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3年十月,深秋的淮河邊,蜿蜒的宋朝軍隊正由南岸逶迤而來,渡河之后,蔡州便已然在望……
寒風漫卷、旌旗獵獵,飛揚的沙塵吹拂過孟珙那刀劈斧削一般的臉龐,望著北方廣袤的大地,這個堅毅的男人,不覺已是熱淚盈眶。
走到這里,孟珙和他的軍隊,只用了十幾天,而這個國家,則整整等了一百年。
不知是誰在隊列中輕輕哼起了岳王爺那首著名的《滿江紅》,——“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頓時,接二連三的應和逐漸響起,零星的聲音又很快變成雄渾、激昂的共鳴。
行進的隊列仿佛化身咆哮的巨龍,向著北方陰霾之下,那片原本屬于自己的大地,發出震顫蒼穹的怒吼。
1233年八月,蒙宋兩國終于達成聯手攻金的協議,兩個月后,南宋派出當時的第一名將孟珙,領兩萬精兵并攜三十萬石軍糧,由鄂州啟程北上,支援蒙軍的蔡州之戰。
1233年冬天,當東亞大陸上最強盛的大金王朝,最后只剩下蔡州這塊彈丸之地時;
當蒙、金、漢三個民族的十幾萬軍隊,隔著低矮的城垣生死對峙時;
除了國滅、城破、人亡之外,金哀宗完顏守緒實在想不出還能有任何其他的結局。
困守孤城的最后時刻,回顧前半生的三十年,自覺問心無愧的金國皇帝,實在想不通自己夙興夜寐、殫精竭慮,怎么最后卻成為了亡國之君。
“我為金紫十年,太子十年,人主十年,自知無大過惡,死無恨矣。所恨者祖宗傳祚百年,至我而絕,與自古荒淫暴亂之君等為亡國,獨此為介介耳。”——《金史·哀宗紀》
金哀宗確實是個勤勉的皇帝,王朝的興廢更替,冥冥之中自然也有其無法阻擋的歷史趨勢,從這一點來看,金國的滅亡確實與他無關。
只是大金天子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國家,曾經給蒙宋兩國帶來過怎樣刻骨銘心的記憶和難以原諒的傷害。
天理循環,屢試不爽——大金王朝之所以會落到今時今日的下場,答案,可能還要從一百年前說起。
早在1126年,金國便先后兩次發兵南侵,一場靖康之變,繁華的東京汴梁淪為廢墟,趙氏百年基業幾乎毀于一旦。
所幸天不亡宋,康王趙構帶著最后的希望南渡臨安,登基稱帝,南宋雖是偏安一隅,卻得以綿延國祚。
1211年蒙金戰爭爆發后,南宋一直采取比較中立的態度置身事外,一來是對草原上突然崛起的蒙古人心存顧忌,另外,也是希望強大的金國能成為其北方的戰略屏障。
因此,即使面對蒙古多次聯兵伐金的提議,南宋政府仍然理智地選擇觀望,并未因曾經的血海深仇而盲目與蒙聯手。
但在蒙軍面前節節敗退的金國,卻把南方沉默的鄰居當成了任意宰割的羔羊,戰場失利之后,便屢屢將貪婪罪惡的黑手,無恥地伸向南宋的國境。
金國“取償于宋”的愚蠢政策,最后卻硬生生將潛在的盟友,一步步推向了蒙古人的陣營。
而比之南宋,蒙古對金人的恨意,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說讓成吉思汗在這片大陸上只能選擇消滅一個種族,那答案毫無疑問會是女真人。
金國滅遼以后,為最大程度地降低西面游牧民族帶來的威脅,一直對蒙古各部落實行著野蠻而殘忍的“減丁”政策。
所謂“減丁”,便是定期派軍隊進入蒙古高原進行清掃,通過大肆屠殺各部族的青壯年人口,以達到削弱蒙古有生力量的目的。
針對性的種族屠殺,雖然讓草原各部落飽受摧殘,但同仇敵愾的巨大力量也將原本一盤散沙的他們逐漸凝聚到了一起。
而成吉思汗的祖先俺巴孩汗,更是被金熙宗殘忍地釘死在了木驢之上,金國對鐵木真而言,那是國仇家恨集于一身。
游牧民族崇尚武力,更具有強烈的復仇意識,他們沒有以德報怨的傳統,只有血債血償的樸素邏輯。當鐵木真統一蒙古各部,并逐漸強大起來之后,最想要毀滅的,就是曾經給他們帶來無盡災難和屈辱的女真金國。
1233年十一月,淮北平原的寒風在蔡州城外呼嘯不止,凜冬降臨之時,三個民族橫亙百年的恩怨,都必將在這座小城,用無數生命和鮮血,劃上終點。
從1232年三月托雷(成吉思汗四子)揮師攻打金國南京汴梁開始,厄運就成了金哀宗揮之不去的記憶。
汴梁血戰持續十六個晝夜,金人甚至將當年宋徽宗“艮岳”里的假山奇石,都拆毀下來做成了在城頭投擲退敵的武器。
好不容易熬到蒙古人退兵,誰知七、八月間,汴梁城內又爆發了嚴重的瘟疫,短短五十多日,便有幾十萬百姓被無情地奪去了生命。
更為糟心的是,汴梁府庫之內,粒米無存,周邊城鎮也是滿目瘡痍,嚴重的饑荒成為了比蒙軍卷土重來更可怕的噩夢。
汴梁已是危如累卵,為求得一線生機,1232年底,金哀宗揮淚辭別親眷,帶領近臣及一萬多精銳女真騎兵,連夜逃離汴京,直奔西面的汝州,準備和那里的金軍部隊匯合。
可是悲劇還沒有結束,出城不久,金哀宗便遇到前方軍隊報告,因為蒙軍掃蕩中原,從汴梁西去三百里都已是荒蕪一片,根本無法保障部隊的給養。哀宗無奈又匆忙掉頭向東,趕往東北的衛州取糧。
誰知大金天子在衛州城下不僅吃了閉門羹,守城的金國將領還對落難的皇帝一番冷嘲熱諷,金哀宗怒火攻心,下令攻城,攻城不克又被尾隨而來的蒙軍偷襲,損失慘重,完顏守緒只得帶殘兵倉皇逃至歸德。
聽聞哀宗衛州大敗,留守汴梁的將領自知金國大勢已去,隨即發動兵變,向蒙軍獻城投降。
國都告破,金哀宗一行真正成為了喪家之犬,而困守歸德又缺兵乏糧,無異于坐以待斃,君臣茫然失措之際,終于得到了逃亡后唯一的好消息——向西南四百余里的蔡州,不僅存糧充裕,而且各地的金國潰兵正在紛紛向此處集結。
但等到哀宗御駕親臨蔡州時,才發現這里的殘兵敗將確實不少,城內很快便集結了超過四萬人的兵馬,只是傳說中的糧食卻少得可憐。
而正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金哀宗6月抵達蔡州,尚未有喘息之機,八月底蒙宋便達成了聯手攻金的協議,九月,蒙軍主力已率先兵臨蔡州城下。
最后時刻,哀宗想起了盟友,以“唇亡齒寒”為由,嘗試著與南宋溝通,希望建立同盟。
但金國因“取償于宋”而屢屢犯邊,尤其是1232年初,三峰山之戰被蒙軍大敗后,為打開西行之路,金國竟轉而偷襲南宋治下的四川地區,這一系列的所作所為,著實讓南宋寒心。
更關鍵的是,此時金國的全部疆域就僅剩蔡州和周邊幾個彈丸小城,已經失去了作為北方屏障的戰略價值,也沒有了與南宋唇齒相依的實際意義。
一邊是注定覆滅的金國,一邊是強大無比的蒙古,最后時刻,南宋朝廷做出了艱難的抉擇——聯蒙伐金。
天興二年(1233年)九月,蒙軍以近十萬人筑長壘包圍蔡州。城內金哀宗率群臣祭天,祈求上蒼庇佑金國。
正是在這種外無援兵、內乏糧草的絕境之中,反而激發了金人骨子里的血性,蔡州將士上下一心、踴躍請戰,金哀宗親自領兵出城,大敗來犯之敵。
蒙軍雖兵精將廣,但勞師遠征加之天氣轉涼,后勤補給非常困難,只能暫時停止進攻,筑壘圍城。
十一月,蒙古人翹首期待的南宋軍隊終于出現在了蔡州城下,隨軍還帶來了盟友最需要的三十萬石軍糧和大批攻城器械。
為避免在攻城時發生誤傷,兩軍主帥塔察兒與孟珙商議,由蒙軍駐扎城西北方向,負責攻西門,而南則宋駐軍城東南面,負責東門的進攻。
十二月初,金國僅剩的海、沂、萊、濰、邳幾州悉數為蒙軍攻陷,蔡州外圍已是天羅地網,即使蒙金退兵,金哀宗恐怕也是插翅難逃了。
情況愈發危急,但哀宗仍不愿坐以待斃,決定再次棄城突圍,而進攻的方向則選定在蔡州東門——完顏守緒認為那里由相對容易應付的宋軍把守,逃脫的把握似乎更大一些。
只是宋軍主帥孟珙早已從戰俘的口中獲悉蔡州城內缺兵少糧的情況,料定金哀宗必然會選擇在近期突圍。
深夜,東門悄無聲息地打開,金軍將士皆口銜木棍,戰馬均以棉布裹蹄,如鬼魅般魚貫而出。
突然間,幾枚巨大的火球劃過漆黑的天幕,緊接著箭矢便如暴雨般傾瀉而下,金軍猝不及防,陣腳大亂,而宋軍騎兵偏偏又在這最要命的時候手執火把掩殺過來。
一時之間,金軍人馬相踏,死傷慘重,而唯一通往東面的道路,又被宋軍提前布滿鐵刺柵欄,根本無法通行,最后哀宗車駕還是在御前侍衛拼死保護之下,才得以狼狽逃回蔡州城中。
突圍失敗,完顏守緒真正感覺到了什么叫萬念俱灰。城內斷糧已近三月,蛇蟲鼠蟻、草根樹皮,凡能果腹之物,皆已食盡,鞍靴甲革、軍鼓鼓皮亦全部煮熟就餐。
牲畜早已宰殺殆盡,隨后便是屠殺戰馬充饑,萬般無奈之下,只得殺死病弱的百姓吃肉,最后連己方戰死的士兵也不能幸免。
1233年底,孤城蔡州已淪為人間地獄,而就在這時,蒙宋聯軍卻發起了總攻。
總攻幾乎在蔡州城四面同時展開,激昂的戰鼓和號角聲中,蒙宋士兵均以盾牌護體,推動云梯緩緩向城垣靠近。
后方投石機拋出的巨大石塊,從步兵頭頂呼嘯掠過,然后撞擊城墻或落在城內空地上,發出奪人心魄的巨大悶響。
十幾輛高過城墻的樓車,在士兵簇擁下逼近城墻,車頂的弓弩手一刻不停地向城樓發射箭矢。
金人在城墻上用弓箭和床弩反擊遠處的攻城部隊,靠近城墻的則用石塊、帶釘子的滾木向下猛砸。
由于城內兵力空虛,金哀宗還動員了大量百姓協助防守,甚至連體格健壯的婦女,也被派到城頭,支起大鍋熬制熱油,然后將滾燙沸騰的熱油對準攀城而上的蒙宋士兵兜頭潑灑。
城上城下,無數鮮活的生命如同稗草般倒伏,接著又有更多的生命填充到這個巨大的修羅戰場。滿眼是亂石箭矢,遍地是痛苦哀嚎的士兵,攻城戰持續到天黑。三方都已精疲力竭,戰爭的齒輪暫時停止了轉動。
但對于城內的金國士兵而言,折磨還遠遠沒有結束,蒙宋聯軍知道蔡州絕糧多時,竟在城外大排盛宴,將士們載歌載舞,歡呼豪飲,美食佳肴、大快朵頤。
劫后余生的金軍又累又餓,幾近虛脫。而咫尺之遙的宋蒙士兵正在飽食痛飲,他們的食物,卻只有血肉模糊的尸體,眾人不禁長吁短嘆,淚流不止。
城外的色、香、味,持續刺激著城內人的神經,陸續便有意志不堅定的士兵趁著夜色的掩護,偷溜下城投降。
1234年正月初十,城外再次響起進攻的號角,一片喊殺聲中,金哀宗知道末日即將來臨,匆忙中召來右路元帥完顏承麟,完成了金國皇位最后一次的傳承。
而金國新帝的登基大典尚未結束,南城上的垛口已經插滿了宋軍的旗幟,宋軍士兵正源源不斷從那里登上了城墻。
完顏承麟只能立即中斷典禮,重新披掛上陣,帶領兵將向城南破口處支援而去。
只是尚未靠近南門,外城便已失守,蒙宋兩軍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入,完顏承麟只得且戰且走,向內城方向退去。
但噩耗再次傳來——眼看城破在即,37歲的金哀宗完顏守緒親手殺掉自己的一眾子女,隨后自縊于幽蘭軒。
驚聞先帝龍馭賓天,混戰中的完顏承麟悲憤交加、目眥欲裂,但此時身邊僅存一千余殘兵,突圍已絕無可能。
望著周遭渾身血污的金國戰士,末帝完顏承麟狠狠抹去臉上的血水,高呼“死戰”,率眾反身沖向數十倍于己的敵人,最終力竭亡于亂軍之中。
與此同時,內城終于被攻破,金國臣相完顏忽斜虎聞訊投水自盡,其后,上至參政、總師、元師,下至普通兵丁,殘存的五百多人皆一起跳入汝水殉國。
1233年底至1234年初,在淮河北岸的這座小城內外,三個民族的士兵混戰在一處,為了仇恨、利益、生存和尊嚴殊死拼殺。
最終,時間定格在了公元1234年2月9日(正月初十),蔡州城破,國祚119年的女真金國,在宋蒙聯手之下走向了滅亡。
金國走向了終點,但故事卻沒有結束——蔡州之后,被俘的金國權參知政事張天綱被押往南宋行都臨安。
國破家亡、身陷囹圄的張天綱,在面對臨安知州薛瓊“有何面目至此”的怒斥時,只輕描淡寫地回問了一句:
“國之興亡,何代無之。我金之亡,比汝二帝何如?
公堂之上的南宋官員被問得面面相覷、啞口無言,因為這確實是個字字誅心、令人汗顏卻又無法反駁的事實。
如出一轍的孤城被圍,別無二致的城破亡國,但金國不是北宋,1234年的蔡州更不是靖康之變時的汴梁。
同樣是大軍壓境之際,宋徽宗傳位給兒子宋欽宗,是為了逃避守城的責任,方便自己隨時南逃;而金哀宗禪讓末帝完顏承麟,卻是一心求死,只不過寄希望于更年輕、體質更好的末帝能率眾突圍,留一線生機為金國續命。
1127年時,徽欽二宗但凡有一點血性,金人即使拿下汴梁,恐怕也要付出慘痛的代價,而大宋天子卻如待宰羔羊般乖乖開城請降,最后連同宗室、后妃、朝臣一起北上為囚,靖康之變更成為漢民族揮之不去的慘痛記憶和屈辱。
而金哀宗從汴梁突圍之時,情況比當年的徽欽二宗困窘何止百倍,但眾人一路顛沛流離,卻從未放棄抵抗,即使最后在蔡州面臨絕境,金國上下也根本不知降為何物。
最后都是城破人亡,但北宋汴梁的“瓦全”在前,方顯金國蔡州“玉碎”之可貴。
勝敗乃兵家常事,只是輸贏的過程常常令人深思,將王朝的興廢更替放置于歷史的漫長畫卷中,金國的滅亡也許并不值得同情,但卻令人心生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