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父親不再提起叔叔了。他是父親最親近的人，一直心心念念、無微不至，這幾年更是不時去看望病臥在床的他，父親和母親甚至常為他而起爭執。可是最近的一次，父親和大妹到了院子門口，卻怎么也敲不開門，嬸嬸又出去忙她永遠也忙不完的農活，把奄奄一息的叔叔就那樣丟在家里，不管不顧。父親常悲傷地說：你叔叔什么時候走估計都沒有人知道。難得的幾次跟堂弟約好了去看叔叔，看到他一次不如一次，并且，都是在床上，不是在家里的床上，就是在醫院的床上，每次看到都不由得心酸，那樣一個能干而又文藝范的醫生叔叔，怎么就變成這樣了。
一
叔叔是能干的。六十年代初，叔叔受過時間很短的衛校教育，后來國家遇到自然災害，衛校解散。但是，年輕時的叔叔特別愛看書，那一本厚厚的醫書，他是吃飯看，睡覺看，上茅缸看，硬是把自己變成了鄉村里權威的赤腳醫生。叔叔不僅看書，還敢于實踐，他最拿手的是針灸，為了找穴位，他不滿足于在那個橡皮小人上找位置，還對照著在自己身上扎針找感覺，有十足的把握了才會給村里的病人用針。在我看來，那個鋁盒里的長短不一的細長銀針真的像孫悟空的如意棒，能變出一百單八樣戲法，用勁一扎、輕輕一捻，就能讓人牙不痛、腰不疼、胃不脹，似乎能包治百病，也正因為叔叔掌握此絕技，所以，在缺醫少藥、生活拮據的鄉村備受信任和尊重。與之相反的是，他的生活能力最差，家里的大事都是父親在過問，家務事則是嬸嬸一個人包了。在一般人眼里他就是無能窩囊的。
二
叔叔是大膽的。在鄉村做赤腳醫生，晚上出診那是必不可少的。而鄉下地廣人稀，居住分散，邊角旮旯山岡樹多墳多，而且，狗多也兇狠，遇到大風大雨、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之夜，那更膽戰。可是人命關天，接到求助，那就要背起藥箱出發。叔叔說農村人一般不喜歡麻煩人，能拖則拖，特別是晚上，如果不是特別危急的事情，是不會大半夜來找你的。去的時候，估且說有病人家屬相伴，出過診回頭那可是一個人了。一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就在那樣的風雨黑夜里走過空曠的田野小山，那種膽量可得要多大。更何況出診時接觸到的可能都是垂死之人，能不回想，能不害怕。這樣的事情雖然不多，但是，遇到一回就夠你受的了。雖說醫生看多了生死，但是醫生也是人，內心也會有恐懼的。
有一次夜里，叔叔出完診回到合作醫療室，坐下來，喝點茶，就聽到有人敲窗戶玻璃，抬頭一看，咦，這不是剛才出診時看過的病人嗎，當時情形并不好，怎么就跟著跑到這里來了。正在叔叔不除疑時，那人說難為你了，幫我看病，我馬上走了，難為難為了。說著就消失了。叔叔突然回過神來，剛才那個已經不是人，是鬼魂了。雖然做醫生多少年，看慣了生死，也算是不相信鬼魂的，但還是嚇了一大跳，趕緊把窗簾拉上，把所有的燈都打開，擁著被子坐到了天亮。第二天就聽那家人說病人夜里z走了。
三
叔叔是文藝的。叔叔并不像一些做醫生的人那樣刻板、清高、難玩。小時候經常看到叔叔跟父親一起吹笛子、吹簫、拉二胡，叔叔瞇著眼、搖頭晃腦的陶醉樣，讓我十分地羨慕。有時下雨天，或者夏天的夜晚，父親、叔叔還會跟莊上的幾個老人一起合奏民樂，我只聽得懂一個《二泉映月》，別的光覺著好聽不知道什么名字。在那樣一個清貧窮困的鄉村世界，能有這樣的一個文藝的愛好，生活質量就是不一樣的，雖然不能當飽，不能掙工分。看到如今躺在床上，日漸消瘦、病容沉沉的叔叔，如果不是當年看過他的青春風采、親耳聆聽過他演奏，根本想像不出來，叔叔也曾經是一個鄉村文藝青年。
四
叔叔也是暴躁的。記得叔叔結婚之后，在家里就開始變得暴躁、懶惰，動不動就跟嬸嬸吵起來、打起來，吵起來全是不堪入耳的臟話，打起來全是拳頭、板凳、廚刀，經常是一大早就聽到奶奶尖叫的聲音，喊父親去拉架，勸說。叔叔在家里什么事情也不做，早上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起來，孩子更是不聞不問。和從前的他，以及在外面的他截然不同了。我始終認為是不幸福的婚姻改變了他。嬸嬸的蠻不講理那是出了名的，生產隊里個個怕她。
多少年我才知道，她是上一家堅決不要而被退婚的攪家精，這樣的一個潑婦蠻婦悍婦，父親為什么作主談給叔叔，是因為我們家窮、是我們家的成分不好，叔叔談不到了嗎？按說村里就那么大，父親應該是知道嬸嬸的情況的。我至今還記得父親和莊上一個大大給叔叔做媒的情景，叔叔不肯，那個人說了一句——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至今仍然記得這句話，叔叔用一生驗證了，道路是曲折的，前途也是曲折的。我想父親后期如此地關心甚至遷就叔叔，就是他有愧于叔叔。那個家里任誰也住不安，沒有溫暖，沒有關懷，沒有交流，只有吵鬧，只有蠻橫，只有一人理。
四
叔叔本是書生、醫生，卻在家里被改變成野蠻的莽夫、滿嘴臟話的村夫。也正因為此，叔叔在外面開始不學好了，跟外面的女人不清不楚，弄出多少笑話，惹了多少麻煩，讓父親去揩屁股。這一切我不能說叔叔一點責任沒有，但是，婚姻的不幸，嬸嬸的蠻橫，家庭的冷漠，也是很重要的因素。而且，嬸嬸的蠻橫，也禍害到堂弟，本來正常的日子，就因為她無休無止的吵鬧、蠻橫而弄得雞犬不寧、人神共憤。堂弟無奈地說沒有哪一天不罵。最后把堂弟的婚罵離，把叔叔的身體罵垮了，她仍然不消停。都說婚姻是人的第二次投胎，叔叔這一胎沒有投好，注定不得幸福，不得善終。
幾次叔叔病重，父親急得夜不能睡，嬸嬸卻沒事人一樣，不去悉心照顧，而是自顧田地里的那點莊稼。叔叔住院了，她不是心疼叔叔的身體，而是心疼叔叔的錢。非要哭著鬧著把叔叔弄回家，我們都以為她把叔叔弄回家會好好照應的，可是，好幾次去看望叔叔，要么門怎么也敲不開，不知道她在田野的哪一處忙活，怎么也找不到；要么去了，見到叔叔了，卻見不到她。堂弟喊她回來，一身的泥水，趿著滿是泥巴的壞鞋子，一臉一身的苦角相，讓父親既恨又舍不得，跟也講了好半天的道理，讓她好好照顧叔叔，畢竟叔叔是有退休工資的，怎么也比在田野苦的那點東西值錢。可是，她一句也聽不見，仍然自說自話，她的莊稼，堂弟的不孝，跟前后鄰居的矛盾……父親只好閉嘴。發誓下次不去了，可是又舍不得叔叔。我相信父親心里是更加愧疚幫叔叔找了這樣的一個女人。按說嬸嬸是長輩，我不應該如此說她，可是，不是我一個人這樣說她，不是一個人同情叔叔。叔叔如果能娶到好女人，一輩子根本不應該這樣過。嬸嬸如果能夠像媽媽照顧父親那樣，比父親小的叔叔的身體一定會更好的。可是……
一言難盡，不說也罷。如今，叔叔就那樣耗在床上，等死。父親在我們家也很少說到他了，上一次從叔叔家回來父親就說：你叔叔不成人形了，整個身上全是皮和骨頭了。父親擔心著疫情如何替叔叔辦后事了，那種悲涼的語氣，讓我聽了倍感心痛，卻也無可奈何。今夜寫下此文，為叔叔傷，為叔叔痛，為叔叔祈禱。
魏曉峰，揚州市作協會員，喜歡閱讀，喜歡行走，喜歡把閱讀與行走的心得記錄下來，如此，在煙火人間中便多了一份充實和淡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