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新生報到，班主任需要在校門口接新生，還要把新生送到宿舍去。因為防疫的要求，新生必須在校門口下車，然后自己去操場集中。在查驗了行程碼、健康碼、72小時內核酸檢測呈陰性的相關證明報告后，學生才能去宿舍放下行李，然后去教室簽字報到……
作為任課老師，我被安排在教室迎接新生，督促學生填寫各種表格、安排座位、隨時向級部通報報到人數(shù)。
我坐在講臺前看書，一個膚色有點黑，身穿白夾黑校服的高個男生走到我旁邊，他放下背包，沖我喊了聲“老師”。
“我姓陳，是你的語文老師，以后叫我陳老師?！蔽乙槐菊?jīng)打趣道。
“好的，”他放下背包，一邊擦汗，一邊說：“老師。”——還是省略了一個“陳”字。
簽字的時候，他寫得很認真。但姓名“張暢”兩字寫得很大，占了上下兩個空格。字寫得一點也不“含蓄”，踢腿伸胳膊的。
簽好字，張暢直起身來，“嘿嘿”地笑了一下，有點靦腆地咬了一下嘴唇。我估計他是因為簽字占據(jù)了別人的格子，有點不自然罷了。
正式上課后，我發(fā)現(xiàn)，張暢喜歡左手放在桌子下的兩腿間，右手夾著筆，撐著頭，瞇縫著眼聽課。偶爾也在筆記上寫著點什么。課文背誦總是落在別人的后面，趕不上趟。他的課桌子上總是堆滿了課本、資料。所以，他只好歪著坐。上課后，為找一本教材，他總是先站起來，左手把桌子上的書一本一本地拿起來看，右手再把看過的書，依次塞到左腋窩下。然后蹲下他那高高的個子，臉湊在抽屜里繼續(xù)翻，好不容找到了，猛地站起來，頭撞在桌子上，桌子上的書，又 “嘩嘩”的掉地上，弄得滿教室的同學都對著他“側目”……
上課的時候，我總覺得張暢在打瞌睡。因為他撐著頭的右手總是遮住眼睛。于是，我敲敲黑板，提醒說：張暢，把這句話記下來。張暢，這個句子寫了嗎？張暢，你復述一下我剛才的話……
每到這時，張暢總懶懶的回答我。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
期中考試，張暢語文得分班級倒數(shù)第一。
此后，我繼續(xù)對他“窮追不舍”：早讀不出聲，站著讀；作業(yè)不完成，去我辦公室補；上課打瞌睡，教室后面站；不好好做筆記，告知家長……直到有一天——
課前我就在班級布置了作業(yè)，預習蘇軾的《赤壁賦》一文，要求會解釋默寫其中的生字詞。上課時，我喊了四個學生去黑板默寫，其余同學在位置上默寫訂正。開始只注意黑板前的學生默寫，并沒有留意張暢。巡視到張暢位置的時候，張暢可謂是“正襟危坐”，這有些反常的舉止，引起了我的注意。
“張暢，把你默寫的拿給我看！”
張暢沒動，我以為他沒聽到，于是，就重復了一下。
“我沒默寫……”，張暢囁嚅到。
這回我聽清楚了，但故意加重語氣說，“張暢，把你默寫的拿給我看?！?/span>
張暢終于坐不住，黑黑的臉，看不出是不是紅了，半晌，他猶豫著拿給我一張紙片。
不看便罷，看了心里便升起了一股火。
那是一張怎樣的紙呢？有點皺、缺了一個角，像是不小心被撕壞了……紙的正反面畫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有外語單詞、數(shù)學公式、歷史事件……還有一個長頭發(fā)的成年的女子，嘴上被畫上了胡須……
我氣不打一處來，將紙片摔向他。可紙片并未發(fā)出撞地時的“咚”的聲音，只在空中打了個旋，落在前排一個女生的背上，又滑到地上。那女生一臉惶惑的想撿起那張紙片，被我用嚴厲的目光制止了。
我問張暢，為什么不默寫。他說，不會。
全班的同學都靜靜地看作我倆。我便狠狠地說道：“站后面去！”
張暢倒也沒多說什么，拿起語文書，又從抽屜里找到一支筆，走到了教室的后面，手托書，聽我講課。聽了沒多會，他又跑到位置上來，說找筆記本，被我制止了。他不情愿地放下了筆記本，仍然站到教室的后面……
此后，我便不再理他。
上課喊同學答問題，他周圍的同學被我喊了遍，我就是不叫他。
他明顯感到自己受到了冷遇……
有一次，我講到“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時候，說這句妙就妙在“化無形為有形”，反應了詩人獨特的審美創(chuàng)造。他來一句，“李清照寫的”，引得同學們哄堂大笑……我問同學們“春江花朝秋月夜”中的“花朝”是指什么？他坐在位置上，插嘴說，“開花的早晨”。我說，“花朝”是二月的別稱。就像十一月稱“冬月”，十二月成為“臘月”一樣……“哦……”張暢夸張地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高聲說道，惹得同學們都抿嘴而笑。還有一次，為了說明“柳”這一意象的含義，我就舉柳永的《雨霖鈴》中“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來加以說明。問學生為什么柳永晚上要睡在“楊柳岸”邊呢？張暢接茬說 “又不好睡在我們教室”，又惹得同學們哄堂大笑……
我正色道：確實不好睡在我們教室，因為我們教室里有個別人總愛惡作劇，太喧鬧了。只有在楊柳岸邊，才有了依依的情懷……我忽然看到張暢的臉色一變，竟不自覺的坐正了身子。
星期天的下午，我到操場轉悠，看到五六個學生在籃球架下對陣，攔截、傳送、突破……一招一式，讓我想到了青春、想到執(zhí)著、想到了勃勃的生機……突然，一個學生帶球前突，左躲右閃……籃下，虛晃，出現(xiàn)攔截的空隙，彈跳、左手托舉，瞄準，右手推送……籃球應聲而入……夕陽拖長了他的身影，那凌空的一躍，竟然不自覺的定格在腦際……定睛一看，卻是張暢。
我遠遠的豎起了大拇指，并沖他點頭示意……他羞澀地一笑，沖我做了個“抱拳”的動作，然后帶球、起跑，遠投……一氣呵成。夕陽下的股股暖意，漾滿了心頭，像漣漪，由心中向外推送……
第二天上課前，張暢拿著一個本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我跟前?！瓣惱蠋?，這是我上次沒有默寫的詞語，我默寫了三遍，抄寫了10遍。”他誠摯地說。看不出他的臉色的變化。我翻開了他的筆記本，除了工整的抄寫的詞語外，還有一行紅字。寫的是：陳老師，你以后看我的。
“嗯，以后用黑筆寫字，紅筆給我用?！蔽掖蛉さ母f。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