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智慧,成為智者,是人類亙古不變的理想。早在《書》、《詩》中即有“哲”、“哲王”、“哲人”、“哲夫”、“哲婦”、“既明且哲”、“知人則哲”、“明作哲,聰作謀,睿作圣”等言辭,而“哲”即“明智”之義。可見,古人很早就已表露出摒棄愚昧、崇尚智慧的美好愿望。不過,這些尚“智”之辭多為一鱗半爪,不成體系。真正開始對智慧與智者進行初步系統而精辟論述的要數孔子。
孔子尊尚智慧與智者。這主要體現在兩方面:第一,孔子認為,人有智愚之別,最聰明者為“上知”,最愚笨者為“下愚”。智者較愚者穎悟,“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論語?雍也》,以下只注篇名)孔子十分賞識聰明的學生,如“聞一以知十”(《公冶長》)的顏回和“告諸往而知來者”(《學而》)的子貢,而對愚冥不化、“舉一隅不以三隅反”(《述而》)的學生則表示出相當不滿,甚至發出不愿再教的警誡。第二,孔子有時喜將“知者”與“仁音”比對映照,如“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雍也》),“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子罕》),我們知道,“仁”是孔子思想學說的核心范疇,能將智者與仁者相提并論,相互映襯,這充分顯露出孔子鐘愛“智者”的人格志趣。
那么,孔子為何要垂青“智者”呢?一言以蔽之――“知者不惑”。智者的獨特魅力就在于頭腦清醒敏銳,能洞察世間百態,通達事理,舉措得宜,不犯糊涂。具體來說。這種“不惑”之智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一、明“察”。“察”即考察、審核。智者深知事物本質隱藏于表象之后,只有先對紛繁蕪雜的表象進行一番細致而全面的考察,才能去偽存真。明察的對象主要是人。在方法上,智者懂得從言、行、心等方面綜合而深入地考察。先察“言”,從言論本身內容與邏輯上看有無矛盾。察言十分重要,“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堯曰》),它是評判某人的重要依據。即便順從自己的話,也必考察一番,“繹之為貴”(《子罕》)。再察“行”,言行不一的情形時常出現,欲真正了解某人,還更應從其實際行動上予以考察,“聽其言而觀其行”(《公冶長》),決不能僅“聽其言”就“信其行”,更不可“以言舉人”(《衛靈公》)。末察“心”。僅憑言行有時還不足以知人,還需透過受查者內心的安頓與否來窺測其志趣愛好及價值觀,“察其所安”(《為政》)。有些人雖錯做了壞事,但因無意或被迫所致,若事后良心不安,頗有愧疚悔改之意,說明其仍不失為好人。
二、“慎”行。如果說“明察”是洞悉外在認識對象的話,那么“慎行”則表現為對自己的言、行所持的審慎態度。如在交談上,智者不僅會慎重選擇對象,既不“失人”也不“失言”(《衛靈公》),還懂得適時而言,“察言而觀色”(《顏淵》)。不急躁、不隱瞞、不盲目。此外,智者不欲強詞奪理,“御人以口給”,因為這只會招人怨恨,“屢憎于人”(《公冶長》)。所以智者不輕易言說,但一旦發表意見,必定“言必有中”(《先進》),言簡意賅,中肯中的在行動上,智者也會格外謹慎。如對交友,智者會選擇同正直、誠信、博學多識的“益友”為伍,決不濫交“不如己”的“損友”。因為前者不僅可促使自己“見賢思齊”,還可“以友輔仁”,幫助自己提升道德品行,而后者只會阿諛奉承,陽奉陰違,夸夸其談。
三、遠“慮”。智者不僅懂得當下明察與謹言慎行,而且尤重放眼未來,心懷“遠慮”。他們不像庸碌之輩那樣鼠目寸光,急功近利。相反,智者懂得著眼整體,顧全大局,在不可得兼的情況下會果斷舍棄小利。再者,智者能夠見微知著,推近知遠,事物發展初期根據顯露出的某些零散、粗概的端萌、跡象推知其未來發展態勢,先知“先覺”。
四、善“權”。如果說上述之智均表現為“知常”的話,那么,善權則為“知變”之智。既能明了和遵循事物的常規與準則,還能夠根據時間、條件的動態變化做出相應的合理調整,權衡輕重,與時偕行,“毋固”(《子罕》),“無可無不可”(《微子》)。如在政治清明的時候,智者懂得順時而進,積極人仕,敢于“直言直行”,以濟國安民;反之,則隱退自守,“無道則隱”(《泰伯》),甚至裝瘋賣傻,言談亦由直言不諱轉為謙遜委婉,“危行言孫”(《憲問》),以保全性命。執經守常雖難能可貴,但卻比不上通權達變,“可與立。末可與權”(《子罕》)。
五、“達”命。智者的最高境界在于能夠超邁“人道”上達“天道”,把握天人之際。智者懂得從自然萬物的事相中體悟宇宙間所蘊含的生生不息的“創生”之道,能從大自然當中感悟四時運行不止(“四時行焉”)與萬物生機勃勃(“百物生焉”)的道理,亦能從奔流不息的流水中領悟時光飛逝的真諦,進而轉化為自強不息、厚德載物、惜生珍時的人生信念。當然,在盡人事仍不能遂愿,甚至還遭遇種種不測時,亦能順時達變,樂天知命,甚至對此還懷存某種敬畏之情。這其實乃是一種豁達、安順的人生境界。
此外,智者還懂得適度原則與中庸之道,善于控制自己的情感,既使其得剝自然而充分的抒發,又能避免走向極端。快樂時不放蕩,悲哀時不痛苦,“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八佾》);憤怒時不致“忘其身,以及其親”(《顏淵》),與人爭強斗勝,置自己和親人于不顧;情感轉變有常,不致出現“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顏淵》)這種大起大落的極端情形。
其實,孔子尚智背后還寓含著人生關懷的深層原因。我們知道,春秋世亂。“禮壞樂崩”,人人不免性命之虞,因言行不當而招致殺身之禍的悲劇層出不窮。遠如夏、商時的關龍逢、比干,近如春秋晉國的仲伯,“好直言”,結果被他人“譖而殺之”(《左傳》成公十五年);楚國的郗宛,也因“直而和”遭人詆毀而被迫自殺(《左傳》昭公二十七年),等等,孔子一生也頗為坎坷,歷經磨難,曾多次遭人毀謗,幾次險些被害。歷史與現實的不斷沖擊迫使孔子不能不思考人生安身立命的重大問題。在孔子看來。唯有獲取人生各方面智慧,成就智者人格,才能有效解決這一永恒問題。
那么,我們又將如何獲取諸如明理、知人、曉事的才智,成為智者呢?孔子認為,條件主要有四:好學、樂思、勤問和篤行。首先要好學,以獲取廣博的知識。為此,先要端正學習態度,“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為政》)。此外,要廣開學習途徑,在博覽《詩》、《書》、《禮》、《樂》等各種文獻外,還要注重在生活中學習,“多見”、“多聞”,“多識”,切身體驗,以開闊視野。積累經驗知識。好學是求智的本源。孔子本人曾將別人稱譽自己“圣人”的原因也歸于“好學”。別人對孔子也有“博學”之評。可見,好學、博學乃是通向智慧的必經之途。“智”從“知”始,只要堅持不懈,就能“下學而上達”(《憲問》),通達性命天道,故孔子說“好學近乎知”(《中庸》)。當然,僅僅 好學、博學是不夠的,因為它只為求智者奠定必要的知識根基,是“知其然”的工作,實現智者目標的關鍵一步乃在于熱愛思考,在樂思、深思中達到“知其所以然”,融會貫通,由博返約,從而“不罔”“不惑”。否則,“學而不思則罔”(《為政》),愈學愈迷惑。當然在學、思過程中亦必育自己無法解決的問題,這時就必須勤問他人,即便對于不如己者也要能“不恥下問”,方能不斷精進。通過好學、樂思、勤問,明達事理之后,還應篤志力行,在實踐中加以堅決而靈活地運用,否則,學得再多又有何益,“亦奚以為?”(《子路》)孔子曾批評“過而不改”(《衛靈公》)者,而對“不貳過”(《雍也》)的顏回則發出由衷贊賞,正是這種原因。
孔子的“智”論在其思想體系中究竟處于一種怎樣的位置?“智”與“道”、“仁”、“勇”、“禮”等重要范疇又有怎樣的關系?實際上,“道”是孔子思想體系中最根本、最核心的范疇其內涵主要為道德準則,亦即朱熹所說的“人倫日用間所當行者”(《論語集注?述而》)。因此,它是人生的終極目標與價值追求,人人都應“志于道”,篤志奮求。不僅如此,還要能“明道”――明達道義,“守道”――持守道義,“行道”――擔當道義。而“明道”必離不開才智,“知者不惑”;“守道”則須具備仁德,“知及之,仁不能守之,必失之”(《衛靈公》)。所明之道若缺乏仁德的護守必將喪失;“行道”則仰賴剛勇,“見義不為,無勇也”(《為政》),沒有勇氣,道義無從保證。正是在此意義上,智與仁、勇一起共同構成實現人生價值追求的重要推動力。不過,三者在內涵與功用上各有側重:“智”重理性,明理曉事,知人知天:“仁”重情感。立己愛人,推己及人;“勇”重意志,篤志力行,見義勇為。后人曾用“知以明之,仁以守之,勇以行之”(《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答石于重》)來詮釋智仁勇之于道義的關系,確為精辟之論。
正因為孔子高標道德追求,所以其人格理想論也是緊緊圍繞這個核心目標的實現而展開的。在孔子看來,價值追求的過程,也是理想人格的塑造過程。反之,亦然。二者密不可分,渾然一體。因此,道德價值的追求決定了孔子的人格理想乃是仁智勇三種品質相統一的圣賢。當然,孔子在充分肯定“智”在價值追求中所發揮的“明道”的重要作用外,也清醒地認識到它若缺乏仁德與禮儀的引導與規節,也易滋生流弊,陷入偏途邪道。比如,或恃才放曠,不知所歸,“好知不好學,其弊也蕩”;或常從利害角度考慮問題。易陷入自私自利,“知者利仁”(《里仁》),實行仁德與否取決于對己是否有利。相反,“仁者安仁”,自始自終都不拋棄仁德道義,為之而后安,決不計個人得失。較之智者。仁者更顯崇高與厚重。因此,若欲發揮“智”積極的正面作用,就必須攝智歸仁,以仁率智。讓智者內養仁德,外學禮儀,以期成為“文質彬彬”的君子。倘若智者不能秉道而行,不能“志于道,居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述而》),在孔子看來,就不能算是真正的智者,因為他未能與道融為一體,并未真正“明道”。離仁之智最多不過是“小慧”而已。
綜上所述,孔子的“智”論有著“一以貫之”的體系,構成了孔子人生價值論與人格理想論的重要一環,呈現出濃厚的道德性、實踐性特點。由于是開創性的,不免有不完善之處,如過于偏重社群人生之智,帶有泛道德化的傾向,對物理世界和抽象思維關注不足,思辨理性遠不及道德理性發達等。盡管如此,它對后世的影響頗大:如“智”被列入儒家“四德”、“五常”之一;智仁、智勇常被相提并論,一起構成“天下之達德”(《中庸》),具有普遍性;漢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甚至獨撰“必仁且智”篇來進一步闡述仁智內涵及關系:育人、用人一貫主張德才兼備等,它為高揚個體依憑自身努力而不是仰祈神靈卜筮去獲求智慧的主體性、能動性,為造就聰明智慧的中華民族貢獻了力量。我們今人若能細細品味孔子的智慧之道,也一定能從中獲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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