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主要寫江湖好漢的造反生涯,居無定所,所以對人物的居住環境沒有作過細的描寫。大體說,農村人住的都是草房,包括像史家村史進家、東溪村晁蓋家、宋家莊宋江家、揭陽鎮霸王穆弘、穆春家等等農村富戶,待客的是草堂,住人的是草房。而城鎮人住的多是樓房。
第二十一回描寫宋江被閻婆拉扯回他的外室婆惜家中,而婆惜正在想念情人張文遠聽見人來,
“飛也似跑下樓來,就槅子眼里張時,堂前琉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那婆娘復翻身再上樓去了。”
甚至像偏遠的雁門縣趙員外家(金老請魯達樓上吃酒)、陽谷縣小本生意人武大郎家,也都住的是樓房。主人居住在樓上,接待重要客人時也要請上樓這類樓房的內部布置,可以閻婆惜所居住的樓上房間為代表:
“原來是一間六椽樓屋,前半間安一副春臺桌凳,后半間鋪著臥房。貼里安一張三面棱花的床,兩邊都是欄干,上掛著一頂紅羅幔帳。側首放個衣架,搭著手巾,這邊放著個洗手盆。一張金漆桌子上,放一個錫燈臺,邊廂兩個杌子。正面壁上,掛一幅仕女。對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
這布局后半是臥室,前半是起居兼會客室。這是《水滸傳》描寫最細致的一個居室房間,家具齊備,但大多帶有明代特色,非唯宋時遺物。這里所說的“交椅”,在宋時尚屬稀有之物。
漢·劉熙《釋名·釋床帳》:
“人所坐臥日床。床,裝也。所以自裝載也。”
床比較長,大可坐可臥。但坐床都是盤膝而不垂腳。所以南北朝時梁·侯景叛亂,自立為王,《梁書·侯景傳》記載:
“常設胡床及筌蹄,著靴垂腳坐,”
被認為是違禮殊俗的舉動。胡床,漢靈帝時由胡地傳入,故名。當時的坐具都稱“床”。至唐時,坐床仍不垂足。宋·莊綽《雞肋編》卷下云:
古人坐席,故以伸足為箕倨。今世坐榻,乃以垂足為禮,蓋相反矣。蓋在唐朝,猶未若此。按舊史《敬羽傳》:羽為御史中丞。太子少傅、宗正卿鄭國公李遵為宗子若冰告其贓私詔羽按之。羽延遵各危坐于小床。羽小瘦,遵豐碩,頃間,遵即倒。請垂足,羽曰:“尚書下獄是囚,羽禮延坐,何得慢邪?”遵絕倒者數四。則《唐書》尚有坐席之遺風,今僧徒猶為古耳。
“小床”相當于今世的板凳。唐人坐床垂足仍被認為是非禮的。
隋·杜寶《大業雜記》:
煬帝“自幕北還至東都,改胡床為交床,胡瓜為白露黃瓜”
隋煬帝時改胡床為“交床”。床無靠背,椅初寫作“倚”,指有靠背的床。
唐代濟瀆廟《北海壇祭器雜物銘》碑文:
“繩床十,內四倚子。”
把“倚子”從繩床中區別出來。至宋代歐陽修撰《新五代史景延廣傳》中改“倚”為椅:
“(晉)出帝置酒延廣第,延廣所進器服鞍馬、茶床、椅榻,皆裹金銀,飾以龍鳳。”
后來,這個“椅”字作為器物名與凳、桌等字一起被收進南宋毛晃、毛居正父子所寫《增修互注禮部韻略》中。所謂“交椅”,是一種折疊椅。宋·陶谷《清異錄》卷三云:
胡床施轉關以交足,穿便條以容坐,轉縮須臾,重不數斤。相傳(唐)明皇行幸頻多,從臣或待詔野頓扈駕,登山不能跛立,欲息則無以寄身,遂創意如此,當時稱“逍遙座”。
這種逍遙座就是梁山寨中排座次時所用的交椅。
南宋陸游在《老學庵筆記》卷四中曾談到當時士大夫家的家具擺設,說:
徐敦立言:往時士大夫家,婦女坐椅子、幾子,則人皆譏笑其無法度。梳洗床、火爐床,家家有之。今猶有高鏡臺,蓋施床則與人面適平也。或云禁中尚用之,但外間不復用耳。
梁山好漢替天行道,都以山大王自居,自然不受世俗限制。正因為交椅在當時還不是平常等閑之物,所以他們把坐第幾把交椅看作是地位、貢獻、權力、榮譽的象征,就可以理解了。
第七回,林沖在家悶坐,老友陸謙來邀他出去喝酒。陸謙道:“我同兄長去吃三杯解悶。”林沖道:“少坐拜茶。”兩個吃了茶起身。既是接受邀請一起出去喝酒,本可立即動身,但林沖卻要先請陸謙吃了茶才起身。這“客至拜茶”就是宋代的禮節。宋佚名《南窗紀談》載:
客至則設茶,欲去則設湯,不知起于何時。然上自官府,下至間里,莫之或廢。有武臣楊應誠獨曰:“客至設茶是飲人以藥也。”故其家每客至多以蜜漬橙、木瓜之類為湯飲客。
這湯類似于今天的果汁飲料。另宋·朱彧《萍洲可談》也記載此俗,云:
今世俗客至則啜茶,去則啜湯。湯取藥材甘香者屑之,或涼或溫,未有不用甘草者。此俗遍天下。
關于此俗的起源,據說始自乾興時宋仁宗接待侍講或侍讀學士的客禮。宋·葉夢得《石林燕語》卷一云:
講讀官初入皆坐賜茶。唯當講官起,就案立講畢,復就座,賜湯而退。侍讀亦如之。蓋乾興之制也。
蔡僚《鐵圍山叢談》卷一也提到此事,敘述尤詳:
國朝儀制,天子御前殿,則群臣皆立奏事,雖丞相亦然后殿曰延和,曰邇英,二小殿乃有賜坐儀。既坐,則宣茶,又賜湯,此客禮也。延和之賜坐而茶湯者,遇拜相,正衙宣制才罷,則其人抱白麻見天子,于延和告免禮畢,召丞相升殿是也。邇英之賜坐而茶湯者,講筵官春秋入侍,見天子坐而賜茶,乃讀;讀而后講,講罷又贊,賜湯是也。他皆不可得矣。
古代皇帝具有無上尊嚴,大臣在他面前只能站立講話。但皇帝對給他講書的學士特予尊重,不僅賜坐,而且在講書前后還有茶、湯潤喉,把講讀者當作客人招待。這種禮節很快由宮廷傳到民間,客人不是講官,但也要設茶、湯以表示尊敬。
“唱喏”也叫“聲喏”。
晚輩見長輩、仆人見主人、下級見上級,都要唱喏。獵戶李吉看見地主史進,連忙“向前聲喏”;談完話,“李吉唱個喏,自去了”(第二回)。平輩分或平等地位者見面,要互相唱喏;如有一方無喏,例如林沖初上梁山向寨主王倫“向前聲喏了”而王倫不答,則被認為是冷淡或傲慢的表現。
唱喏就是叉手躬身,同時口中說出致敬的話。
根據施禮人與對方輩分、地位差別的大小和施禮人的情感、對對方尊敬的程度,其躬身的深淺和致敬聲的宏細也有分別。深彎腰大聲唱喏的叫“大喏”或“肥喏”。《水滸傳》第二十四回記載:
潘金蓮在門前叉簾子,不意將叉竿打著了走在路上的西門慶。潘向西門慶道歉。西門慶見是潘金蓮,不僅沒發怒,反倒“把腰曲著還禮”,“大大地唱個肥喏”,惹得在一旁閑看的王婆的嘲笑:“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
唱喏的聲音有時很大。
《水滸傳》第二十四回記載,武將周謹在校場向上司梁中書,
“暴雷也似聲個大喏”
有時在接受對方的賜予時,為了表示謙恭,一面施禮一面說“告罪”、“不恭”等話,叫“無禮喏”。中秋之夜,張都監在后堂擺宴要武松同他的家眷一同吃酒賞月。武松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與恩相坐地。”但張都監一定要武松坐。“武松只得唱個無禮喏,遠遠地斜著身坐了。
把見面行禮稱作“唱喏”,明朝人有的已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明·周祈《名義考》卷六以為唱喏是官員出巡時仆役在前面喝道,說:“今俗謂揖曰唱喏,不可曉。”其實,陸游在《老學庵筆記》中曾提出唱喏始于東晉王徽之兄弟的說法。其卷八謂:
古所謂揖,但舉手而已。今所謂喏,乃始于江左諸王。方其時,惟王氏子弟為之。故支道林入東見王子猷兄弟還,人問“諸王何如?”答曰:“見一群白項鳥,但聞喚啞啞聲。”即今喏也。
當時人對行禮時口中發聲還不習慣,所以稱王氏兄弟為啞啞作聲的白項烏。但后來這種行禮方式大為流行,而且唱喏時不限于說少量字句,有時一面叉手打拱,一面表祝福報消息,都稱唱喏。宋洪邁《夷堅志》卷三十三記載這樣一件事:
德興汪遠之行第八。赴省試,其兄及之在家,夢一駃步至,立于庭曰:“十年辛苦無人問,一日成名天下知。八解元過省。”喏后三日,報榜人來,大呼前二句,及連唱喏,與夢中不少差。
向長輩或長官唱喏時,如果不出聲或聲調不和諧,都被認為是無禮。
《夷堅志》卷十八又記載這樣一件事:
李祐字晉仁,河東人。……其人公直剛明,然性最滑稽。上官有庸中不見稱于士論者,必行侮辱。嘗為磁州涂陽令。磁守老昏,而好校僚屬禮數。祐初上謁,鞠躬厲聲作揖。守驚顧,為之退卻。既去,遣客將責之。明日再至,但俯首拱敬,而不啟齒。守大怒,出府帖取問,令分析。祐具狀答言:“祐昨早詣府,自謂蕞爾小官,事上當以禮,放行高揖,旋蒙使啟責誚,所以今日不敢出聲,不意復蒙譴問。是高來不可,低來不可。伏乞降到喏樣一個,以憑施行。”稟守。守覽狀益怒,而竟無以為罪也。
李祐本來看不起“老昏”的上司,又不得不向他行禮,就在喏聲的大小和有無上作文章;而他的每一舉動都引起“好校僚屬禮數”的上司的注意,以致發生了沖突。
唱喏的禮俗到元時始廢。
程穆衡《水滸傳注略》卷上引王同祖《學詩初稿·注》云:
“皇城夜間唱連珠喏。古喏未有不唱者。元時喏始無聲,謂之啞喏。”
即只叉手打拱而不再出聲。
唱喏是一般禮,隆重的禮還有下拜。下拜就是雙膝跪地,俯身叩頭。第九回柴進初見林沖,盡管此時林沖身戴刑枷,是個囚徒,但柴進敬他是個英雄,“就草地上便拜”。這是大禮。后來林沖發配到滄州牢城,差撥見他沒有拿出銀子來,就把他大罵一頓,并說:“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嫌林沖對他行禮輕了。
金翠蓮在酒樓啼哭,攪擾了魯達的酒興,她來賠罪,“向前來深深地道了三個萬福”。張都監請武松和家人一起中秋賞月,讓養娘玉蘭來唱歌,
“這玉蘭唱罷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個萬福”。
“萬福”是多福的意思。婦女行禮時叉手放在右脅,腿半蹲,口稱“萬福”。萬福是代通行的女禮。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五云:
“王廣津(建)《宮詞》云:‘新睡起來思舊夢,見人忘卻道勝常。‘勝常’,猶今婦人言“萬福也。”
武松和潘金蓮相見,“武松當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此禮形成的原因,宋人已進行過探討。宋·江上虞《宋朝事實類苑》卷五十九引范鎮《蒙求》云:
王貽孫,字象賢,溥之子。太祖嘗問趙普,拜禮何以男子跪,婦人不跪。遍問禮官,無有知者。貽孫曰:“古詩云:“長跪問故夫’,即婦人古亦跪也。唐天后朝始拜而不跪。”普問其所出,對大和中,幽州從事張建章《渤海國記》。以溥藏書萬卷,貽孫遍覽之。
關于婦女禮不下跪的起始,宋·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十四也說:
朱文公云:古者男子拜,兩膝齊屈,如今之道拜。杜子春注《周禮·奇拜》,以為先屈一膝,如今之雅拜,即今拜也。古者婦女以肅拜為正,謂兩膝齊跪,手至地而頭不下也。拜手亦然。南北朝有樂府詩說婦人拜曰:“伸腰再拜跪,問客今安否。”伸腰亦是頭不下也。周宣帝令命婦相見,皆跪如男子之儀,不知婦人膝不跪地而變為而今之拜者,起于何時。程泰之以為始于武后,不知是否。余觀王建《宮詞》云:“射生官女盡紅妝,請得新弓各自張。臨上馬時齊賜酒,男兒跪拜謝君王。”則唐時婦女拜不跪可證矣。
程泰之即南宋著名學者程大昌,其所蓍《演繁露》、《考古編》等均為考證名物的有名著作,他的見解有一定權威性。
在宋代,不論男禮唱喏,女禮萬福,行禮時都要叉手,即雙手手指交叉打拱。是宋以前人們以拱手為敬。至明代,習俗卻改為以垂手為敬了。
總結:通過對行禮的考察,可以說《水滸傳》是保持了宋代風貌的。即使在細節描寫上,也沒有元明禮俗的影響。《水滸傳》還寫了許多禮節的變形,例如和尚行禮稱“問訊也是合掌打拱,口發聲問。第四十五回海閣黎向潘巧云“合掌深深的打個問訊”。道士行禮稱“稽首”——不是叩首,也是低首打拱。表明,《水滸傳》所描寫的正是拱手為敬的流行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