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
我與云臺山的距離,
只是一場霧的距離,
是走進與走遠、
撫摸與凝望的距離。
文/馬宇龍
我出生并生長在古老的絲綢之路上,和那些小小的砂粒,低矮的小草一樣,作為絲綢之路的一部分見證著古道今昔,見證著人世滄桑、歲月倥傯。
懷揣全國絲綢之路攝影大展的邀請書,我就像穿越了時光的隧道,沿絲綢之路自西向東而來。
在我家背后的南山上,有一條綿長的高速公路越谷而過,這就是連霍高速。
我常常凝視窗外,看到車輛風一樣疾馳而過,這時候的公路像極了一條甩出來的繩索,把那些車輛狠狠地甩出去,甩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里,有一切美好的起始和終止,那里,有夢想的羽翼落地。
這個初冬,黃葉落盡,我就真的被從這里拋出,一口氣拋到了連云港去。
拋到連云港的我,不意被拋進了海上云臺的霧靄里。
鏡頭下的云臺山籠罩在一層灰色之中。放眼大海,視野被大霧割裂,港口與碼頭影影綽綽,像是一些若隱若現的島嶼。
東海的港口上,集裝箱整裝待發,伴隨著大海的高歌低吟,內心的渴望頓時鼓得滿滿。
一場夢幻般的大霧中,一個穿漢服的人,面目不詳,身影有些飄逸,他從連云港出發,長長的身影拖出了一條軌跡,被后世稱作亞歐大陸橋;
有一列火車,向天冒出一股青煙,轟隆隆向西進發,經蘭隴,過河西走廊一路西上……
那個人、那列火車在經過我的時候,稍微頓了頓,并喘息了一下。
之后,又走了一百多萬公里,一路停靠,一路風華,馬蹄聲碎,胡琴嗚咽,直到一腳踏進威尼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醒來。
我來到了起點,不是為了出發,就像溯游而上的人,總是遙想著生命最初的模樣。
海上云臺,陸地與大海在這里相擁,像一個虬須髯髯的男子和一個眼波流轉的女子,彼此交融之后,轉身天涯。
人說,一個走上了陸地,一個踏波于海上。
關于他們的故事如這大霧般撲朔迷離,結局無限可能,令人浮想聯翩。
站在云臺,攀上二桅尖,面對大霧,有人嘆息,有人頓足,也有人稍事停留匆匆回返。
我在這里久久不動,躲在霧中的一切未必就是真相。
真相無論鏡頭還是肉眼都無法洞悉,就算陽光灑遍了眼前的角角落落,山山澗澗,我們未必能看清它的前世今生。
云臺山原本只是黃海中的一列島嶼,上世紀的上個世紀,才和大陸相連。
如今的峻峰、深澗和奇巖,都只是故事中的一個情節,替光陰記錄下了生命的裂變與陣痛,所謂人間仙境,所謂海中福地,并不在于有沒有一場霧,有沒有如洗的藍天。
來云臺山之前,空氣尚好,我已經登臨了云臺支脈孔望山和花果山,在云臺的局部里啟開了阿里巴巴之門。
在孔望山與孔子會晤之后,去花果山拜會了齊天大圣,唐三藏西行取經之路,與我不謀而合,西天取經的故事已經遠遠超出了經卷本身,敢問路在何方?
成為人類求知途中永遠的困惑和篤定的信念,今天所謂的“一帶一路”,就是對這個問題的另一種回答。
當然,我還想念了一下那個一心夢想長生不老、帝業永固的秦始皇,他派出的道士徐福,在云臺山手腳并用,無所不用其極地搜索長生不老藥。
我試圖在云臺霧中找尋他的遺跡。我想,那時候的徐福必定是遭遇了一場大霧的,正因為霧氣,那仙草才更加神秘莫測,更吊人胃口,讓他不惜賠上身家性命,孜孜以求。
如今,我們已經看不到秦始皇,也看不到徐福了,秦始皇走出一個夢幻,又走進了另一個迷霧,這個霸氣側漏的人,最終和我們一樣,消逝于歷史的煙塵。
這不能怪徐福,徐福從這里出發東渡扶桑,最終迷失于霧嵐,把自己化作了一縷青煙。
始皇、徐福聞靈丹妙藥而不得,如今,我步其后塵,自然,亦不可能得靈丹妙藥。
倒是連云港文化館的陪同者給我介紹了一種奇異的菜食——豆丹,說是富集人體需要的鈣、磷、鐵和維生素B、維生素B2等多種微量元素和營養因子,可以降低膽固醇,防止高血壓和動脈硬化、治療胃病等,我引申了他的話,添了一句,就是能延年益壽了,這不正是當年秦始皇所需?
初次聞說世間有此物,我甚為好奇,詳問,竟然是豌豆苗里寄生的一種青色的蟲子。
春天里長成幼蟲,以豆葉為食,到了夏季,漸漸長大,一條條捉了,烹制成佳肴。
他們說,這種菜只有連云港有,而且是富貴菜,價格昂貴,上桌一盤最少兩千元,夏季新鮮上市時更貴,高達四五千。
我記下了豆丹這個唯美的名字,但是永不會去親嘗,不是怕貴,就算真能延年益壽,我也吃不下去。因為世間還有好多事比不能延年益壽更讓人恐懼。
連云港人說起美味津津樂道,他們指著一處海灣說,那里可以采到最好的海苔。
第一次聽說海苔的營養高于牛奶,連云港的海苔是全國最好的,一般國人都吃不到,全部被出口日本去做了壽司。
和豆丹一樣,這里的海苔價格之高讓人咋舌。原因是采海苔太艱難了,一天也采不到多少,物以稀為貴。
作為同樣的北方,這里有我的生活,而同樣作為南方,這里有更多的謎語。
黃河文化和長江文化在連云港水乳交融,連云港方五行相生,南北通吃。而云臺山之所以被當作人間仙境,多少與那個叫陶淵明的人有關。
陶淵明用優美的文字創造了一個叫桃花源的世外桃源,千百年來被人們神往著,而云臺山脈的宿城山西麓,因保留有武陵古邑的地名而被看作是桃花源的正宗。
“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峽,方通人。
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有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陶淵明所寫桃花源與宿城山勢和地形毫無二致。
面對云臺山霧,我仿佛在迷霧深處,看到了陶公的身影,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菊也罷,南山也罷,都是人生重重迷霧里回歸本真的夢想。
一千六百年來,我們夜夜做著“桃花源”的美夢,而當真正采于東籬下時,難免不掛念廟堂之上。
這就是生命的真相,就算今天沒有霧,我們的遺憾與失落一樣會存在。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這恰是此刻霧中云臺的意境。當相機啞默的時候,心靈就開始說話了。
冬日的連云港,千樹枝丫指向蒼穹,落英蝕入寒霜,喧鬧與繁華不在,幾分安然與自得充盈在周遭。
云臺山游客寥寥,皆步伐舒緩,安靜而散漫,想起那一句“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不禁怡然自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