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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有關清代各種苗圖的歷史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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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03 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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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清代各種苗圖的歷史背景

葛兆光

引言:五族抑或六族?從近代中國的苗族認識說起

1924年,法國傳教士薩維那(F.MSavina)出版了世界上第一部《苗族史》(Histoire des Miao),半個世紀里這部書多次再版,直到1972年還出了新版。在這部書的一開頭,他說:

從不可記憶的年代起,在中國就存在一種我們至今不知其起源的人種,這些人一直住在高山上,與其他亞洲人隔絕。說一種特別的、周圍人們所不知曉的語言,穿著一種特別的、任何地區見不到的服裝。

這就是苗族。過去若干年中,好多學者曾經猜測苗族的來源,有人說,他們老家在現在的貴州東部湖南西部(丁文江);有人說,他們應當是從河南一帶經由四川遷來的(薩維那);還有人說貴州原住民應當是仡佬人,苗族是從其他地方來的(克拉克,[S.R.Clarke])。總之,苗族起源似乎是一個歷史之謎。

也許現在的人已經不太注意,在晚清民初也就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苗族作為話題,一度很熱鬧。為什么?因為有一種關于苗族史的說法,在當時非常震撼也影響深遠,這就是所謂的“苗先漢后”說。那時有很多中外學者都相信,漢族并不是中國的土著居民,苗族才是古代中國最早的原住民,由于從西方來的漢人鳩占鵲巢,漢人才逐漸占據了中國的核心區域。而被打敗的苗族,只好向南再向南,一直遷徙到西南山區,這種說法就叫有關早期中國原住民之“苗先漢后”說。

說到“苗先漢后”說,當然要追溯晚清學界流行的“漢族西來”說。這一說法由法國人拉克伯里(Albert Terrien de Lacouperie)的《初期中國文明的西方起源》和《漢民族以前的中國諸語言》開端,并通過日本轉手傳來中國,使得一貫相信歷史是“三皇五帝到如今”的中國和日本學界深受刺激,當時便引起了好多討論。其中一種說法是,在黃河流域生活的原住民應當是苗族,而傳說苗族祖先是蚩尤,加上古史里有“竄三苗于三危”的說法,因此,一些學者大膽推斷,是傳說中黃帝所象征的漢族,把蚩尤所象征的三苗趕走,漢族人才占領了黃河流域即中原一帶。這種說法對于那個時代的中國史認知,顯然是具有顛覆性的。特別是在19世紀下半葉,日本的東洋學界曾經普遍接受這一說法,明治日本一些最重要的學者都相信“苗先漢后”說,人類學家里如研究過苗族的鳥居龍藏,印度學家、佛學家如高楠順次郎,法學家如田能村梅士等,都談到過這個問題。對中國影響很大的日本東洋史學家,如那珂通世、市村瓚次郎、藤田豐八、桑原騭藏也都沿用過這一說法,這些說法被寫在歷史教科書里,也作為研究中國民族、文化和歷史的前提。

來自日本有關“漢族西來”以及“苗族原住”的論述,深刻地影響了現代中國的歷史書寫,也影響了晚清民初對中國民族、疆域和歷史的認知。有趣的是,無論對大清帝國有依戀情結的保守派,還是原本激烈主張“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革命派,這一說法都有熱烈的接受者。前者比如梁啟超、蔣智由,后者比如章太炎、劉師培、鄒容、陳天華,都曾經接受這種說法??瓷先フ瘟龊退枷肴∠虿煌倪@些學者,在這一問題上實際有共同點,即都受到西洋人和東洋人有關“民族遷徙”的歷史觀以及“優勝劣汰”的進化論的深刻影響。他們都承認,中國的原住民確實是“苗先漢后”,但漢族取代苗族成為中國主流族群,恰恰是先進民族打敗落后民族的歷史過程。換句話說,苗族被趕到西南邊陲乃是歷史進化論中“優勝劣汰”的結果。當然,前者即試圖維護清帝國原有疆域和族群的所謂“保守派”,他們強調的是,既然苗族是更早的中國人,那么,就應當承認苗族作為中國的土著,就像大清帝國包含滿、蒙、回、藏一樣,苗族可以作為“五族(六族)共和”的一部分,成為在大清帝國基礎上,重建中國/中華民族的成員;而后者即試圖推翻大清建立民國的所謂“革命派”,雖然秉持漢族民族主義的立場,但由于無法承受“割地”、“裂國”的罪名,也不能硬碰硬地靠戰爭實力解決政權轉換,所以只能采取妥協策略,主張重建的“中國”應當以漢族為主,包容各種異族。他們采用這一說法,只是用“苗先漢后”說來證明歷史上漢族確實先進和偉大。于是在辛亥革命成功后,他們都接受了滿、漢、蒙、回、藏五族共和的提議,孫中山在1912年1月擔任臨時大總統時,在《就職宣言書》中就承諾“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即合漢、滿、蒙、回、藏族為一人,是曰民族之統一”。因此對于各種非漢族群,革命派的立場也就從“排斥”轉為“包容”。

可是值得注意的是,那時的“五族”里面,卻并不包括苗族!那么多“五族共和”的說法里面,上千萬人的苗族是否被忽略了?他們人數并不比滿族、藏族少,他們占有的疆土面積也未必比其他民族小。可是,除了少數學者如梁啟超等之外,就連后來孫中山在討論中國民族問題時,他提到的“同一血統,同一言語文字,同一宗教,同一習慣”的四萬萬人中,也沒有提及有近千萬的苗族人。所以,到了1917年,申悅廬就說“五族共和”不正確,“蓋就中華民族而言,實有漢滿蒙回藏苗六族”;同一年夏德渥撰寫《中華六族同胞考說》,也建議在漢、藏、蒙、滿、回之外,加上“苗”,統稱為“華族”。一直到20世紀30年代,還有人討論中國究竟是“五族共和”還是“六族共和”,甚至討論古代的華族是否混血,是同祖還是不同祖。

可問題是,為什么“苗”在20世紀初現代中國/中華民族的重建中,這樣被輕輕淡化?是不是作為一個非漢族群,它和漢族差異太小,以至于被忽略?北方那個統治過“中國”的騎馬民族蒙古,宗教信仰和人種特征差異很大的“回回”,地處西陲而且風俗不同、語言不同、宗教不同的藏族,以及剛剛統治過龐大帝國的滿人,是不是因為這些族群的特性、異質性和歷史重要性,被急需重建“中華民族”的國人重視,而處在生熟、內外之間,似乎逐漸漢化并與漢人雜處的“苗”,卻不那么受重視?于是,這里就有問題出來了:第一,是因為他們在帝國核心區域之內,行政已經郡縣化,身份已是編戶齊民,所以就不被重視嗎?第二,是因為他們作為帝國臣民,和漢人一樣是農耕族群,文化與身份已經逐漸同質化,即處在被“漢化”過程中,所以,他們才不必單列為一個民族嗎?第三,是否在歷史敘述和歷史印象中,苗族在明清逐漸被“改土歸流”,就不應當算是被“殖民”,不應當算是“內部他者”(王明珂語)呢?

帶著這些問題,民族史學界始終在關注有關文獻,也關注各種各樣有關苗族的圖像資料。

一、莫之能外:苗圖背后的帝國方略

要說明清代出現的各種苗蠻圖冊之來龍去脈,先得讓我們從明清兩代的苗族史說起。

1368年,來自南方的漢人朱元璋推翻蒙元王朝,建立大明王朝,但中國疆域便從蒙元時代那種橫跨歐亞、無遠弗屆的帝國,重新縮小到基本是漢族為主的十五省,甚至連漢朝設立的河西四郡之一,現在大大有名的敦煌,都不再屬于明朝所有。盡管永樂皇帝也曾五次北征蒙古,在東北設立努爾干都司,但后來明朝疆域卻一退再退,正如《明史·地理志》所說,“成祖棄大寧”、“世宗時復棄哈密、河套”,“仁、宣之際,南交屢叛,旋復棄之外徼”。如果看明代人張天復《廣皇輿考》卷十八《四夷總圖》,就可以看到西北邊疆是甘肅,東北邊疆是遼東,北邊也就是所謂“九邊”,包括遼東、薊州、宣府、大同、太原、延綏(今榆林)、寧夏、甘肅、固原等,擺明了長城以北,即為“異域”??墒敲髑逡状?7世紀中葉以后的大清王朝,卻大大拓展了中華帝國的疆域,建立了統治“五族(滿、蒙、回、藏、漢)”的龐大帝國。如果看清朝疆域圖,正如《清史稿·地理志》里面所說:“東極三姓所屬之庫頁島,西極新疆疏勒至于蔥嶺,北極外興安嶺,南極廣東瓊州之崖山”。但是,這個龐大帝國內部卻差異性很大,不僅有理藩院所管轄的蒙、回、藏等,有盛京將軍所控制的龍興之地東北,就連六部所管理的十八省,各種制度也不那么統一,比如這里要討論的貴州苗疆。

雖然貴州在元明兩代已經正式納入帝國內部,但在當時人感覺上,這一苗疆還是“生”的,還沒有“熟”。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說,這些地方雖然不是帝國之“外”,但也不能完全算入帝國之“內”,還只是“之間”。用傳統的說法,它還是在“羈縻”狀態,實行的是“域內”與“化外”的雙重制度。雖然元代已經在貴州設了宣慰司和宣撫司,一方面讓土官土司自己管理,一方面朝廷逐漸派官員進去控制。明代前期又沿襲元代的統治方式,但這一區域的管理仍處于雙重體制之間,但是,明朝初期以來,大趨勢是它逐漸從“外”而“內”。明太祖朱元璋曾希望通過教化的方式,“選其(土司土官)子孫弟侄之俊秀者以教之,使之知君臣父子之義,而無悖禮爭斗之事,亦安邊之道也”。但僅僅是軟的一手是不行的,永樂十一年(1413),永樂皇帝以解決土司土官的紛爭為由,廢除黔東的思州和思南兩個宣慰司,在貴州建布政司轄八府四州,又設立都指揮司領十八衛。按照永樂皇帝的說法,“天下守土之臣,皆朝廷命吏,人民皆朝廷赤子”。按照他的意思,帝國之內所有的管理者都不能擅自任職而必須由朝廷任命,所有的百姓都不能在化外而應當是編戶齊民。正如《明史·土司傳》里面說的,“分別司、郡、州、縣,額以賦役,聽我驅調”。

這一我稱之為“納四裔入中華”的趨勢,在明代一直延續和加強。到了嘉靖九年(1530),朝廷更規定,這些區域的政府官員,分為文、武兩道,政府委派的府、州、縣官員歸布政司管,土官所擔任的宣慰、招討等歸都指揮司管,“于是文武相維,比于中土矣”。更重要的一個事件發生在萬歷二十八年(1600),那一年,明朝軍隊用了104天,兵分八路討伐播州土司楊應龍,“共斬獲二萬余……播州自唐入楊氏,傳二十九世,八百余年,至應龍而亡”。從此,中央王朝的權力進一步深刻地嵌入這個過去在內外之間的“西南夷”地區。

明清易代之后,朝廷上雖然從漢人換成滿人,但雍正年間鄂爾泰提議的“改土歸流”,也還是沿襲了明朝的一貫思路,即“化生為熟”,大力推進帝國直接控制下的郡縣制度、民眾的編戶齊民化,以及通過教育和科舉推行漢化。應當說,“改土歸流”和“化生為熟”是明清兩代推動帝國內部同質化的大趨勢,它也刺激了官僚和士大夫有關邊疆的知識興趣。如果說,唐宋以來對于苗疆的知識還相當稀少,對于苗疆的地理知識還幾乎是空白,那么,明清兩代有關貴州和苗疆的知識就越來越多,很多漢族知識人都曾深入苗疆。其中,王陽明在貴州龍場的故事當然是最有名的,同時,關于貴州和苗疆實際知識,也有了不少著作在明清兩代被陸續撰寫出來。

不過,盡管明朝永樂十二年(1414)已經設置貴州承宣布政使司,“貴州為內陸自是始”??墒鞘聦嵣弦恢钡酱笄逋醭⒅蟮陌耸嗄辏缃诘蹏摹皟炔俊比匀环路稹翱瞻住?。雍正四年(1726),鄂爾泰在《改土歸流疏》中這樣描述,“苗疆四圍幾三千余里,千三百余寨,古州(今貴州榕江)距其中,群寨環其外,左右清江可北達楚,右有都江可南通粵,蟠踞梗隔,遂成化外”。什么是“化外”?“化外”就是在國家與文明之外。這里舉兩個最典型的例子,一是康熙年間的《皇輿全圖》里面,帝國大多數地方都標明府、州、縣名,但苗疆(幾乎包括現在黔東南的十幾個縣市)是一片空白;二是在萬歷四十五年(1617)吳國仕編的《楚邊圖說》中,特意繪出從如今的湖南鳳凰、芷江、貴州玉屏、清溪、鎮遠、施秉等地區的衛所、營哨、邊墻,而嘉慶年間嚴如煜編《苗防備覽》中的《苗疆全圖》中,面對苗疆也有一道“邊墻”,仿佛古長城面對匈奴一樣,說明那塊“苗疆”還是“外”而不是“內”。其中,貴州東部即今黔東南自治州尤其是帝國內部的心腹大患,所以,魏源《圣武記》里面說:

鎮遠清水江者,沅水上游也,下通湖廣,上達黔粵,而生苗據其上游,曰九股河,曰大小丹江,沿岸數百里,皆其巣窟。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們已經注意到這并不只是族群問題,所謂生苗中最強悍的九股苗里,居然還有漢人(如曾文登)給他們出謀劃策。所以,苗疆成了大清帝國內部,尤其是六部所管轄的帝國內陸實現版圖完整和制度同一的障礙。于是,從雍正四年(1726)開始,朝廷就雙管齊下,一方面派出大量軍隊,對這一苗疆進行殘酷掃蕩;一方面勸誘熟苗,用優惠政策讓他們接受“改土歸流”,成為編戶齊民。

這一場叫作“改土歸流”的戰爭,比我們想象的要殘酷。盡管明清兩朝君臣上下都主張兩手兼備,但實際上,軟性的招撫和教育的背后,都是有軍事威懾的力量支撐的。我們不妨看一看《清史稿》《東華錄》《圣武記》等文獻中,對雍正年間苗疆“改土歸流”過程的簡要記錄,從雍正四年(1726)到雍正十三年(1735),歷時近十年的改土歸流,逐漸把過去帝國空白處的苗疆,變成郡縣制度,把過去剽悍生猛的苗人,變成編戶齊民。

這當然是大清帝國殖民事業的大成功,不過對于苗疆來說無疑也是一個充滿戰火和鮮血的過程。

二、圖繪蠻夷:各種苗族圖冊的誕生

作為一個帝國,在政治史上大概有三種圖像,作為象征格外重要。第一種是帝國表示自己控制疆域的“輿地圖”,第二種是帝國想象自己籠罩天下的“職貢圖”,第三種則是帝國清點管轄之內的異族臣民的“蠻夷圖”。

雖然至少從中古時代的梁元帝開始,《職貢圖》之類的圖像已經成為政治史和繪畫史上的傳統,但真正成為構造王朝神圣性的政治策略,由官方大規模組織繪制,大概是在清代才最終成熟。前面說到,從大明到大清,中國疆域發生了很大改變,“異邦”變成了“新疆”,“外夷”成為“臣民”。清朝版圖的擴大,使得帝國內部的文化差異變得相當明顯,于是,各種各樣描繪異族的“職貢圖”紛紛出現(如謝遂、丁觀鵬、姚文瀚、程梁、金廷標的作品)。特別是乾隆十三年(1748),在平定大小金川的動亂后,乾隆皇帝就想由官方統一繪制各地的民族風俗圖像。乾隆十六年(1751)皇帝下旨,由軍機處統管此事,并把現有的樣本發到“近邊各督撫”,讓他們按照標準樣式,繪制各地的圖冊。乾隆二十二年(1757),太監胡世杰繳上一套《職方會覽》,乾隆便下令讓丁觀鵬等人依照這種圖冊,去畫四卷圖像。此后的若干年中,他們又根據軍機處提供的資料,以及陸續看到的實際來朝使團情況,加上了哈薩克、伊犁等。到乾隆四十年(1775),這四卷圖冊不僅畫完呈交御覽,而且還由其他畫家另外臨摹了好幾份,并且在乾隆四十二年(1777),特別繪制了《皇清職貢圖》,收入《四庫全書》之中。此后,一直到嘉慶十年(1805),朝廷還命令繪制者補充若干圖像,由莊豫德等人重新繪制。

在嘉慶年間最后定型的《皇清職貢圖》第八卷中,繪有四十二種貴州苗蠻人物圖像,顯示出當時對于苗蠻的分類已經相當細致。其中,有以服色為區別的花苗、紅苗、黑苗、白苗、青苗,有以方位為區別的東苗、西苗,也有以姓氏為標志的宋家、仲家、龍家、蔡家,也有風俗各異的生苗如紫姜苗、九股苗,還有現在已經劃在苗族之外的倮玀和仡佬。

這種被后人稱為民族志(Ethnography)的圖像,刺激了官僚和士人群體對苗疆的興趣,各種苗蠻圖冊就是在這個帝國開拓和內部整合的歷史背景下出現的。目前發現的各種苗蠻圖冊,林林總總近百種,收藏在國內國外的各個機構中。據德國學者耶格爾(FJaeger)和美國學者何羅娜(Laura Hostetler)的統計,目前各種苗圖在海外大約有八九十種,其中英國十九種、意大利十六種、美國十四種、日本十二種(并不包括本書收錄的幾種)、德國七種、法國六種、俄羅斯十種、捷克二種。它們的圖像數量不一,文字內容也有不同,對苗人分類也有出入,各種圖冊的傳承系統,至今仍然沒有特別清晰的研究,究竟哪一種才是最早的祖本?現在不是很清楚。一般來說,最受重視的苗族圖冊大概要算清代嘉慶年間陳浩所編的《八十二種苗圖并說》,但事實上,有關苗圖可能出現得很早。如本書收錄的日本京都大學總合圖書館題為“陳枚恭畫”的《進貢苗蠻圖》兩函,這是京都大學昭和二十一年也就是1946年入藏的,其中第一函45幅,第二函19幅,另有散落的4幅,一共68幅。如果“陳枚”這個題識不是作假的話,那么,這份苗蠻圖冊要遠遠早于嘉慶的陳浩之圖,甚至也可能略早于乾隆年間《皇清職貢圖》,因為據文獻記載,陳枚是江蘇婁縣人,字載東,號窩枝頭陀,善于繪畫人物山水花鳥,是雍正年間在內務府任郎中的;又如巴黎漢學研究所藏《苗蠻圖冊頁》,卷首有乾隆五十一年(1786)舫亭序(乾隆歲次丙午秋九月中浣舫亭識),如果此序文可信的話,這一《苗蠻圖冊頁》也比陳浩的《八十二種苗圖并說》要早幾十年。

需要提醒的問題是,誰是這些異族的繪制者和觀察者?應當看到,現在可以視為民族志的這類苗人圖像,其實都是通過官方或知識人的眼睛來觀看的,在繪畫及敘述中,不免都有他們的觀念和偏見。清代中葉之后,陸續出現了很多有關邊地異族的圖像,這些圖冊除了《皇清職貢圖》無所不包、內外兼有之外,似乎特別集中在西南和東南,即對所謂“新開疆土”中的苗人、滇人、番人的圖繪,即各種《黔苗圖》、《滇苗圖》、《瓊黎圖》和《臺番圖》。其中最具代表性,也是現在被研究得最多的是以下三種:(1)滿族官員六十七(生卒年不詳,約在乾隆九年即1744年于臺灣任監察御史)大約于乾隆初年主持繪制的、記錄臺灣土著的《番社采風圖》;(2)嘉慶年間陳浩(嘉慶初年任八寨理苗同知)記錄貴州苗彝各族的《八十二種苗圖并說》;(3)伯麟(1747-1824)于嘉慶二十三年(1818)編撰的、關于云南的《滇省夷人圖說》。

有關貴州苗族的這些圖像,當然是我們了解當時苗疆族群文化風俗的重要文獻。不過必須指出的是,我們很難僅僅依據它來確定貴州苗疆的族群、文化、風俗。其中一個原因,是那個時代的政府官員對于“異族”雖然觀察仔細,但受到傳統華夷觀的影響,形成某種制作圖像的“格套”,也因為管理者為了確認“種類”的動機驅使,記錄和分類不免粗細不均;而這一類圖像內容的選擇和表達,則往往受到漢族文人(或滿族官員)的優越感和獵奇心影響,不免呈現得并不公平。可是,由于帝國過去對苗疆統治較為薄弱,明清兩代的士人對于邊緣異族知識也只是好奇和耳聞,那里的族群、歷史和風俗,究竟如何,在這些圖像之前的明清兩代,雖然也有所記錄,卻不那么仔細。最早有關貴州苗夷的明代文獻田汝成撰《炎徼紀聞》卷四說:

(苗人)其種甚伙,散處山間。聚而成村者曰寨,其人有名無姓,有族屬無君長。近省界者為熟苗,輸租服役,稍同良家,十年,則官司籍其戶口息耗,登于天府。不與是籍者,謂之生苗。生苗多而熟苗寡。

這里只是根據是否朝廷的編戶齊民,對苗疆做了“生苗”與“熟苗”的分別。但是,隨著對貴州苗疆的知識增長,從明到清,對被稱為“苗”的族群就漸漸越分越細,直到我們討論的清代中期這些苗蠻圖,尤其是陳浩《八十二種苗圖》,似乎形塑了對苗疆族群的認識。

但是,這里仍有三個問題必須注意:

第一,被統稱為“苗”的貴州非漢人群,究竟可以細分為多少不同的族群?

較早如《大明一統志》卷八十八“貴州布政司”條下,曾經引用“舊志”說,那里的族群“種類非一”,也記載了有羅羅、宋家、蔡家、龍家、仡佬等,但是顯然對于較為接近漢族的三大家(宋、蔡、龍)較為了解,而對其他各種苗人卻不甚了了。到了康熙年間的陳鼎《滇黔紀游》,則記載貴州有“花苗、東苗、西苗、牯羊苗、貴苗、白苗、谷藺苗、紫姜苗、平伐苗、九股黑苗、天苗、紅苗、生苗、羅漢苗、陽洞苗、黑羅羅、白羅羅、八番苗、打牙仡佬、剪頭仡佬、木佬、狆家苗、土人苗……共三十余種,風俗各異”;同為康熙年間的田雯《黔書》,在“苗蠻種類部落”一則中,則提到“盧鹿”(“水西之羅鬼”,即倮倮)、“狆家”(“五代時楚王馬殷自邕管遷來”,即仲家苗)和“生苗”(包括谷藺、九股、紫姜、黑苗、紅苗、羅漢苗)這三種之外,還包括東苗、西苗、花苗、白苗、短裙苗、白倮、仡佬、木老、龍家,以及蠻人、僰人等不同部族;到乾隆年間的《皇清職貢圖》中則增加到四十二種,在貴陽花苗、銅仁紅苗、黎平古州黑苗、貴定龍里白苗、修文鎮寧青苗,以及貴筑龍里東苗、平越清平西苗之外,更加細分出了不少,像龍家就分出普定永寧的馬鐙龍家和廣順大定的龍家;而到了現代學者普遍關注的嘉慶年間陳浩《八十二種苗圖并說》,則分得更細致,由于這一苗圖影響極為廣泛,因此奠定了后來所謂“八十二種”的苗疆族群分布的基本格局。但是,所謂苗疆的“苗夷”,從族群上說,真的可以分八十二種嗎?這種細密的族屬分類依據是什么呢?

第二,反過來,這些數量眾多、差異很大的人們,可以在一個“苗”字下,都歸為一個族群嗎?

無論從語言、習俗、服飾上,還是歷史敘事和自我認同上,各種《苗蠻圖》中所謂的“苗”,顯然都不是一個自我界定很清晰的族群。除了現在被“民族識別”已經分別開的,如彝族(黑羅羅、白羅羅)、布依族(仲家)、水族(水家苗)、侗族(洞苗)之外,恐怕還有很多被稱為“苗”的人,如果根據歷史文獻的記載,或許本來應當歸為其他族群,甚至原本是華夏或漢族人。比如,仲家苗傳說是五代時期隨著楚王馬殷從廣西遷來的,宋家苗“本中國之裔”,據說是春秋時代宋國后裔,蔡家苗傳說也是來自內陸,春秋時代“為楚子所俘”的蔡國后裔。被稱為“洞苗”的那一部分,在今天柱、錦屏兩地,據說“苗通漢語居平坦,善種棉花力墾田”;而被歸入“苗蠻”的瑤人,雖然也祭祀盤瓠,但原本并不在貴州,是雍正年間才從廣西遷來,而且他們自有文字,“所藏之書,名為旁磚,圓印篆文,義不可解,且自珍而秘之”。特別是在宋元明清近千年的歷史上,有很多漢人進入貴州,明代衛所軍人連同家屬甚至超過萬人,更有輾轉謀生的外地移民以“商屯”、“民屯”進入貴州,也有經營圖利的漢族商人和工匠,尤其是開采朱砂的官商,甚至也有混入苗民之中,以出謀劃策謀生的讀書人。最近看詹姆斯·斯科特(James CScott)的《逃避統治的藝術》(The Art of not Being GovernedAn Anarchist Historyof Upland Southeast Asia),其中就討論到,很多云南、貴州的族群,其實可能就是逃避中原王朝、來自各地的“移民”。

第三,這些非常復雜的被稱為“苗”的族群,可以追溯出共同的歷史淵源嗎?換句話說,就是他們能有共同的歷史認同嗎?

鳥居龍藏在其開創性的《苗族調查報告》中指出,中國古代文獻中有關南部蠻族的記載,很難區分他們分別是苗,還是瑤、侗、僮、僚。在現在的各種民族史著作中,除了傳說中的祖先“蚩尤”和籠統含糊的名稱“西南夷”之外,很難有一個清晰條理的歷史系譜。過去,很多學者習慣把歷史文獻中的各種異族名稱,與現存的各種少數族群做精準對接。不妨舉幾個例子:比如,對西南苗彝,有人就把中古時期信仰盤瓠的武陵蠻、五溪蠻和苗族對接,但在傳統文獻記載中,中古時期這兩種蠻族都在湖南西部,雖然靠近“苗疆”也就是苗人核心區域,但主要是在苗疆東邊;又比如,也有人根據《新舊唐書合抄》的記載,把苗瑤追溯到“東謝蠻”和“西趙蠻”,認為前者分布在牂牁管轄的貴州東北部,而后者分布在今廣西、湖南、廣東三省交界處。甚至還根據費孝通的猜測,斷定東謝蠻和西趙蠻的分化,就是“苗”和“瑤”的分化。但是問題是,這種猜測與后來苗族的中心地域并不吻合,也很難有清晰的歷史系譜可供追尋;再比如,也有人把宋代的辰州蠻和苗族對接,但宋代的辰州蠻主要在“潭之梅山”(今湖南安化、新化),即今沅水、資水之間;盡管我們不能說武陵蠻、五溪蠻、辰州蠻就一定和現代苗族無關,但顯然現代苗族絕不是它們的“一線單傳”。顯然,我們無法清晰地追溯這個龐大而復雜的族群之來源,除了“西南夷”之外,無論是后來的僚、洞、蠻、夷,還是其他名稱,看來都不完全適合作為“苗”的前世族群,也無法讓學者梳理出清晰的線性的苗族史系譜。

現在,民族學和人類學逐漸從“本質論”轉向“建構論”,傾向于某些族群是通過歷史上的認同逐漸形成的,這種說法當然有道理。只是我仍然傾向于“本質”與“建構”的結合。這就好像冬天滾雪球,總是要先有一個雪團,然后才能越滾越大一樣。我以為很有可能這個自稱“Hmong”也被人稱“苗”的族群,原本就是從“西南夷”中某個群體開始,經過漫長的歷史逐漸建構,又被后來的“民族識別”形塑出來的。但是,歷史上最早最核心的那個雪團,究竟是什么,現在已經無法說清了。當年,鳥居龍藏曾經感慨地說,純粹人種意義上的“純苗”不過數種而已,“其他均非純粹之苗也”。其實,我們不妨更進一步說,從一開始就無所謂什么“純苗”,就像沒有“純漢”一樣,這些族群在歷史上早就雜糅了各種來源和成分。

顯然,我們必須時時警覺,在民族史的學術研究中,這些出自滿、漢官僚士大夫之眼的苗族圖冊,并不完全是準確和系統呈現貴州族群情況的資料,必須看到它的背后,還有“觀察者”的主觀想象和文化偏見。

三、化生成熟?從“西南夷”到“大西南”

毫無疑問,“苗蠻圖”或“百苗圖”并不是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志,只是民族志的某種圖像資料。如果不加分辨地把它當做土著或異族的資料,我以為,需要小心再小心。前面我說,因為圖繪蠻夷的時候,那些圖像經過了圖繪者的眼睛。如果注意這些圖像資料的作者,你會發現,他們都是滿、漢官員或文人,無論是伯麟、陳浩還是《蕃社采風圖》的作者六十七。有學者曾經提醒我們,《皇清職貢圖》中雖然有各族及異國,唯獨沒有漢人、滿人和蒙古人,這是為什么?就是因為在圖繪異國和蠻夷這些帝國的“他者”時,在當時人看來,滿、漢、蒙都是帝國的“我者”。

不過,從這些圖像與文字資料中,我們可以看到的是,中央帝國努力把“異域”變成“新疆”,逐漸使苗疆“文明化”的意圖。這就是所謂化“生”成“熟”,正如前引詹姆斯·斯科特所說,“文明化的序列,即民、熟番、生番的序列,也同時是國家統合從強到弱的序列”。由“生”變“熟”,如前所說,就是使“向無君長”的苗彝成為編戶齊民,把“他者”改造成“我者”,把異類文化納入主流文明。我們可以從中觀看,在各種《苗蠻圖》或《百苗圖》之類的圖像中,作為觀察者和繪制者的滿、漢知識人和政府官員是如何理解他們眼中的“苗彝”的。

“黔地夷風本是蠻”。在他們的眼中,蠻夷就是意味著野蠻。正如康熙年間陳鼎《滇黔記游》中所說,“(九股苗)以十一月為歲首”、“元旦殺牛、焚布以祀天,自古不服中國”,并且燒殺搶掠,騷擾四境。愛必達《黔南識略》中也說,苗疆的“苗、仲、仡、猓、瑤、僙之族,蜂屯蟻聚,大抵多疑尚鬼,嗜戰斗,重報復,輕矯剽悍,易動而難靜,于西南諸蠻夷為患尤劇”。不過,隨著朝廷逐漸從間接羈縻轉向直接統治,這些被視為不文明的蠻夷,在朝廷和軍隊的武力管控與官僚和士紳的文明教化的雙重影響下,似乎顯示出從野蠻到文明的變化,熟苗和生苗之間,只是有著“先進于禮樂”和“后進于禮樂”的差異。那么,在《苗蠻圖》的繪制者心目中,文野之分在哪里呢?其實,就在歐美學者往往不愿意使用,而我們常常不加分別地使用的概念“漢化”上。

在各種各樣的《苗蠻圖》中,我們可以看到,文野之分或者說“漢化”和“夷化”之分,大致上可以包括以下幾類:

(1)《苗蠻圖》描繪近乎文明的苗人,往往說他們采用農耕方式,男耕女織,而且遵紀守法,而描繪近乎野蠻的苗人,往往會描繪他們依靠狩獵,手持兵器,飲血茹毛,而且違法亂紀。像黑腳苗“頭戴白翎,出入成群,手持兵器,以搶劫為能”;生苗“多野性,所食咸生物,即鳥魚之肉,亦以微熱帶血為鮮美”,仡佬“獵獸即咋食如狼”,而且“男子出入佩刀弩,有仇必報”,而清江的黑生苗則有如強盜,“性情兇惡,訪知富戶所居,則勾連惡黨,執火把持長鏢利刃以劫之”。

(2)《苗蠻圖》描繪近乎文明的苗人,往往說他們的日常生活清潔整齊,按照禮法,畏懼官府,而描繪近乎野蠻的,往往會描繪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桀驁不馴、混亂骯臟、多重巫覡。比如,豬屎仡佬、剪頭仡佬,在他們筆下,就是“身面經年不洗,其臭穢不堪,與犬豚共處”,而且“”,而平越的鍋圈仡佬“病不服藥,用面作虎首,延鬼師禱之”;而紫姜苗則“輕生好斗,如遇仇人輒生啖其肉”。

(3)《苗蠻圖》描繪近乎文明的苗人,往往說他們家族關系有序、婚喪嫁娶按照禮儀制度,比如婚姻有媒妁之言等等;而描繪近乎野蠻的,往往會描繪他們男女關系混亂,對尊親不敬。例如,平越夭苗女子造樓野處,吹笙誘人茍合;青仲家男女之間“所私者曰馬郎,夜則與之飲,父母知而不禁,唯避其兄弟,婚姻茍合”;大定的白倮羅人,凡死就用牛馬草裹而焚燒,而威寧郎慈苗在父母死后,更是把死者的頭硬扭到反向,“謂□好看后人”。

(4)《苗蠻圖》描繪近乎文明的苗人,往往說他們通漢語,讀書入泮,而描繪近乎野蠻的,往往會描繪他們不識文字,沒有教養。比如白倮羅不僅茹毛飲血,而且“地屬鬼方人信鬼,蠻文蚓結漫無稽”;青狆家則“不知正朔文字,以木刻為信”。

在形容這種從野蠻向文明轉變的圖像和文字中,常??吹接赫觊g“改土歸流”的關鍵性影響。像“黑苗”原來性悍好斗,但“自雍正十三年剿撫后,兇性已斂”,而清江的黑生苗,“自雍正十三年收服后,今咸向化矣”。很有趣的是,無論是滿、蒙、漢官員,他們心目中“人皆向化”的這種“化”,都是以傳統漢族的儒家禮樂文明為標準的。同時,這些過去在主流文化邊緣的區域,在被“殖民”和被“征服”的過程中,一些土著族群的精英也在逐漸順應帝國的政治權力,他們一方面在與中央王朝的合作中,尋求政治權力和經濟利益,一方面在新的文明中重新審視和定義自己的身份和文化。我們從文獻中看到,這些土著族群的精英,除了爭取朝廷任命、學說漢語、改用漢姓、常穿漢服之外,他們往往借用以下幾種方式,融入帝國的主流文明,包括(1)參與科舉,進入王朝的官僚系統;(2)重寫族群歷史,建立新的譜系;(3)疏通官府,爭取新的封敕任命,贏得合法性權力。

這說明了什么呢?我在《歷史中國的內與外》一書中,曾經對這種被稱為“漢化”/“殖民”的過程有一些討論,這里不妨進一步申論。我以為在貴州苗疆的“改土歸流”的歷史過程中,有三個面向都必須給予同等注意:

第一方面是武力征服。這種類似“殖民”的歷史過程中,既有血也有火,伴隨著殘酷的殺戮,才把西南各民族逐漸納入帝國版圖,當作政府直接管轄下的編戶齊民。前面我們曾提及雍正年間鄂爾泰對貴州“改土歸流”時的若干戰爭,其實,在此后的一個多世紀中,這種殘酷的征服一直沒有停止過,例如,乾隆六十年至嘉慶二年(1795-1797),就有朝廷對臘爾山為中心,吳八月、石柳鄧的苗民反抗進行鎮壓的戰爭;咸豐五年至同治十一年(1855-1872),也有清朝軍隊對以貴州六廳為中心,張秀眉等領導的苗民反抗進行長達十幾年的戰爭。在這些大大小小的戰爭中,清帝國軍隊的手段相當殘酷,如乾隆六十年(1795)福康安率軍攻陷臘爾山苗寨時,曾把苗人首領石三保家的祖墳“刨挖七處,悉令挫骨揚灰”;而咸豐同治年間清軍平定張秀眉反抗后,貴州當地“上下游廢田不下數百萬畝,流亡可復者僅十之二三”,“降苗所存戶口,較前不過十之三”。當時是“村市瓦礫,田隴荒蕪,思(州)、銅(仁)一帶,榛莽成林,民以溝壑余生”。盡管最終大清帝國完成了州縣制度和編戶齊民的大業,但這慘痛的歷史,不能不說是所謂“漢化”或“文明化”的代價。

第二方面是文化教育。在清朝官僚與士人的心目中,生苗與熟苗的差別有三:一是與漢族關系之遠近,“生苗概不與漢族接近,唯熟苗則尚有交通”;二是接受官府制度與否,“黔中向以剃發者為熟苗,蓄發者為生苗,熟苗能通漢語,安分守法,生苗則梗頑難化,與漢為仇”;三是生活方式是否文明,即是飲血茹毛、劫掠為生,還是男耕女織,力田務農。因此,在大清帝國推動的“化生為熟”過程中,官僚與士人實際上是以漢族文明作為標準的,所以常常說,要“變苗為漢”。因此,他們一直強調推廣男耕女織、識字守法、婚喪禮儀等漢族傳統文化和習慣,通過教育使得苗族接受漢族儒家禮樂習俗,以此改造和馴服那些異族。從雍正年間鄂爾泰、張廣泗建議設立義學“化導苗民子弟”起,逐漸增加州縣應試定員,把這種通過進學、科舉改造苗人文化的舉措制度化,他們相信這種措施不僅影響熟苗,而且“因之化外生苗率皆聞風向化”。在同治年間,曾紀鳳、羅應旒等有關治理貴州苗疆的各種建議中,也一再說到“變苗為漢”或“化苗為漢”,他們強調這是帝國治理苗疆的重要策略。而所謂“變苗為漢”的主要途徑,就是用漢族文化改變苗族習慣。曾紀鳳所謂治理方略“七條”中就說到,自從雍正年間新設立六廳,雖然沒有學官,但是八寨、丹江、都江、臺拱、古州等等都設立了義學,“即奉諭旨,選擇塾師,訓導苗人,并準酌取入學,涵濡至今,骎骎乎椎髻衣冠矣”。所以,在新的形勢下,應當把六廳改為帝國正式的州縣,并設立正式的學官。他認為,這樣“養之教之,漸之摩之,當不難化狉榛為文物也”;最典型的一個例子,是著名士大夫陳寶箴對王文韶的建議,他認為“欲永絕苗患,必先化苗為漢”,而具體策略就是“除令薙發繳械外,欲令其習禮教,知正朔,先自讀書,能漢語始”,要招募通漢語和苗語的人為教習,“使苗人子弟入學讀書,習漢語”,同時“復嚴禁苗俗,如男女跳月,兄弟轉婚,及椎髻拖裙,黑衣帶刀,祀牛角不奉祖宗之類”。

第三方面是主動適應。當地苗族精英們,他們為了利益和權力,想方設法進入王朝的政治秩序,也為了生存,不斷修正自身的身份和文化,我們應當注意到這種邊緣族群進入主流的主動和尋求承認的努力。

毫無疑問,帝國對于邊緣的統治相當殘酷,就連皇帝也不能不承認,“以前漢人視苗人如奴隸,多方凌虐,以至激成變端”,但是,畢竟帝國時代的所有權力和利益都來自皇帝,很多苗族上層人士甚至一般民眾,在帝國統治之下,只能通過靠攏官府,攀附皇權,甚至混同漢族或躋身主流來獲得權力和利益。在這一方面,大約有三種途徑最為常見,首先,是通過讀書習得漢族文化,借助科舉成為官僚階層,這是清帝國本來就十分鼓勵的途徑。因此,雍正十二年(1734)苗疆黎平土司龍紹儉,就曾經請求參加科舉考試,因為“漢官之前途遠大,而土職之上進無階”;其次,是順應時勢,改變習俗和服裝。羅應旒曾舉湖南鎮、筸三廳和四川黔、彭、酉、秀四州為例,說那里“苗人言語服制與漢人同,雜處相安久矣”,甚至當有人被說成是“苗人”的時候,還要“爭辯為恥”。在權衡利弊之后,部分生苗也往往會像熟苗一樣,逐漸在語言、服飾、生活上向漢人靠攏;再次,是重新書寫自己的族群系譜,攀龍附鳳地把歷史追溯到漢族地區名門望族。譚其驤先生《播州楊保考》曾經講過一個貴州的例子,即明初宋濂《楊氏家傳》曾記載播州楊氏(赤水河流域少數族群)出自太原,后在會稽為望族,并和楊家將后代楊充廣在廣西通譜,也算是太原楊家將一族,他指出,這是漢化之后的“依附虛構之辭”。其實這種情況非常多,有人懷疑所謂戰國宋、蔡之后裔的宋家苗、蔡家苗,就是后來攀龍附鳳構造的族源,而且越到貴州日益納入帝國,這種自稱祖上來自漢族地區的例子就越多。有學者以大方謝氏重修《世系考》自稱苗人謝氏是明初隨同明代建文帝出逃者,故祖先來自南京為例,指出“杜撰祖先是漢人,清代嘉、道時極為盛行,有權勢有財勢者重修族譜,都附會漢族為祖先”。

以上這三方面綜合起來,加上建驛路、設州縣、建保甲等帝國制度在苗疆的逐步落實,這才是所謂“漢化”的全貌。也正是因為部分苗彝在明清兩代日漸“漢化”,加上他們歷來“無君長,不相統屬”的社會狀況以及這一區域的非漢族群并未形成共同的歷史系譜,所以,他們并不像滿蒙回藏那樣,成為中國內部“異質性”很強的族群。也正是由于這一原因,在晚清民初重建“中國”的時候,他們就往往被忽視而不列于“五族”之內,處于尷尬的位置。一直要到二戰中,大后方西南地位日漸重要,這里的民族問題才逐漸凸顯,成為學界關注的焦點。而最終成為一個現代法律意義上的民族,恐怕還要經過1949年以后所謂“民族識別”,才整合與形塑出這個擁有上千萬人的統一“苗族”。

這里重新討論一下所謂“漢化”。如果我們能夠回到那個時代,我們可以知道,在沒有另外一種強勢文明沖擊的情況下,來自漢族的儒家禮樂文明,曾被當做“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文明規則和普世價值。在傳統帝國時代即使是滿族統治的清代,滿、蒙、漢知識人和官僚仍然會不自覺地認為,唯有儒家禮樂文明才文質彬彬,有了“文明”才能建立“秩序”。因而,迫使異族“文明化”即“漢化”,不僅是帝國官僚也是士紳以及讀書人的責任,而且還可能有當地族群精英們融入主流的自我改變。當然,從世界歷史變遷大勢,也就是后見之明來看,這只是一種對自身傳統的想象,傳統中國的知識人和官僚們,把原本是地方性的儒家禮樂文化,當成了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世文明,把“漢化”看做“文明化”。所以,19世紀之后,西潮東來,在堅船利炮之下,另一種來自西方的地方性文化顯示出優越性,并成為強勢的普世文明,于是,儒家禮樂文化就從“普世的”轉為“地方的”,“漢化”則成為歷史敘事中,既尷尬而又政治不正確的概念。

四、從民族史研究的學術史背景看苗族圖像資料的意義

可能很多學者都注意到,近幾十年里,中國華南和西南邊緣區域的族群、文化、歷史成為西方學界關注的研究領域,僅僅英文世界就出版了不少著作,略舉幾例如:

郝瑞(Stevan Harrell)《成為民族之路:中國西南地區》(Way of BeingEthnic in Southwest China,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2001)。

白荷婷(Katherrine Palmer Kaup)《創造壯族:中國的族群政治》(Creatingthe ZhuangEthnic politics in ChinaLondonLynne Rienner Publisher,2000)

何羅娜(Laura Hostetler):《清代殖民事業:前近代中國的人種志與圖像學》(Qing Colonial EnterpriseEthnography and Cartography in EarlyModern China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1)

王富文(Nicholas Tapp)和丹·庫恩(Don Cohn)合編《中國西南的部族:中國人對國內“他者”的觀點》(The Tribal Peoples of Southwest ChinaChinese Views of the Other Within,BangkokWhite Lotus Press, 2003)

喬荷曼(John E.Herman):《云霧之間:中國在貴州的殖民》(Amid theClouds and MistChinas Colonization of Guizhou,1200-1700CambridgeMass.: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2007)

楊斌(Bin Yang)《季風之北,彩云之南:云南的形成(公元前2世紀至公元20世紀)》(Between Wind sand CloudsThe Making of YunnanSecondCentury BCE to Twentieth Century CE,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8)  

毫無疑問,這些著作表現了歐美學界近年來受到新的歷史觀念、理論和方法的影響,對于“殖民”、“帝國”,以及“邊緣”、“流動”等歷史的關注,因此,邊緣族群的歷史研究成為熱點。從學術史上看,我把它看做是近年來西方學者對傳統中國民族史研究的反思和審視。

正是在這樣的學術史背景中,苗族圖像資料,引起了很多學者的關注。也正是這一學術史趨勢的刺激下,復旦大學、京都大學和香港城市大學開始合作,對收藏在京都大學的這五種苗圖進行了整理和研究。日本京都大學地理學研究室對于這些收藏已久的圖像資料,早就有整理和發表的意愿,而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對這些涉及民族史的資料也同樣抱有極大興趣。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在成立之初,就曾經提出過整理“域外所藏有關中國的圖像”的設想。近幾年,在連續七屆合作舉辦東亞人文研究博士生研討會的過程中,大家不約而同關注到了這些資料的意義,因此在前年(2017),雙方商定共同整理這些多年來收藏在日本京都大學,從來沒有公之于眾的苗族圖像資料,并且在中國著名的出版社商務印書館出版。

于是,便有了現在呈現在各位讀者前面的這部圖冊。

本文曾以《化生為熟?從苗蠻圖說到中國民族史研究》為題,發表在《古今論衡》(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9年)第33期。這里做了較大的刪節與改動,作為《京都大學藏苗圖五種》的導讀” (注釋已省略)

輯|李   
初審|金秀英
審核|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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