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12年,楚國的王宮里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秦國丞相張儀,對方的來意十分明確:以600里“商於之地”換取楚齊斷交。對楚懷王來說,這筆買賣顯得格外誘人,畢竟在天下紛爭的戰國亂世,諸侯間頻繁的斷復交幾乎是一種常態,而拿到手的土地卻是實打實的利益。在這種思維的支配下,懷王毫不猶豫地驅逐了齊國的外交特使,楚齊之間宣布決裂,然而當楚人前去接收“商於之地”時,張儀卻改口說承諾的土地只有6里,秦楚大戰隨即爆發。從表象上看,這場史上赫赫有名的交鋒主要源于秦國的背信棄義,但如此粗淺的邏輯鏈條是不是過于低估了古人的政治智慧?當無利不起早的秦國提出以“商於之地”交易時,楚國的智囊集團何以毫不起疑?而其中涉及的“商於之地”又好在哪里?要解決這些問題,我們必須全方位地還原此時秦楚兩國的地緣態勢。
渭水和漢水各自是黃河與長江的一條支流,發源于渭河平原的秦國與盤踞在江漢平原的楚國本來并無交集,但經過春秋亂世的攻伐兼并,急劇膨脹的兩國最終在西南方向遭遇。從地圖上看,江漢平原僅只是漢水流出山區后的下游部分,且河流在兩岸形成沖積谷地更是從古至今的常識,因此四面擴張的楚國沒有理由不沿漢水逆流尋找新的土地,于是第一個地緣標簽——“庸”出現在了楚人面前。漢水上游流經的區域主要是秦嶺與大巴山,兩山之間自西向東形成了漢中、安康與上庸三大盆地,不過除最西端的漢中外,其余兩處盆地均與漢水擦肩而過。這樣的格局不僅使安康與上庸的水源條件遠不如漢中,同時也導致三者當中的任何一支地緣勢力都無法沿漢水直接攻擊其余兩處。從秦楚兩國的相對位置來看,秦據漢中、楚占上庸幾乎是必然的結局,但中間安康盆地的命運卻注定一波三折。
公元前316年,也就是秦楚決戰的四年前,秦國大將司馬錯率大軍翻越秦嶺和大巴山兼并了四川盆地。作為渭河平原與四川盆地之間重要的中轉站,漢中盆地很自然地被秦軍收入囊中。然而當秦人試圖一鼓作氣,揮兵向東拿下安康盆地時,卻發現楚人早已在此經營多時。從圖上看,漢水干流幾乎貼著安康盆地的南緣流過,滋潤這片谷地的主要水源是漢水的一條支流——月河,而漢水與月河的交匯之處便是今天的安康市,不過在兩千多年前它被叫做“西城”。“西城”顧名思義便是“西邊的城邑”,顯然這是站在楚人視角的一種命名方法,即便秦人在統一天下后將其改為“西城縣”,卻仍舊掩蓋不住安康盆地最初的歸屬。楚國之所以能夠先于秦國入主安康盆地,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楚國征服上庸盆地的時間比秦國拿下漢中盆地早得多。
前文說過,“庸”是楚國逆漢水擴張過程中遭遇的第一個地緣標簽,這個“庸”便是居于上庸盆地“庸國”。早在商末周初之時,庸、巴、楚等諸侯便參與了武王伐紂,那個時候庸國的整體實力遠遠強于同時期的巴、楚兩國,但不利的地緣格局決定了上庸之地不可能獨善其身。從位置上說,巴國與庸國分居大巴山南北兩側,楚國位于庸國下游,介于兩敵之間的上庸盆地很自然地成為巴楚夾擊的目標。從圖上不難看出,在漢水流經上庸之地的諸多支流中最重要的一條便是堵河,而庸國的都邑正位于堵河上游兩條分支的合流處,其后來被楚人設置為“上庸縣”。事實上庸國強盛之際的控制范圍遠不止上庸盆地,沿堵河逆流向南翻過大巴山可以看到一條長江的支流——大寧河,而庸國的“寶泉山鹽池”正位于大寧河中游。顯然該鹽池的位置已經深入巴國境內,但源源不斷的財富卻通過大寧河至堵河之間的“巴庸鹽道”流入上庸盆地。
公元前611年,庸人出兵騷擾楚國,結果被巴楚聯合消滅,這便是“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的由來。在戰后的利益分配上,巴人得到了“寶泉山鹽池”,而楚人則獲取了上庸盆地。此時距離秦人越過秦嶺兼并漢中還有300年,如此漫長的時間足夠楚人從上庸盆地向安康盆地滲透,然而正當楚國決心再次發力進入漢中盆地時,秦國開始強勢襲來。不過正如前文所說,由于漢水未能直接溝通漢中、安康與上庸三處盆地,因而無論秦軍還是楚軍在漢水一線的軍事行動都很難展開,以至于最終促使秦人奪取安康盆地的契機竟是本文開頭提到的張儀以“商於之地”欺詐楚國。就“商於之地”的形態而言,毋寧說是一條狹窄谷道,而流淌其中的恰恰是漢水的另一條支流——丹水。從圖上可以看出,藍田至析邑間的狹窄走廊可以直接溝通秦楚兩國,這便是著名的“商丹通道”,而丹水在流經商邑之后忽然折而向南,由此將通道一分為二。
從城池規模上說,瀕臨丹水的商邑無疑是屯糧駐兵的理想之所,但卻不是秦國在商丹通道內的最后一座要塞。從商邑向前延伸,武關成為秦楚兩國的分界線,而張儀許諾的“商於之地”正是藍田至武關之間的谷地。(其實“商於”之所以聞名于世的另一個原因還在于這是商鞅的受封之地,而在此之前他還被稱作“衛鞅”。秦惠王登基之后,商鞅遭到清算,不得已從商邑出逃,結果受阻于武關,最終被秦軍捕獲。)與商邑對應的楚國要塞則是析邑,因為背靠南陽盆地且有淅水(丹水的支流)防護,析邑城堡格外堅固。淅水與丹水的合流之處稱為“丹陽”,今天固然是一片澤國(已被改造為“丹江口水庫”),但在兩千多年前卻是楚國的龍興之地,因為在楚人徹底征服江漢平原之前,丹陽是作為楚國國都存在的。清楚了上述地緣關系,我們就可以回答文章開頭提出的問題:為什么在張儀提出以“商於之地”交易時,楚國智囊團慮之再三,竟還最終上當?
對楚國而言,得到商於之地就等于控制了整個“商丹通道”,加上漢水流域已經占據的上庸與安康兩地,相當于將秦國的威脅向外屏蔽了一大截。當然要想讓楚國完全落入圈套,秦人的籌碼既不能“不誘人”,也不能“太誘人”,否則直接拿咸陽來交換,鬼都不會相信秦國的誠意。我想楚人在跟隨張儀接收土地之前肯定準備了各種應對突發變故的預案,可算來算去沒料到秦人這般無恥,最終遭到戲耍的楚懷王無法咽下這口惡氣,秦楚大戰由此爆發。不過對于這樣的結果,秦人顯然早有準備,就在楚軍忙于集結之際,秦國先發制人派軍隊東出“商丹通道”。如果秦軍此行的目標是析邑的話,楚人倒也不必擔心,畢竟該城之堅固絕非旦夕可破,可萬沒想到敵人竟然避開析邑,轉而沿淅水直取丹陽。大戰之下楚軍完敗,史書記載“秦斬首八萬”,與此同時另一路秦軍則趁勢攻入安康盆地。在漢水、丹水兩條戰線上盡皆失敗的楚王被徹底激怒,于是傾國之兵開始向西部集結,而目標只有一個:復仇!
其實單就楚國的體量而言,這支“復仇之箭”帶給秦人的壓力顯然是前所未有的。在楚軍近乎瘋狂的攻擊下,武關、商邑先后陷落,如果藍田再被攻破,關中將直接暴露在敵人的兵鋒之下。為了應對最壞的情況,秦軍甚至做好了依托渭水保衛咸陽的打算,只可惜該預案最終未能成行,原因就在于“連橫”又一次發揮了作用。在秦國的外交運作下,韓、魏兩國對內部空虛的楚國起了覬覦之心,于是聯兵打入江漢平原,正在藍田同秦激戰的楚軍主力不得不緊急回援。關于“藍田之戰”的結果一直眾說紛紜,但從戰后秦國提出歸還安康盆地來看,應該是楚軍占了上風。不過正如前文所述,安康盆地的價值實在有限,以致于到最后懷王明確表示可以不要該地,而只要張儀一人之頭。(不過能言善辯的張儀最后并沒有死,反而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再次成了楚王的座上賓,當然這是后話。)秦楚間的首度交鋒就此落下帷幕,秦人自此確立了對楚國的地緣和心理優勢,天下統一的步伐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