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壞人,也不喜歡太好的好人,相比較壞人或者好人,我更喜歡"正常人"。
A是一個我很熟悉的朋友。前幾天他來找我,探討內心中的困惑。
A在出差前因為工作時間繁忙,陪伴時間不夠,剛和女友吵過架,兩個人的吵架風波還未完全平息,他又出差了,在這次出差期間,他和女友達成一致意見,等他回來,他們要好好的討論一下彼此出現的問題以及給女友充足的陪伴。
A和女友見面的當天,就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那天兩人見面沒多久,他就意外的接到了來自遠方朋友的電話,原來這個朋友(以下簡稱B)來到了他所在的城市,并打電話約他出去見面。
A很為難,一方面女友這邊還沒搞定,兩個人又剛剛見面,另一方面好友遠道而來,他不露面也實在難以交代。他先是委婉的表示自己有事,這次無法和B見面,但是B不同意,不斷強調上一次就沒有見成面,所以這一次無論如何也得見上一面。A只好試探性的征求了一下女友的態度,沒想到女友勃然大怒,兩個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吵了一架。
最終這次爭吵,以A的妥協草草了結。但是卻讓A感覺很不爽。
次日,A和女友在一起約會時,意外發現自己被B拉進了一個同學群,同學們在群里熱烈商量著晚上聚會的事,而且看樣子,他們已經默認這場聚會他參加了。這讓A感覺騎虎難下,最終他鼓起勇氣和女友說出了自己想去參加聚會的訴求,表達了自己的為難,結果,兩個人又不歡而散。
A垂頭喪氣的來找我解惑。他對女友有一些怨恨,覺得女友對自己不夠體諒,但同時也能理解女友的心情,總之,夾在中間,實在痛苦。
在朋友(包括我在內)眼中,A是一個"好人",所謂"好人",其實就是習慣考慮他人,讓別人感受舒服的人,在朋友眼中,他認真、負責、仗義,所以人緣相當不錯。在我看來,A其實可以代表一類人,而他所遭遇的問題,也具有一定代表性。所以,今天這篇文章,我們就來談談"好人"的問題與困惑。
對于剛才講的案例,每個人的理解和看法都不一樣,我猜一定有人支持A或者A的女友。比如"A應該去,畢竟朋友大老遠來一趟,不去太不給面子了",比如"A的女友太委屈了,好容易和A見面,又被朋友叫走了,既然這樣,還要男朋友干嗎?",再比如"A就是不夠圓滑,他完全可以兩者兼顧,比如帶上女朋友一起聚會不就行了嗎?"....
以上這些,是道理、方法、社會道德,但都不是心理。
從心理這個維度,任何人的任何行為都有其自身的合理性。我們需要的是幫助當事人找到自己行為背后的認知,厘清自己的思路,修正自己的行為。
在這個案例中,我比較關注的,既不是A,也不是A的女朋友,而是B。我問A如何評價B的行為,他一臉蒙圈,說:沒有什么感覺。
但是我注意到了幾個細節:第一天B從天而降,打電話讓A出去見面;A表示為難婉拒B后,B堅持了自己的主張;第二天,在未和A商量的情況下,將A拉進同學群,并組織了飯局,對外宣稱A也參加,而且吃飯地點也"照顧"了A ,選擇了離A家比較近的飯店。
當我把這些細節特別提示給A之后,再次問他的感覺,他似乎有所領悟,說,B好像有些強勢。但是他依然對B的行為無感。
事實上,我們可以清晰的看到,B的行為,本質上是一次又一次清晰的入侵了A的邊界,他沒有提前打招呼,就空降到A的城市,并且要求A和他見面,在A明確表達自己的不便之后,他的堅持,間接造成了A與女友的爭執。在第二天,他不經A的允許,也不問A的時間安排,就擅自為A定好了"幾乎無法推脫的"飯局。在整個過程中,一直是B掌握著主動權,而A更多的處在無奈、被動的地位。
但問題是,為什么A自己對于B的人際邊界的入侵無感呢?
我想,這是很多"好人"共同的問題——他們對自己的邊界比較遲鈍,對別人入侵自己邊界的行為無感,而恰恰也是因為他們的毫無反應,也造就了別人的入侵。這是一個互相影響的過程。
① 邊界感:一個人心智成熟的標配
邊界,也可以說是地盤。每個人都必須有屬于自己的地盤和空間,這是一個人生存的標配。一個人自己有邊界意識,同時也能尊重他人的邊界,兩者合在一起,就構建了健康人際關系的基礎。
從某種意義上說,邊界意識,是一個人心智成熟的標配,當有了明確的邊界意識,一個人就能夠活的簡單、清爽、有力。
生活中,很多心理問題和人際關系問題都是由于邊界不清晰導致,那種粘膩的關系,彼此入侵,會讓人喘不過氣來。
邊界,可以分為地理邊界、身體邊界和心理邊界三種。相對后者,前兩者比較清晰可見。而很多"好人"的問題,就出現在"心理邊界"的模糊之上。
就像A,當他的心理邊界被B侵犯的時候,他沒有感覺,意識不到自己的邊界被人入侵,這種狀況,實際上是導致他自身很多困擾的根源。
一般來說,對邊界被入侵無感源于幾種可能。一是習慣,自己長期被入侵邊界,形成了習得性無助的狀態,對入侵邊界這件事逐漸變得麻木;二是情緒的壓抑,事實上,每個人在邊界被入侵的時候都有感覺,只不過因為長期的"馴化",這種感覺被自動閹割了(其實是被壓抑了);三邊界的定義不清晰,對自我的邊界和他人的邊界沒有清晰的概念。但是不管是哪一種情況,都離不開一點,就是缺少邊界感的覺察。
當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好人"意識到自己有可能有這方面的問題或者困擾時,對這個問題進行有意識的覺察,可能是重新找到邊界感的關鍵所在。
② 別人對待你的方式,都是你自己教的
人際關系是一項復雜的鏈接,某種程度上,每個人都是"變色龍",這句話的意思是,即使是同一個人,在面對不同的人的時候,也會下意識的使用不同的態度。“完全絕對的始終如一”是不存在的,那樣的人,就失去了一個人最基本的靈活性。
為什么一個人的基本人格模型是穩定的,但是在面對不同的人的時候,仍會表現出細微的差別?這是因為我們的"關系"是雙向的,我們在關系當中的具體表現,除了受到自己固定人格模型的影響之外,還必然要受到對方態度的影響。比如性格軟弱的人往往更吸引攻擊性強的人靠近,這是因為在人際沖突中習慣逃避的人,會激發另一個人追逐、進攻的原始的動物本能。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別人對待你的態度,往往是你自己教的。
我問A:B對待X(我們共同認識的一個性格強勢的朋友),也會像對待你這樣的方式嗎?A想了想,搖了搖頭。
我們每個人,都有社會性的"超我"部分,也同時具有原始本能的"本我"部分,不同的場合,不同的人,會激發不同的"面具"。B之所以能對A的邊界這樣隨意入侵,并不擔心會有什么不良后果,正是B與A在長期接觸中由A的反應"告知"他的。同樣,他之所以對X不會這樣,也是X的態度教會他的。
③ 邊界不清背后的“認知模型”
任何人的任何行為,在其自身的系統里,都有其合理性。這個"合理性",主要是認知層面。
當我問A是否感覺到B的行為有一些不妥時,他回答說:沒有。我問他為什么?他想了想說:可能我們是同一類人吧。如果我去B的城市,他推三阻四不出來,我也會不高興的。
我繼續問他:可以理解。但是你是否也會像B一樣,去B所在的城市不提前預約,到了不管他境況如何,都要求他必須出來見面?他說:那不會,我一般都會提前打招呼。如果我沒有打招呼,而他當天又已經有別的安排,那我也能諒解。
我說:聽上去,你好像也不太贊同B的做法啊?至少跟你自己遵守執行的行為準則是有偏差的。
A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像是這樣。
我繼續問:那你為什么這么雙標呢?你這樣,似乎是嚴于利己,寬于待人啊。
A又想了一會,說:我內心中好像有一個信念:"朋友來了有好酒",如果朋友來了我不招待,那就是我不對。
我說:哦。那你怎么界定"朋友"?什么樣的人算朋友?
A很狐疑的看著我,似乎不太清楚我的這個問題從何而來。我繼續引導,在引導的過程中,A自己澄清了一個關于"朋友"的概念:即"朋友來了有好酒"當然沒有任何問題,但問題在于,這句話有一個大的前提——"朋友"。試問,如果一個人對我們不夠尊重,缺少同理心,不體諒我們的難處,那他還是"朋友"嗎?
原來,A一直活在自己的認知里。在他的認知世界里,只強調了自己的義務——"朋友來了有好酒",卻忽視了自己的權力——"我"作為朋友中的一方,也需要同等的尊重。
很多認知的偏差,來自于管中窺豹和盲人摸象,當沉浸在一個固執的標準中,比如"朋友來了必須招待,不招待就是我錯"的時候,我們很難看清楚在這個信念之外,還有什么。當認知發生了反轉,行為也就自然發生了改變。
④ "好人"背后的討好型人格
隨著與A聊天的深入,我發現其實A并非對B毫無感覺,事實上,B的出現和隨后的行為,給他帶來了一系列的麻煩和困擾,只不過,他把注意力更放在了"女朋友是否通情達理"上,而忽略了B給他造成的困擾。究其原因,A自己說出了答案——女朋友是自己人。
換言之,在A 的心里,女朋友和自己是一體的,是"自己人",所以,當出現內外沖突的時候,他希望女朋友和他保持一致,先解決外部的問題。但是女朋友沒有做到,這給他帶來了煩惱。
將這個話題延展開來,我們可以針對A的想法做出如下推斷:女朋友和我是一體的,我們可以統稱為"我"——當"我"的需求和外界的需求發生沖突時,應該首先解決外部的需求——因為如果外部的需求不滿足,就會"得罪"別人,換言之,"我"沒那么重要。
我們常說"我最重要",但在"好人"的世界里,"我"最不重要。或者這樣說,"我"的價值,取決于對方是否對我的行為滿意,如果對方滿意,"我"就有價值,"我"就是存在的,如果對方不高興,那"我"就消失了。
這是典型的討好型人格的特質。事實上,很多所謂的"好人",他們的內心深處,充滿了對人際關系斷裂的恐懼,充滿了了低自尊與低配得感,本質上,他們不認為自己有多重要,而自己的價值置于別人的"笑臉"之上。
這就不難理解討好型人格的人"喪失自我需求,放大別人需求"的人格特征了。
貌似這違背人性,但是卻依然合理。在家庭中,獲得"有條件的愛"的人,常常會出現這樣的狀態,他們對關系非常渴望,常常不自覺的以犧牲自我利益為代價來滿足別人,自然,放棄自我邊界,也是他們放棄自我利益的一種表現形式。
然而事實真相是,一個人如果不能真正的愛自己,也就不可能真正的愛別人。那種討好和退讓,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愛,而是一種變形的壓抑。
A來找我的時候,是想談一下和女朋友的關系問題,但是在談清楚了他和B的關系之后,似乎他和女朋友的問題也迎刃而解了。
他意識到自己在這件事情上,沒有對B的不當行為保持邊界,造成了和女友的沖突,同時,也意識到女友的爭吵,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實也在用不恰當的方式侵犯他的邊界,只不過相比朋友,親密關系中的邊界問題更復雜,更難界定。同時,他也看到了自己過去的習慣性的行為模式中有很多對自我感受的閹割。
衡量一個人是否有邊界感,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指標,就是ta是否有說"不"的能力。我問A打算怎么處理接下來的問題。他先是說,要向B表達自己真實的感受,提出自己的訴求。但是轉而有有些猶豫,他說:其實很多人都是這樣,而且大家都不覺得這是個問題。言下之意是,如果自己說出來,可能會顯得自己"小氣"——對于說"不",他突破起來,仍有障礙。
為什么"好人"習慣吃啞巴虧,甚至吃了啞巴虧也沒感覺?其根本原因是,他們太重視別人的感受,但是卻并不尊重自己真實的感受。
所以,讓A和自己真實的感受呆一會,好好體會一下自己的難堪、憋屈、被操控的無助...對于他來說很有必要。
每個人都有攻擊性,這是人的本能。"好人"常常壓抑自己的攻擊性,或者將其指向自己,這是對于自己的嚴重損害。而將攻擊性適當的釋放,則是維系一個生命個體正常運轉的有效方式。
對于一個"好人"來說,清晰的樹立邊界,表達自我,以及合理的釋放自己的攻擊性是一門必修課,說出來容易,但做到卻很有難度。因為這背后有其對依戀關系斷裂的深層恐懼,也有對于關系鏈接的需要和動機。但是即使如此,依然可以改變。可以嘗試以下步驟。
第一,深度的覺察自己在人際關系中真實的感受。
就像A這樣,當我讓他和自己真實的感受鏈接,在這個狀態下留置了一會之后,他被壓抑的情緒浮現了出來,他真實的感受是不舒服,這個不舒服,埋藏的很深,需要在事情發生時或者發生后仔細的品味和覺察。
第二,對事件進行復盤,結合自己的感受,找到自己哪些邊界被習慣性的入侵了。并作出記錄。
第三,學習真實表達技術。可以采用"陳述客觀事實+描述自己的感受+提出對對方的期待"這樣一個簡單的方式,向對方真實而不帶評判的表達自己。表達的過程,就是療愈的過程。
第四,完成真實表達或者深度覺察之后,及時給自己的成績"蓋戳"——事實上,累積正向體驗,也是重新構建新的行為模式的有效方法。當新的模式不斷應用,并隨著使用的熟練,產生良好的體驗之后,新的模式就會逐漸取代舊的。
【寫在最后】
A后來和B談了這件事給他帶來的困擾,表達了自己對B這種行為的不滿,確立了自己的邊界。他告訴B ,招待他沒有問題,但是如果他下次依然不提前打招呼,就需要接受他有可能不能招待他的結果。因為他自己也有自己的安排,而安排被隨意打亂,令他很不舒服。
A后來又和女友談了一次,就這次的事達成了共識,也告訴了女友自己對B表達態度的處理。女友表示理解,說如果下次再發生類似的事,會依據情況,盡量考慮他的難處,和他理智協商,解決問題。
A后來告訴我,本來他在真實表達之前很緊張,但事實證明,當他把自己真實的感受和期望說出來之后,B并沒有生氣,女友也更體諒自己了。更重要的是,自己不再憋屈,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
最后,我跟A說:作為朋友,如果A繼續做一個"好人",這樣,我會感覺更舒服,但是作為一個真正的朋友,我還是希望A能做一個"正常人",因為這樣你會更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