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圖片,致謝原創)
交派購豬的日子
文/周繼志
派購豬按任務分到生產隊,生產隊按人口分攤到戶,每頭豬135斤合格上交,政府按國家統一價格每斤3角5分補償養豬戶,生產隊每頭豬補250斤谷作為獎勵,不記工分。
——段和平
雞叫頭遍,清冷的月光還很亮堂。母親起床,點亮煤油燈,去廚房里燒火煮豬食。豬食是一大鍋紅薯,先天晚上,母親就粗略地剁過一遍,盛在老鐵鍋里,預備趕早煮給豬吃的。
豬欄離廚房隔著兩間屋子,里面養有兩頭豬,個頭差不多大,一頭是派購豬,另一頭,是年豬。畢竟是活物,聽到屋里有動靜,兩頭豬開始在欄內不安分起來。“哼。哼。”暗夜里,豬發出躁動的聲音。
“畜牲,不急,豬食馬上就煮好了?!蹦赣H聽見豬欄里傳來的哼哼聲,自言自語。
“繼吧,起床?!蔽以谧鲋粋€什么夢吧,被母親叫醒。我很不情愿,想再睡會兒:“這么早……我再瞇會兒啊,五分鐘?!蔽颐悦院夭豢掀鸫病?/span>
“不早了,馬上就三點鐘了,起來幫我燒火,要做飯給克淼幺他們吃。今天要交派購豬的啊 。”母親堅持叫我起床。
“???交派購豬?”我想起來了,昨晚母親就安排好了,要我今早一起陪克淼幺和明月哥去交我們家的派購豬。這可耍賴不得。
那時候 ,我在甘溪灘跟隨我父母在他工作單位所在地讀中學,平時并不回家。周末,父親派我回家,帶信給母親,說派購豬應該交得脫手了,請人把派購豬交了算了。
“你爸爸就是個瞎指揮,豬還在長架子,哪里就交得了派購?”母親不大相信豬已養足派購豬規定的毛食,擔心交不脫。這樣的事情生產隊發生過,派購豬送到肉食站去,不符合斤兩,又抬回來。一個來回幾十里山路啊,抬的人不樂意,豬經過這一折騰,也要舍幾斤肉 ,還遭人笑話。
母親出去找克淼幺商量。一會兒 ,克淼幺背了一桿大秤,來到我們家里,給那頭預備交派購豬的大白豬過稱。堂兄明月哥和堂伯父克銀伯過來幫忙。一伙人將兩根麻拐繩套在大白豬的前腿、后腿處,母親護住豬頭,不讓豬隨便動彈。
“137斤”,堂伯父報出斤兩。堂伯父是生產隊的保管員,稱秤他內行。但他腿腳不大靈便,年紀也大了,所以,出勞力的事就歸克淼幺和明月哥做。他們倆給豬套好繩索之后,將秤鉤掛在繩套上,一根木棒穿過秤的提繩,然后,一聲吆喝,豬被兩人抬上肩,伯父立即調整秤砣,待秤桿微平略略上翹時,說聲“好了”,即報出來豬的重量。
“林美,沒給豬喂晚食???”林美是我母親的名字。
“還沒有”,母親回答堂伯父。
“按理應該交得脫”,堂伯父說。
“得會喲。”克淼叔看看大白豬,又看看秤的準星?!爸慌虏畈欢?。明月,這可是我們倆的事啊,早點走,爭取第一撥過秤,豬肚子里有貨,起碼多交出斤把毛食來。”克淼幺在和明月哥商量什么時候出發了。
我父親在離家十多里地外的甘溪灘,我們家屬于生產隊的“半邊戶”家庭,沒有男勞力,遇到重體力活,都靠堂伯父、克淼幺、明月哥等幫襯。
肉食站在方石坪。從周家埡到方石坪去,要翻過兩座山,然后走一截公里,全程十多里,光是走這一程就夠累人的了,何況還要抬一頭百十來斤的豬呢?我一直十分感念小時候鄰里對我們家的幫助。
雞叫二遍的時候,母親做好了飯 ,她看看手表 ,四點了,該給豬喂食了。今天的豬食, 全部用的紅薯,豬很愛吃,兩頭豬,很快就把一鍋豬食吃得干干凈凈了。這是確保派購豬交脫的策略,大白豬吃得越多,只要過秤及時,毛重就有保障。因為這一需要,欄里另一頭豬也沾了光。
克淼幺、明月哥就住在隔壁。母親見時間差不多了,就去喊他們過來吃飯。
“克淼,起來吃飯。”
“月兒,起來吃飯。'
母親喊人起床的聲音不大,聽起來小小心心的,生怕驚動了別人。不一會,克淼幺的大門傳來開門聲,明月哥的大門也打開了,他們分別扛來一根木棒和一根扁擔,用麻繩捆綁在一起,做成了一副抬豬的擔架。
母親沒叫堂伯父,他也起來了。同時起來的還有堂伯母、德群嬸娘。德群嬸娘是克淼幺的老婆。送派購豬是一戶人家的大事,左鄰右舍都會攏邊。這是山里人的互助方式,即便幫不上什么忙,也會攏攏場,絕不會不聞不問的。
“吃點飯,這樣有力氣?!笨隧电酆兔髟赂缱鰮艿臅r候,母親把做好的飯菜端出來,招呼大家吃飯。一屋子人,只有我、克淼幺、明月哥端了碗,其他人不肯上桌。母親拉張三,張三不肯,李四推脫?!斑@么一大早,哪個吃得下飯喲!”但要抬擔架的人是要吃的,十幾里路,不把肚子填飽,半路腿發虛,哪個敢抬著豬出門?
吃完飯,來不及休息,堂伯父就將預備交派購豬的大白豬從豬欄趕了出來。這是堂伯父最擅長的事,他用手在豬耳朵邊幾摸幾摸,嘴里“嘟嘟嘟”幾聲,大白豬就搖搖晃晃地跟著他走出豬欄來,一直走到停放在大門口的擔架邊 ,這時,克淼幺和明月哥分別揪住大白豬的前后腿,合力將整只豬側放在擔架上,堂伯父迅速用捆綁擔架時預留的麻繩,將豬牢牢地捆緊在擔架上。
豬受到驚嚇,拼命發出“嗯昂”、“嗯昂”的叫喚聲,一聲聲,真的是打破了山村的寧靜。但山里人見怪不怪,都知道是哪里要去交派購豬了,不會因此感覺到異樣和不安。
該出發了。明月哥先將擔架的一頭拎起來 ,放在克淼幺肩上,再到另一頭,拎起擔架,交到堂伯父手上,之后,彎腰,將頭伸進擔架的兩根木棒之間,雙手反托著從堂伯父手上接過擔架,上舉、上肩,擔架就平穩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咧咧,咧咧……”母親發出喚豬聲。這是規矩。交派購也好、殺年豬也好,在豬與主人離別之際,主人都會喚喚豬,據說,這樣喚過之后,再養豬,會十分順利。
依我看,這是人們自發的一種情感表達方式,養大一頭豬多不容易啊,幾聲呵喚,也算是主人給了自己一種安慰。豬自然是聽慣了主人的呵喚的,它躺在擔架上,不知道要被人送到哪里去,它愈加拼命地發出單調的“嗯昂”聲,聽起來凄厲,但又不覺得恐怖。
月光依然很好,根本不需要手電,就可以把路看得清清楚楚。我還是拿著手電,預備月亮暗下去后幫克淼幺他們照路。克淼幺他們走路可真快呀,我跟在擔架之后,幾乎是小跑著,才跟得上他們的步伐 。抬擔架也是一門技術,前后兩個人,步伐要一致,身軀還要略有起伏,讓擔架上下呈現出一定的彈性,這樣,抬擔架的人才不會吃力。
走過胡家大堰,走過連皮塌,翻過雞公嘴,快到呂家峪時,月光暗了下來。好在山路也差不多走完了,剩下的是一段土公路,路寬,也平整,克淼幺提議休息一下。
我不記得當時是什么季節了,但幾個人身上都是汗涔涔的,我倒是記得十分清楚。那時,我應該還沒滿十四歲 ,還沒學會抽煙??隧电酆兔髟赂缍汲闊?,他們坐在路邊,各自點燃一根香煙,露出無比陶醉的神情。
這種陶醉,我后來體驗過。我很多次戒煙都沒有戒掉,與抽煙給予我的實際體驗有一點點美好有關。我成年后干體力活少,熬夜多。夜深人靜,一只香煙,確實令人神清氣爽。
抽完一支煙,再啟程,到肉食站門口時,我們是第一個到達的。我們坐在肉食站門口,等待開秤收豬??隧电鄱何彝妫f我們家的豬這么小,一會要是賣不脫,他就不管了。我其實最擔心派購豬不夠秤,導致肉食站拒收。我生怕派購豬拉屎拉尿,影響了派購豬的毛秤。我多么盼望肉食站早點開門啊,還好,只等了半個多小時,肉食站就開門收豬了。我們的豬137斤,與昨晚稱的重量一模一樣。
“不搞錯了呃,我們在家稱的,比這重些?!?/span>
稱重的人,并不搭理克淼幺。
“1號,137斤。”稱重的人報稱,這就意味著派購豬總算是交得脫了。我興高采烈地去一旁的領款臺開證明、領錢。我記得錢很多,具體多少我記不得了。老友段和平是隔壁村的,他說他父親是大隊會計,交派購豬的政策他記得很清楚,每交一頭派購豬肉食站補貼8塊錢 ,生產隊按一個男勞力的工分標準記三個月工分。記工分的事我不清楚,但只有8塊錢肯定是錯誤的。段和平很認真,去查他父親的日記,找到了依據,他發給我,內容如下:
派購豬按任務分到生產隊,生產隊按人口分攤到戶,每頭豬135斤合格上交,政府按國家統一價格每斤3角5分補償養豬戶,生產隊每頭豬補250斤谷作為獎勵,不記工分。
這還差不多。按照段和平發來的標準,我們家的豬剛夠上交標準,記憶中為派購豬是否交得脫而忐忑不安,看來就有了佐證。事實上,既然派購豬有重量標準,又是家家戶戶都得完成的任務,一般送到肉食站的派購豬,都不會太超重。
我和克淼幺他們回家時,很多人家都還沒吃早飯。我將交豬的錢交給母親,就回甘溪灘去了。那是我唯一一次交派購豬。此后,農村政策變了,包產到戶,牲豬養殖市場化,再也沒有交派購豬一說了。
回憶過去交派購豬的經歷時,段和平說他們家人口多,交派購豬的任務比一般人家重,但他母親對交派購豬十分積極,從來不與生產隊討價還價。這就苦了他和他二姐,因為養豬所需要的豬草,必須是他們兩個人去野地里采。扯豬草是每天的一項任務,無論刮風下雨,都不能間斷。遇到天干,野地里可以扯得的豬草少,要跑很遠的地方。他翻看他父親的日記,往事歷歷在目,禁不住流下淚來。他比我年長,父母都在農村,家庭生活的艱難困苦比我經歷的要多。他流淚,不僅是感念過去自己所受到的苦難,他更感念的,是父母養大他們這一群兒女的不易。現在,生活條件變好了,他父母親卻沒有機緣享受。他們長眠在老家一處山坡,段和平所能做的,是每年的清明節,回到老家去,在老屋門前站站,在父母墳頭磕幾個頭。
上世紀五十、六十、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尤其是農村長大的人,經歷幾乎一致。段和平的眼淚,不僅代表他自己,也代表著比他年長和年少的一代人、兩代人、三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