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打虎”的故事,在民間廣為流傳,可以說是家喻戶曉。顯然,這與《水滸》中這一片段的精彩描寫分不開。作者匠心獨運的構思和精湛高超的技巧,是令人折服的。
“三碗不過崗”的氖圍布置
“三碗不過崗”,是陽谷縣地面一家酒店寫在招旗上的五個字。雖為讀者所熟知,但似乎未引起人們的特別注意。其實,這五個字,不僅是故事因由和人物塑造的發端,而且由此始,布置了愈來愈濃重的打虎氛圍。
此家酒店的酒叫做“透瓶香”,又喚做“出門倒”,但聰明的酒家沒在招旗上寫這些一般化的俗稱,而是抓住喝酒人的心理,即從酒的烈性、后勁與“效果”上去做宣傳,寫上了“三碗不過崗”,使之既成為酒店的別稱,又成為別致的“廣告”。小小的一面招旗,造成了一種“酒未醉人人自醉”的氣氛。
故事一開頭,作者極力渲染酒之烈,反復鋪寫喝酒中武松與酒家的爭執沖突,增添了許多韻味情趣。武松所喝那十八碗酒是“來之不易”呢!這是在一次次打掉酒家攔阻,一回回向酒家的要求中,才討來的。酒家所以執意不讓多喝酒,那是為了武松生命安全:
那酒會使人“出門倒”,而在景陽岡上又有一只“壞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的大蟲等著呢!
這是明寫武松與酒家沖突,暗寫老虎吃人的兇猛。這就從喝酒過程及可能產生的危險后果,來進一步提高懸念和造成即將有場生死搏斗的緊張氣氛。
接著,則是借助巧妙的醉態描寫,著意加重打虎氣氛的緊迫感和危急感。而這種醉態是一種半醉的神態:
他喝足了酒后“立起身來道:“我卻又不曾醉’,走出門前來,笑道:卻不說'三碗不過岡”?”上岡后,“一只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這“我卻又不曾醉”的醉漢口頭禪和“踉踉蹌蹌”的步履,
寫出了武松真個醉了!但又不“全醉”,因為口中出醉語,神智尚清醒;步伐雖踉蹌,不凡氣度尚在。文章之妙就在這半醉半醒中:如果醉成爛泥,那定然是釀成虎吃人的惡果,哪來的打虎壯舉佳話?如果是全然清醒,則不會誤入亂樹林的險惡境地,也不至于手忙腳亂地打折哨棒,而不入險惡境地,不打折哨棒,又怎么造成赤手打虎的機會,又如何顯示英雄的剛強和勇力?所以,仗持這半醉描寫的生花妙筆,才如此逼真傳神地畫出英雄的神態,也才能夠把即將來臨的大搏斗預示給讀者,使此時此刻的氣氛緊迫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迫情勢。
至此,我們可以說,作者透過層層渲染,已最終完成了濃重的打虎氛圍的布置。
起伏跌宕的哨棒描寫
優秀作品,往往得力于成功的細節刻畫。“武松打虎”中寫到哨棒,多達十七次之多。起筆于武松要回清河縣看望哥哥,辭別柴進、宋江之后,
“當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來打火吃了飯,還了房錢,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
此后,從武松入酒店至老虎出現,又八次寫到武松手不離棒的動作。這些描寫,看似無意“順手牽來”或“輕輕點出”,其實,都凝注了藝術功力。它切合人物處于特定情景中的特定心理狀態。武松到陽谷縣前,曾“染患瘧疾”,雖“出一身冷汗,覺得這病好了”終究是大病初愈,又要長途跋涉,豈能不帶件護身的工具。還有,這根哨棒起到了建立懸念的巨大藝術作用。讀者看到武松如此身不離棒,自然聯想到“有朝一日”是會用它來打虎的,也就多少給人帶來點“安全感”。哨棒所產生的這種心理懸念的效果。
然而,出乎讀者意料,在人虎相搏的萬分緊急關頭,武松
“雙手掄起哨棒,盡平生氣力,只一棒,從半空劈將下來。只聽得一聲響,簌簸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定睛看時,棒劈不著大蟲;原來打急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哨棒折做兩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
每當讀到這里,真是令人目瞪口呆,但靜下來心之后,又不禁讓人拍案叫絕起來。這雖出人意料,卻全在情理之中。武松所以折棒,是由于“打急了”。這既是心情之急,又是形勢之急。老虎是在武松處于醉意朦朧狀態之中突然跳出的,豈能不令人產生一時的手忙腳亂?況且,當時是傍晚時分,看不清楚,又處在沒有多少回旋余地的“亂森林”中,一棒下去打到樹上,也是可能的。再說,寫“哨棒折了,方顯出異樣的神威”。
自古以來,將老虎打死者大有人在,但大都是借助器械工具的。武松打虎的神威,全在“赤手空拳”四個字。唯有寫折斷哨棒,方能為下文徒手搏虎作轉折,把武松置于徒手與虎相斗的險地,唯“險”才顯英雄本色。這一筆,還造成了奇峰突起的強烈戲劇性效果。因為棒折,是構成情節發生根本轉折的契機,使得險象再生,故事跌巖起伏。同時,也才使作者得以轉入對武松勇猛的直接描繪。在讀者心理上,則由“大驚”、“大急”過渡到“大喜”、“大快”。
棒折之后,作品寫道:武松
“將半截棒丟在一邊”,
這“丟”,使讀者的視線從一根哨棒轉移到“武松的一對拳頭”上,展示赤手打虎的驚險。
待打得老虎“動彈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氣喘”時,武松卻又“來松樹邊尋那折的哨棒,拿在手里;只怕大蟲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
這一“拾”,照應了前面的“丟”。可見,作者對哨棒描寫是用盡一番心思的。起于“提”棒、“掄”棒,繼而“折”棒、“丟”棒,終于“拾”棒、“拿”棒。一根棍棒,竟組織了一系列如此生動真切的動作、細節描寫,真乃極盡起伏跌宕之事,活現出武松的神威勇武和豪壯氣概。
有的人在分析這根哨棒的藝術處理時說,武松所以時刻不忘哨棒,那是“為了要用哨棒來打老虎”。這個分析是不對的。
首先,哨棒是為了驅狼或作登山的拄杖用的,打虎根本不濟事。因為哨棒的一頭是空心的,可以吹出聲音以此去驚嚇狼群。哪能用這樣的哨棒去打虎?有人或許會說,武松最后不是用折斷了的哨棒結果了老虎性命嗎?其實,老虎早就被武松赤手空拳打得“動彈不得,使得口里兀自氣喘”,哪里是什么用哨棒打死的!
第二,武松此行是為了回家探望哥哥,他根本不了解路途中的景陽岡有虎,更不可能事先預測到要去打虎。他只不過象一般過路客商行人那樣,隨便帶一根哨棒罷了。
第三、雖然酒家一再說明景陽岡有老虎,但武松并不相信,既然不信有虎,自然不必去尋找什么打虎的武器。上岡之后,見到印信榜文,武松“方知端的有虎”。雖然想返回酒店,又恐吃人恥笑,只好硬著頭皮往前行。而在這荒山野嶺里,又哪里去尋找打虎的鋼刀鐵槍呢?所以,他也只好權且帶著那根哨棒。
這就足以說明:武松隨身帶著這根哨棒,并非早就想到要用它來打虎。作者所以時時不忘提及哨棒,只是為了給讀者造成一種“或許會用哨棒來打虎”的心理安全感,以求達到最后棒折令讀者大吃一驚的戲劇性效果,我們不能以讀者的心理去生套武松的心理。
真實細膩的心理刻畫
“武松打虎”雖然故事帶有使人驚心動魄的強烈的浪漫主義色彩,但作者卻是用現實主義的真實筆觸描寫的。它突出體現在對心理活動和精神風貌的真切細膩的刻畫上。這種刻畫,使“武松打虎”故事產生出一種特有的神奇而動人的藝術感染力。
那么,作者是如何通過打虎事件來揭示武松的精神風貌呢?這可以分為四個層次:
第一層,從武松步入酒店,至喝足酒“自過景陽岡來”,著力刻畫的是武松的剛烈秉性與好勝之心。
武松的十八碗酒,是在以“武力”為后盾的基礎上,強要來的。當他要第四碗酒時,酒家開始做“勸”酒工作了。武松不聽:
“原來恁地。我卻吃了三碗,如何不醉?”
這一語,開始點出英雄的好勝心了。于是,酒家以“出門倒”的利害關系,二次做思想說服。武松卻來二次進逼:
“胡說!沒地不還你錢?再篩三碗來我吃!”
這句話已帶有醉意。待又篩三碗之后,酒家不得不以“醉倒人,沒藥醫”的嚴重后果,再次哀求勸阻。武松偏不肯信:
“休得胡鳥說!便是你使蒙汗藥在里面,我也有鼻子。”
這“傲性”已大有不敬之意。最后,武松竟以“通教你屋里粉碎”相威脅,又強索得效碗酒。此其時,武松裹著酒氣的傲性和好勝心,也就躍然紙上了。
如此鋪寫好勝之心,一是為了顯示武松具有打虎的本事。讀者從武松驚人的酒量及與酒家爭吵中,已初識他那好勝傲氣的個性和凜凜威力!信服他是一條妤漢、一條硬漢,這就為下文武松打虎作了“力”與“勇”的鋪墊,而不至于使人感到唐突。二是為了造就武松打虎的機遇。打虎,要有打虎本事,還要有虎可打。武松縱有打虎本領,若是不與老虎遭遇,也打不成虎。所以,必須從藝術構思與情節安排上,造成打虎機遇。武松的好勝心,恰恰就是造成這種機遇的“誘導”和“激發劑”。武松來到景陽岡下,純屬偶然,他的身份只是個“過客”,并非受官府要求的獵戶。虎,是可打,也可不打的;武松此行是回老家看望大哥,沒啥心急火燎的緊急事,晚走一天半宿有哈不可?并非必須乘夜冒險上岡,既然各方證實岡上有虎,停歇下來完全是可能的。這樣一來,武松也就打不成虎了。
然而,作者精巧描繪的武松的好勝心,將這種打不成虎的可能性統統打掉了。連酒家一攔過岡的不容置疑的真誠,對于剛烈好勝的武松,猶如“欲擒故縱”的激將:
“你鳥做聲!便真個有虎,老爺也不怕!”
這樣,就注定武松非上岡不可了。此外,通過喝酒過程的詳盡鋪寫,拖長了時間,到武松上得景陽岡時,正是老虎出沒的時辰,在時間上造成與虎相遇,使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同時,在情節上也為下文武松不愿回到酒店作了伏筆。
第二層,從武松走出酒店至老虎出現,圍繞岡上有無老虎上不上岡的問題,進一步刻畫武松的心理活動。
見到大樹上寫有“大蟲傷人”字樣,這本來是對岡上有虎的進一步證明,但走南闖北的武松,自認為“這是酒亥詭詐”。此刻,已由好勝轉為自信。又“走不到半里多路”,武松見到貼在山神廟前的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此時,是進是退?武松思想斗爭起來,那“待轉身再回酒店里來”,說明他有退卻的“閃念”。這是真實的,寫出了武松作為“凡人”的常情。繼而一想:
“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
這是可以理解的。他寧可葬身虎口,也不能被人恥笑為怯懦,這便是古代勇士的本色。如果寫成武松想到“為民除害”,因而偏向虎山行,則拔高了人物的思想境界,必然失掉了一個真武松的形象。
再說,曾幾何時,武松不是還對酒家罵罵咧咧,夸下海口:
“便真個有虎,老爺也不怕”?
他豈能甘心回轉去受辱?于是,情緒稍安下來,不覺自言道:
“怕甚么鳥!且只顧上去看怎地!”
這里,武松的好勝、自信已進而變為逞能了。這當然也是可信的。因為他畢竟是喝了十八碗酒的好漢,是個閱蕩江湖的堂堂硬漢。這就寫出了英雄不同凡響的作為,即一無所懼、敢于斗爭的氣概。這種氣概正是產生英雄行動的原動力。可以說,以好漢自命的武松,正是仗著好漢自豪感的支持,而敢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第三層,從老虎跳出至打死老虎,著重刻劃武松從一時慌亂轉為沉著機敏對付突變的大智大勇的心理活動。
當老虎撲地一響跳出的時刻,
“武松見了,叫聲'阿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被那一驚,酒都儆冷汗出了”,
顯然,武松著實心慌了。這是合乎常理的。此刻,武松處在毫無防備中,而虎的突襲又如此兇猛,豈能不慌?在打虎過程中,作者一連六次寫了武松那“閃”的動作。這“閃”的動作,雖然是人面臨突然襲擊的本能反應,但更是一種“以守為攻”,變被動為主動的防御手段。那老虎“一撲、一掀、一剪”的囂張氣焰,不就在武松這一系列的“閃”的動作中,“氣性先自沒了一半”嗎?于是武松打掉了老虎的凌厲攻勢,挫傷其銳氣,開始掌握了打虎的主動權。可見,這是用虎的突然出現來突出武松的沉著堅定,以虎的兇猛攻勢來反襯武松的機智敏捷。
緊接著,便鋪寫武松能夠根據不同情況,靈活采取不同打法,特別善于抓住老虎的弱點和空隙,易守為攻,直至把老虎置于死地。最后,作者又添上令人咀嚼回味的一筆,寫武松要拖那死老虎的情景:
“就血泊里雙手來提時,那里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足都酥軟了”,
這看似“閑筆”的輕描淡寫,卻使文章逸趣橫生,使形象顯得更樸實豐滿。這證明武松打虎,確是用了最大力氣。雖是英雄,仍有普通人的生理特點,怎能不感到力盡體乏呢?從這“手足酥軟”的情形中,還可看出,武松的緊張情緒已驟然松懈了下來,這又為下文形成新的高潮,再生險象,作了心理上的伏筆。
第四層,寫武松遇見扮成虎相的獵人時的恐慌心理。
打死老虎,本來情節已可告一段落了。但作者意猶未盡,又橫出一筆,再生波瀾:武松
“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見枯草中又鉆出兩只大蟲來。武松道:'阿呀!我今番罷了!’”
如果說,武松前面遇到老虎時雖一時慌張,卻并未十分懼怕,此時則是又急又慌又怕。可是人們并不認為武松無能,反而從另一個側面認識到武松乃是真英雄。因為這有力證明了武松確是打死老虎而耗盡了力氣。而越相信武松確是打死了虎,便愈感到武松是真了不起的英雄。
作者的過人之處,還在這里極力渲染獵戶見到武松時,那種比武松更為駭怕的驚慌失措、目瞪口呆的恐懼神態:
“你…你……你是人?是鬼?”
獵戶害怕的當然是那只談起令人色變的老虎,但這只老虎就死在武松的拳頭底下。因此,極力渲染虎的厲害之處,正是為了反襯打虎英雄的了不得。最后,當武松跟隨眾人來到大戶人家里,大家向他敬酒時,作者不寫武松如何談笑風生、描述打虎情景,而是淡淡寫道:
“武松因打大蟲困乏,要睡。”
這是對前面關于武松耗盡力氣、手足酥軟描寫的“呼應”,更深刻真實地表現出武松乃是生活中活生生的莢雄,更顯出這個形象的生命力。
結束語
作者在細致描繪武松的威力勇武和英雄本色的閃光時,也生動準確地寫出了英雄作為“凡人”所可能有的曲折反復的常態和心理,如打虎前的猶豫、見虎之際的驚慌、打虎之初的失手、打虎之后的疲乏,使讀者真切感到武松乃是人世間的英雄,而不是從天而降的“神”,從而越發顯出武松的神威,令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