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與千尋》初次在日本上映的時間是2001年。90年代,日本泡沫經濟破碎。片中處處可見宮崎駿對工業文明和泡沫經濟的反思,以及對樸素、自給自足的古典生活的向往。動畫反思的現實不由得讓人聯想起目下的某些境況,而影片豐富的隱喻使得它成為一則常看常新的現代寓言。就像友人所說:“我在人生的各個階段都會看一遍《千與千尋》,現在仍然要去看。”
01
對古典傳統的回歸與向往
▌神隱:民間神話敘事的沿用
《千與千尋》這個故事的大框架,是一個日本傳統民間神話傳說常用的情節構造——神隱。事實上,這部電影的日文原題,就叫「千と千尋の神隠し」(《千與千尋的神隱》)。
“神隱”一詞,在現代日文中意為:“突然失蹤,下落不明”。在民間神話和傳說中,常有“神隱”的故事。這里的“神隱”,指的是小孩子或是女性某一天突然從日常生活中消失,受到神明、天狗、妖怪等的誘惑,去到異世界體驗一番,再重返人世。www.zhenhuanet.com
我們可以在日本的民間傳說與文學作品中,找到許多“神隱”主題的故事。
其中最家喻戶曉的,是浦島太郎的故事:
浦島太郎從一群惡作劇的孩子手中救下了一只烏龜,烏龜為了報恩將他帶到龍宮。浦島太郎在龍宮領略一番異世界的奢華,臨別獲龍宮公主贈予寶箱一只,并被叮囑“千萬不可打開寶箱”。“天上三天世間千年”。待到浦島太郎回到原本居住的村莊,早已物是人非。他打開了寶箱,瞬間變成了頭發花白的老人。
在《千與千尋》中,我們能看到不少與這個故事相似的情節設置。例如:
千尋到了異世界歷險,并在離開后依然擁有完整的記憶,她的父母卻在異世界變成了豬,并在離開后忘記了一切與那個世界有關的事情。這與日本民間傳說中“神隱”一般發生在孩子身上相呼應。
千尋遇到的“白龍”,其實是琥珀川的神明,因人類建造住宅填埋了河流而失去住所,為學習法術做了湯婆婆的弟子。他曾在千尋兒時救過千尋,也因此他雖然失去了一切記憶,包括自己的名字,卻記得千尋。千尋也為了救白龍不畏艱險。救助與報恩的主題,令人聯想到浦島太郎與那只帶他去龍宮的烏龜。
千尋在湯婆婆經營的油屋中見識到的繁華奇異世界,與浦島太郎在龍宮見到蝦兵蟹將,以及無數的金錢珠寶,有異曲同工之處。
電影的最后,千尋和父母看到車里積滿了灰塵,來時的道路上也積滿了灰塵。在異世界的短短幾天,原本世界的時間不知已過去了多久。
宮崎駿自己也曾說:“千尋闖入的異界其實就是現實的日本社會, 其實我所描繪的油屋就是日本。”就像日本近代作家芥川龍之介的《鼻》,選取平安時代的故事和人物,講述當代人的心理困境。《千與千尋》也是如此,借古喻今,以旁觀者的角度,更輕松地直面現實,客觀看待自己及自己所處的世界。
日本學者小松和彥曾在《神隱:來自異世界的邀請》中說:“神隱這個詞不僅有黑暗悲慘的意蘊,同時還有從痛苦的日常生活中解放出來而感受到的柔和、甜美的一面。”我們跟隨千尋的“神隱”之旅,進入到了神明的異世界。在那個世界,千尋找回了與白龍的回憶,也許正隱喻著人們重新與神明和好,再次珍視人與自然的關系的過程。
而在這個神明的世界當中,宮崎駿放置了許多失落的傳統文化意象。這些意象,同樣是幫助我們解讀這則寓言的秘鑰。
▌油屋:清洗靈魂之所
在美國社會學家本尼迪克特那本著名的《菊與刀》中,提到日本人最喜愛的肉體享受是泡澡:“他們對泡澡的重視中還帶著一種被動放縱的藝術感”,“城鎮中有像游泳池一樣的公共大浴池,人們在同一個池子里泡澡,也有機會和鄰居聊上幾句”。
《千與千尋》故事發生的場地是由湯婆婆經營的油屋(油在日文中與湯諧音。湯,即熱水。湯屋,即浴場),是供眾神休息、消除疲勞的公共浴池。
日本的公共浴池,即湯屋,起源于6世紀寺廟為了救濟眾生和傳教而設立的“浴堂”。人們相信這是一個清洗污穢,凈化身心,能夠得到治愈,獲得功德的神圣場所。即便在今日,日本的浴場中也有許多禮儀和規范,比如不可在浴池中使用香皂等洗劑,不能大聲喧嘩等等。在家中,入浴仍舊有許多禮節。一家人共用一浴池水(泡澡之前必須先沖洗干凈),入浴順序由長及幼。若有客人造訪,則為了盛情款待客人,會讓客人第一個入浴。
在《千與千尋》中,千尋用珍貴的藥湯幫助一位渾身臟污不堪,被誤認為是“腐神”的河神洗凈污穢,結果洗出了各式各樣的污染物,最終使河神“重獲新生”。這說明湯婆婆經營的湯屋,就是幫助各界神明凈化身心的地方。而河神身上的污穢,則是人類生活與工業生產的污染物。
千尋“神隱”的故事發生在擁有凈化靈魂功能的浴池(即油屋),而洗浴又是為了洗去工業生產的污穢,這就進一步揭示了《千與千尋》的主旨。
▌萬物有靈:對自然的敬畏
日本的傳統宗教信仰,是一種泛神論的信仰。產生于早期的繩文時代,如今稱為“神道教”,最初沒有教宗,沒有教典,相信萬物有靈,本質上是一種自然崇拜。這種信仰認為,人類世界與神的世界不是對立的,而是相互融合、渾然一體的。《夏目友人帳》等動漫的核心理念就是:現代社會,人與自然(神明)關系的惡化,導致人與神的世界隔絕,現代人不再能看到神明。在《千與千尋》中,千尋與白龍(琥珀川的原河神)的相識、彼此遺忘、重逢,仿佛就隱喻著對于人與自然關系的反思。
此外,這種信仰還認為世間萬物大至山川河流、小至花鳥魚蟲,都寄宿和依附著神靈。日語中有句俗語叫作“一粒米上有七個神靈”,以比喻神明無處不在。《千與千尋》中來“油屋”(浴場)消除疲勞的各路神仙就是如此,八百萬眾神形態各異,但都源自自然界中某一物。
比如“蘿卜大神”(おしら様),外表是一個白蘿卜,在電梯里偶遇千尋,表現得很淡定,并且還用身體擋住千尋,幫她躲過了蛙人的追查,并替玲把千尋送到了湯婆婆處,是一位非常和善的神。“白蠶神”(おしら様)是日本東北地區所信仰的家神、蠶神、農業之神。此外還有“春日神”(春日様),“牛鬼神”(ウシオニ),“大鳥神”(オオトリ様)。
影片主角白龍,其實也是琥珀川的河神。人物如此設置,顯示了導演的用心:離開現實,來到這個清洗靈魂的高尚之所的,都是萬物化來的神明,人與自然的關系在這里重新被塑造為古典“神道教”的模式。人敬畏自然,需要自然的庇佑(千尋與蘿卜神);同時,人也能造福于自然(千尋與河神),最后人與自然和諧共處(千尋與白龍)。
▌好好對待你的名字:言靈信仰
除卻回復了古典的“萬物有靈”的信仰,《千與千尋》還重塑了日本傳統文化中重要的言靈信仰。在《千與千尋》中,白龍和錢婆婆都曾對千尋說:“要好好對待自己的名字。”
在人類社會中,名字象征著身份、人生、家庭、社會責任、人格等一切構成自我認同的成分。名字的外延是名譽、信用、名聲。
而在《千與千尋》這部電影里,名字代表了真實世界的記憶,是每個在浴場的人真實身份的載體。所以浴場的人要想回到現實世界就必須記住自己在現實世界的名字。
千尋通過簽下自己的名字,達成與湯婆婆的協議。而湯婆婆則通過剝奪他人的姓名,使其為自己所用。這也是為什么千尋漸漸記不起自己的真實姓名,只記得湯婆婆給她的名字:“千”。而白龍,則是在千尋說出兩人相識的回憶時,才終于想起了自己的真實名字,同時找回了失去的記憶。
這里可以看到“姓名崇拜”的印跡。而“姓名崇拜”是語言崇拜的一種。語言崇拜,在日文中叫“言靈信仰”(「言霊信仰」)。
在《巖波古語詞典》中,“言靈”一詞的解釋為:
言靈是指語言所擁有的神秘力量。在原始社會,人們堅信,就像人類有靈魂一樣,語言也有靈魂,支配著事物的發展變化。語言和事物的區別非常細微,言即事,語言即是事實。例如,因為人的名字即是其自身,所以告訴異性自己的名字就意味著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給了對方。另外,名字受到損傷,或者受到詛咒,其人本身就會受傷。
“言靈信仰”,認為語言具有魔力,是人和神之間的紐帶。因此日本古代就有專門向神祈禱的“祝詞”,日本古代歌謠也是從古代祭祀活動中誕生的。而日本最早的女王,邪馬臺國的女王——卑彌呼,據說就是能夠使用語言與神明溝通的巫女。
對于語言的力量的敬畏,衍生出“言必信”和重視名譽的準則,這種重義輕利的古典行為規范在商業世界是多么的彌足珍貴。
同時,如果說姓名是對個體的指認,這種指認又與私人的記憶緊密相連,那么影片又在另一層面顯示出與現代工業社會不同的對于擁有獨立完整人格的個體的尊重。
02
對工業社會與泡沫經濟的反思
“神隱”的敘事結構、潔凈靈魂的浴池場景、萬物有靈和言靈信仰的重塑,影片種種對于傳統的復歸,是出于對現實的反抗。
河神沐浴時,洗出了自行車等人類生活工業垃圾,白龍因人類住宅建設填埋河流而失去了家,這令人聯想到日本工業發展過程中遭受的慘痛經歷,比如最驚世駭人的水俁病。
而影片的開頭,爸爸看到異世界里的建筑和河流,猜測說:“果然是主題公園的殘跡啊。九十年代各處都在建這種東西,泡沫經濟破碎之后都破產了,這肯定也是其中之一。”
《千與千尋》是2001年的電影,推算起來,千尋的父母,應當正好經歷了泡沫經濟。
而他們貪婪地吃掉免費食物的模樣,也令人聯想到人們靠信貸不斷買房買車瘋狂消費的年代。據說在泡沫時代的最盛期,人們曾經拿著一沓沓厚厚的鈔票,在街頭甩著,叫計程車。而計程車會通過判斷哪一沓鈔票最厚來選擇載哪位客人。千尋的父母因為吃了給神明準備的食物而遭到了懲罰,日本也因一代人的貪婪,讓往后的幾代人在經濟低迷中苦苦掙扎。這就是日本的“失去的二十年”。
如果說湯婆婆與其經營的“油屋”(湯屋,浴場),充斥著窮奢極欲的享樂主義,令人難免聯想到日本的泡沫經濟時代的話,那么錢婆婆則象征著自給自足的樸素生活。
由浮華奢侈回歸踏實樸素的過程是痛苦的,因孤獨而用金錢換取陪伴的無臉男必須承受痛苦才能回復原貌。但腳踏實地的樸素勞動,也是快樂的。錢婆婆就是用勞動的快樂,讓“少爺”(坊)得以自己站立起來,也讓孤獨的無臉男獲得了真正的陪伴。
太陽底下并無新事。我們是否也會或者正在經歷著與日本相似的生活?究竟是回歸還是發展,才可以最終解決現代人面臨的種種問題呢?回歸,又真的可能實現嗎?身在其中的我們,對這些重大問題的答案,不得而知。
但至少,我們可以盡力為自己選擇一條更符合內心聲音的道路。也許就是無臉男拿出金子給千尋時,千尋說的那句話:“我不需要。”很多時候,清楚自己不需要什么,比知道自己要什么更重要。
《瓦爾登湖》的譯者序里,徐遲先生說,在白晝的繁忙生活中,會懷疑這本書的價值,但一旦心寂寞恬靜下來,便又覺得“語語驚人,字字閃光,沁人心肺,動我衷腸”。
《千與千尋》于如今的我們,是否也正如此呢?
-End-
創作者言
清泉淺井
日文譯者,日語私塾先生,閱讀喝茶寫作愛好者,重度貓奴。
譯有《深夜食堂》系列等。
寫這篇文章時,想到一件小事。之前看了一個宮崎駿工作的紀錄片。
片中,一些用新科技做動漫的年輕人,非常驕傲地給宮崎駿看自己的制作成果:用3d動作技術制作而成的“畸形的人”,可以用身體的各個部位行走,畫面極其扭曲。
宮崎駿勃然大怒,大意是做動畫最重要的是一顆溫柔的心,這樣的動漫,如果是真的身體殘疾的人看到,會非常痛苦。而他從這個動漫中感受不到任何值得驕傲的地方。
在現在這個講究效率、技術、創新的時代,也許他那顆質樸的童心,真的顯得有些“落伍”“過時”,或者說“不夠有意思”了。
這個世界的主流,是一味追逐效率,而忽略倫理。宮崎駿的思想和他的動畫,是一種屬于少數派的反思。不管它是否真實有效,是否符合嚴密的邏輯,又有沒有足夠多的實證支持,都是值得我們注意并且時刻放在心中的“逆耳忠言”。
就像河神給千尋的那顆苦藥。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