,早晚在家與學校間的奔跑,為了攢學費而在四處的山野里割蓑草、挖藥材,偶爾的“拉練”、“野營”、“開荒”、“學工學農學軍”……那時的校園,小而破舊,那時的課堂,大而廣闊。
4.初中畢業時,我有三項志愿可選:考中專,三年后,當工人,打鐘吃飯,蓋章拿錢;讀中師,三年后,當教師,不一定脫離農村,但好歹能脫農皮;上高中,苦讀三年,再努力考大學——那時候,中專最吃香,讓所有農村孩子眼饞,可惜我成績不夠拔尖,幾乎沒有“賭”的資格;老師鼓勵我,說可以試一下中師,但那一年,不知哪里冒出來的臨時政策,男生身高不得低于1.45米,我以2厘米之差,被拒之于師范門外。最終,只好灰溜溜讀了高中——雖是省屬重點高中,但那時要通過高考,難度不亞于古之蜀道,我所在那個公社,很多比我年長者,這里那里讀了三年高中,只換得一張文錢不值的畢業證,又灰頭土腦回來,繼續祖祖輩輩土里刨食的營生。
5.正因如此,高中一開始,讀得百無聊賴,懶心無腸——莫名地喜歡上了讀書,喜歡上了寫作,高一時就開始逃課,去縣城圖書館看書:先是物理、化學,再是數學、英語,然后連最喜歡的語文,也偶爾出逃。記得當時,除了作文外,還有很多課外練筆,密密麻麻十多本,甚至改寫過一部電影,寄給長影廠,當然,最終只收獲了退稿。那些文字,除了極少幾個“豆腐干”,在《福建青年》等報刊上露過面外,太多是“暗無天日”的命運,但自己非常看重;直到現在,經歷了近十次搬家,它們依然被我完整保存著。而因為這樣的原因,功課一塌糊涂:高一結束,我選讀文科,而在分科考試中,我最自信的語文,也只有60分,而這分數,據說還有老師的印象分和施舍的成份在。
6.差不多到高三,才猛然醒悟:這樣下去,也許真的只能拿一張文錢不值的畢業證了。那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實在是不能想象也不能接受。這才開始收回野心,用力于功課。也許自己還不算太笨,經過努力,成績一點點回升,從畢業考時的全班30多名,到預選的20多名,到最后關鍵一考時的第8名,三大步上籃,我居然“中了”,被“提前批”的“四川師范大學”錄取,而且,是我一直想讀的中文系——我和教育,就這樣被牽系在一起。初中時被2厘米拒絕,高中卻以幾分優勢被青睞,或許,教育于我,還真是命中注定吧。就像后來,我常跟老師們說,我們每個人與教育,都是婚姻關系。
7.不得不說其間經歷的老師——對我好或我覺得好的,在舊文里,有過記錄;當時懼怕和憎恨過的,暫時不想提及,只是記得他們的“狠”:四年級時,一個代課的回鄉知青,曾用酒杯粗細的麻桿猛打我的腦袋,直到好些根麻桿被我的腦殼反彈得“柔腸寸斷”;次年夏天,因私自下河洗澡,曾被他罰在乒乓臺上“板干澡”——正午時分,全身只一根內褲,趴在被曬得滾燙的水泥臺上,雙手雙腿不斷作出水里游泳的姿勢;另一次,我逃課到河里摸魚,被他抓了現行,罰我將魚串掛在耳輪上,到全校每個教室“示眾”。而在初中時的某個夏天,班主任老師曾因為大家午睡表現不好,在放學后罰全班同學下跪;我是班長,也是唯一沒被懲罰的人,但是,在我據理力爭、強烈抗議未果的情況下,我選擇了與全班同跪——班主任老師在后來的很長時間里,對我的這種“忤上”行為,依然耿耿于懷……
8.更大的打擊來自高中,教數學的那位中年女教師,長相柔和,書也教得不錯,可惜我是差生,而她,似乎正在更年期;有一次課上,或許我的問題太簡單、有點侮辱她的智商,她勃然大怒:“你這個蠢豬!”或許正是她的這一句,讓我對數學厭憎不已,高考時,120的總分,我以44分的成績,結束了傷心的數學史……是否因為這些,讓我一直有著因懼怕和憎恨而反抗的傾向與習慣?我不知道。我只是記得這樣的傷痛,記得經歷這些傷痛時,內心的恐懼感和恥辱感——后來我發現:很多對教育有著深切而本質理解的人,幾乎都有過類似的傷痛、恐懼和恥辱,而且在學生時代,他們留給老師的印象,大多是“差生”或“問題生”。張文質如此,肖川如此,劉良華也如此——仿佛,正是因為那樣的傷痛經歷,讓他們本能而自覺地意識到:好的教育應該有怎樣的本質,好的教師應該有怎樣的面相。
9.剛登上講臺,我對自己的期許是:不讓學生覺得可怕、可恨,不讓自己覺得可厭、可憎。現在想來,這樣的期許,既源自于早年的經歷和記憶,也發端于自己對教育的直覺和本能:我始終覺得,教育是簡單的復雜——教育的簡單在于,教育者和被教育者都是人,只要遵循人性的原則,教育就可以實現;教育的復雜,也正是因為人性的復雜:每個生命都有自身的局限和邊界,每個學生的發育有先有后,反應和接受、理解和認識有快有慢,這就意味著,教育不是簡單的知識傳授和接受,而是要面對紛繁復雜的個體,而教師,最起碼的、甚至也是最高的規范,就應該是人性,基于人性,依憑人性。從“人性”出發,我對教師的“本能”作出了自己的解釋,它既是天生適合于教育、無須學習的能力,也是教育者本身具備的能力——這種能力,既是從學習中得來,也須在學習中不斷提高。人是可以教育的。無論學生,還是教師,都需要不斷的教育,也都能夠通過教育,讓自己的生命獲得更為美好的發展——這似乎就是教師的專業成長,雖然在我明白這些道理時,這個詞語還不曾出現。
10.基于這樣的理解,我跟那四屆高中學生,非常愉快地相處了9年——那是美好的9年,雖然也有波折和艱辛。那也是激情的9年,從“本能”而來的,自然滿含激情,而且是,青春的激情。我一次次帶著那幫孩子,到深山里野炊,野營,我努力突破校園的邊界,不斷地拓展課堂的空間——雪霽的早晨,當我發現學生眼睛看著我,心卻在雪地里時,我會說:“今天這兩節課,我們一起,到北山頂上,看雪去!”果然就和他們一起爬山,踏雪,賞雪,玩雪,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全班鬧成一片,樂在一團的情形。而在炎熱的盛夏,看見學生們懨懨欲睡的樣子時,我會靈機一動,讓他們寫即興作文:“6月3日下午四時的風景”,讓他們用自己的身心,和手中的筆,去感受和記錄,我甚至讓他們覺得,那樣普通、平常的日子,經由筆端,落到紙上,成為白紙黑字,它便會成為歷史,成為生命史中的一部分,一句話或一個詞……類似的記憶還有很多,很多。事隔多年,與那些孩子聚會,幾乎每一屆,都有孩子說出他們印象深刻的課,都有人說,那些經歷和記憶,如何豐富了他們的生活,或如何影響到他們的現在——這,或許正是教育的意義和價值:既立足當前,也關注長遠。
11.工作兩年后,我“升級”成了父親,有了一個健康、可愛的胖小子。我永遠記得那個初春的早晨,凌晨兩點41分,微涼的夜色中有幽微的花香。那是兒子成為我兒子的時刻,也是我真正成為男人的時刻——我一直覺得,男人成為男人,并非在結婚時,入洞房時,而是在他有了自己的孩子,成為孩子的父親那一刻。那一刻,他的世界巨大而圓滿,他的責任沉重而結實。那一刻,他的生命真正有了質的飛躍——我的教育觀,從那一刻也才真正開始形成:教育孩子的過程,既讓我充分領悟到作父親的快樂和艱辛,也讓我充分體驗到教育的價值和意義——看到那樣小小的孩子,一點點長大,一點點地感受和體驗他自己的生活,一點點地明白和親近這個世界,一點點地發現和創造著屬于他自己的驚喜和快樂,既覺得安慰,也覺得欣喜: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一個體驗、發現、創造的過程嗎?所謂教育,不就是以這樣的方式,陪伴孩子生命的某段行程嗎?
12.有了這樣的經驗和感受,后來遇到張文質先生,聽到他說“教育是慢的藝術”,“教育是中年人的事業”,立即引為同道,并堅定不移地跟隨在他身后,有意無意間,成了一個“生命化教育”的追隨者和踐行者——那時,我已離開一線,到了現在所在的教師進修學校,做起了與“教師教育”有關的工作。如果說,此前的教育實踐,更多源于自己的直覺和本能,而此后的觀察、發現、閱讀和思考,讓我對教育有了更為清晰、理性、豐富的認識。這種變化的最終結果是,我完成了從寫作愛好者到教育思考者的“轉型”——社會的轉型,總是被動的,伴隨著艱辛和陣痛,而我的轉型,似乎更多的是主動迎接,因此伴隨著生命的自覺和愉悅。我也由此相信,只有真正喜歡(不一定熱愛,但是至少不能厭惡)本職工作的人,只有能夠在自己的職業中獲得快樂的人,才可能有幸福的感受,幸福的人生。
13.傳統的教師教育工作,總被說成“教師培訓”,但是我更愿意理解成是研修,而且率先在單位里用“研修”代替“培訓”。語言學家列奧·施皮澤有一個觀點:“詞語的變化就是文化的變化和靈魂的變化。”從“培訓”到“研修”,并非更換詞語的文字游戲,而意味著本質的改變:培訓往往是被動的,研修更多的是主動;培訓更強調要求,研修更強調自發;培訓更強調外在,研修更強調內化。再好的思想觀念、理論方法,如果不能被對象主動接受、理解、消化、運用,它都只是思想,只是理論,不可能產生真正的意義和實際的效用。所以,當我們以研修代替培訓,這意味著我們更強調積極、主動的教師文化,更追求教師專業發展的自覺和內化——而這種變化,似乎更切合“教師進修學校”的意味。
14.在跟老師們交流時,我經常說三句話:觀念比行動重要,狀態比方法重要,氛圍比制度重要——這樣的發現和總結,有我自己轉型和變化的經驗在。因此我愿意相信,每個教師都有成為優秀教師的潛質和可能,但是,一個教師要真正實現專業發展,只能建立在他自身的積極主動、自覺內化的基礎上。道理很簡單:你不可能指望一個學識不精、能力不強、狀態不佳的老師,能夠教出很好的學生,干出很好的成績。學識不精可能誤人子弟,能力不強往往事倍功半,而狀態不佳,你甚至沒辦法讓他喜歡和熱愛教育——難以想象的是,一個對工作充滿厭倦、恨意的教師,怎么可能負責任地面對學生?一個成天精神萎靡不振的老師,怎么可能教出積極向上的學生?所以,我總是跟老師們交流一個觀點:成長就是不斷地發現更好的自己,不斷地創造和展現更好的自己。而教師的成長,就是讓教師自己不斷去發現、創造和展現更好的自己,不斷地讓自己變得更優秀。
15.結合自己的經驗和感受,我意識到,教師的成長應當包括精神成長(精神發育)和專業成長(專業發展)兩個方面,而且首先應該是是精神成長,或者說生命成長。教師首先是人,然后才是教師,所以,要說專業成長,必然首先討論教師個體生命的成長、個體精神的發育。而且我相信,優秀教師不是靠培訓產生的,正如優秀作家不是教出來的一樣——只有當一個教師“意識”到成長是內在的需要,是自身發展的需要,他才可能自發地行動,不斷地超越。而當一個教師真正地有所醒悟和發現,那種源自生命的萌動和勃發,會讓他感覺到強烈的生命喜悅,感覺到職業本身帶給他的幸福。為了更好地體現和實踐這樣的理念,這些年來,我在區域內外,通過建教育論壇、辦教師民間團隊、搞主題研修班,做系列專題講座等方式,不斷通過自己的教育行動,去鼓勵和激發我所接觸的教師,去影響和改變與我親近的教師——也許我的力量還很單薄,但是我相信,做力所能及的事,每個人都能辦到,而且,只要我們愿意努力去做,影響和改變就一定會發生。
16.很多年前,第一次到草地,面對那廣闊無垠的風景,我寫了一組長詩。其中一首,有這樣的句子:“對美保持不敗的向往,這是人類/最后一次機會。很多人因此告別家鄉/像我一樣,把靈魂放逐在/無邊無垠的草地上。像我一樣/他們的掌心,刻滿情人的名字和遠方。”此時此刻,默誦著這些詩句,回想起當時的場景,內心依然有豐沛的感觸:那樣廣闊的草原,那樣茂盛的青草,那樣藍的天,白的云,“銀子一樣流動的羊群”,那樣幻美的風景,自由,遼闊,充滿迷人的生命氣息,那不正是教育田野的一種美好象征?而教師,不過就是“牧羊人”,是學生的守望者、看護者:他引領著他們,尋找更為豐盛的水草,尋找更為美好的地方。在他們心底,對美,始終“保持不敗的向往”——我愿意自己,也能這樣,一直這樣,為著更加美好的教育,為著通往更加美好教育的道路。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看教育,但不只看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