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子著《四書集注》,作《孟子序說》,引程子語云:“孟子有大功于世,以其言性善也。”又引楊氏言:“《孟子》一書,只是要正人心,教人存心養性,收其放心。……千變萬化,只說從心上來。人能正心,則事無足為者矣。《大學》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本只是正心、誠意而已。心得其正,然后知性之善。故孟子遇人便道性善。”可見自宋以來,孟子“性善說”成為儒者之共識。然歷來論人性者,即便認同“性善說”者,仍然各自立論,大多未能接上孟子之慧識,甚至完全不能契應孟子言“性善”之創辟性洞見。
自清代起,學者論人性更日漸趨向經驗論、自然主義的立場,立說不離經驗中人的丑惡,或有善有惡,返回到先秦告子、荀子及漢代董仲舒、揚雄、王充的“性質樸說”“性無善無惡說”“或善或惡說”“性善惡混說”“性有善有惡說”“性惡說”等主張。更有以訓詁上字詞的演變 或思想史上概念之變化為依據,引發對“性善說”的辯難者。至現代,因受西方學說影響,又生起以所謂“向善說”解說孟子“性善說”的傾向。
歷來就人性而發的諸多論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然大體不離經驗人類學的立場;唯獨孟子根本不同于一般人性論,他扭轉“生之謂性”的老傳統,從本心言“性”而道性善,不是采用經驗人類學的進路,而是從人的道德實存論人性的哲學維度。也就是說,孟子“性善說”是一個核心的哲學命題,揭明了人真正的實存性:用孔子的話說,就是“仁者,人也”,即孟子上承孔子言“仁也者,人也”。仁乃人之為人的真正的實存之分定,據此言人之性,此性之“善”是被無限制地視為善的,因其非指善惡相對的外在客體,而是指每個人稟具的人心之仁之為道德創造之機能,如此,我們就能夠無限制地宣稱人之性(人實存之分定)是善的。此義與康德所論“善的意志”相通。康德說:“在世界之內,一般而言甚至在世界之外,除了一個善的意志之外,不可能思想任何東西能夠被無限制地視為善的。”
“善的意志并不因它造成或者達成的東西而善,并不因它適宜于達到任何一個預定的目的而善,也就是說,它就自身而言是善的。”任何能稱為善者,“總是要以一個善的意志為前提條件”。
我們可以指出,孟子道性善是從人的本心(仁)而言的。本心以其普遍立法作為人之道德實存的法則,它就是一種起因果作用的能力,也就是創造人自身為道德者及世界之為道德世界的機能,因此堪稱世間一切善的前提條件。此義與康德言“善的意志”相通,“善的意志”是通過“自己的格準普遍地立法的意志”,它就是“能夠獨立不依于外來的決定原因而起作用的”自由因果性,亦即自由意志。
從人皆有之的本心(仁)之為道德創造之機能揭明人的道德創生之實存,此即孟子道性善的根本的創辟性的洞見。“性善”之“善”并非由外在客體之“好”而相對言之的“善”,也就是說,不是由知識之進路言“善”,而是由人自身稟具立普遍法則(天理)之能(本心)說人的實存之性,以及人自身稟具依天理而行并擴充至天地萬物為一體的能力來立論。以此言“性”,性之“善”是就自身而言為善,我們能夠無限制地宣稱它是善的,而任何能稱為善者,都要以它為前提條件。如孟子說“四端之心”:
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孟子·公孫丑章句上》
“四端之心”就是本心,從“事父母”擴充至“保四海”,乃至“萬物皆備于我”,皆從本心一根而發。此心為人的真實存在之性,人在現實中固然會有放失本心而不知自己真我之性的情況,但不能以此為口實否認人皆有本心。人有本心,猶如其有四肢百體,沒有人會不知道運用其四肢百體,卻有人并不存其本心。但我們不能因人現實上有放失本心、扭奪其本有之善性的可能乃至事實,就否決孟子所言“性善”。因為孟子從本心言“性”,是以理性事實立論,而不是由歸納經驗個案而來并依經驗判斷其真偽。此理性事實首先以本心立普遍法則(天理)之為每一個人內在的覺識而得到證明,并以人“由仁義(天理)行”而表現于經驗中獲得證實。也就是說,理性事實是實踐之事,亦即純粹實踐理性(本心)獨自頒布定言律令(“應當”),并使“應當”實現為“是”。
從本心言人的真實存在之性,是作為理性事實而得到說明的,此所以說,“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荀子·天論篇》)。現實中,人會放失本心,故孟子言“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章句上》)。又,《孟子·萬章章句上》引伊尹語云:“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也。”孟子教人“存其心,養其性”(《孟子·盡心章句上》),就是提醒人知覺自己的本心、真我之性,切莫只知養“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聲”“鼻之于臭”“四肢之于安佚”(《孟子·盡心章句下》)等以“小體”言之“性”,而放失“大體”(本心)。孟子曰:“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為其養小以失大也。飲食之人無有失也,則口腹豈適為尺寸之膚哉?”(《孟子·告子章句上》)
事實上,人會違背天理,以放于利的原則壓倒道德原則,時常有人行不善、作惡。但是,若認為可依據“人性惡”的經驗例證來證明人的實存分定是“性惡”,或以為人現實中既有行善也有行惡,就主張人性可善可惡,那樣的說法只是對人的現狀做經驗的描述,而談不上對人之實存本性做哲學的說明。唯獨揭明人自身稟具本心,本心立法而為“大體”,乃人的實存分定,我們才能夠對“人是什么”形成一個決定的判斷。可以指出,“人性善”或“人性惡”并非無關宏旨的學院式爭論,也不是一般經驗倫理學單純處理人行為之好壞的問題,而是要揭示人在造化中的位置,從而了解人立于天地之間能且必須使自己成為什么。此即陸象山說:“人生天地間,為人自當盡人道。……上是天,下是地,人居其間,須是做得人方不枉。”(《陸象山全集》卷三十五《語錄》)如康德在《〈美與崇高的情感之觀察〉注記》中說:“人的最重大的事就是知道如何實現在造化中屬于他的位置,以及正確理解作為一個人他必須是什么。”“如果有人所需要的科學,那就是教導人恰當地實現他在造化中的地位,以及由此學習作為一個人他所必須是者。”“性善說”之根本在于此。
孟子“性善說”之創辟性洞見既明,則歷來對“性善說”之曲解或詰難可予以一一化解。究其實,自孟子那時始,對“性善說”的諸多辯難都不出告子以“生之自然之質”論人性的套路,總的說來,乃源于人們自限于“生之謂性”之傳統,而昧于人之為道德實存的事實,誤以為言“性善”與人有惡行的事實不相符,并且,學者們易于誤認為講“性善”會使道德教育失去意義。……
自先秦告子、荀子,至漢、清學者,凡依“生之謂性”之原則論人性者,皆以為“性待教為善”,并據之反對孟子。究其實,是這些學者誤以為孟子言“性善”就是主張人不教而為善人,而之所以有這種錯解,根自于學者們看不到孟子人性論徹底扭轉“生之謂性”之傳統。如我們于前面章節一再申論,孟子所言“性”乃意指人依根于心之理義(道德法則)而實存之分定,此“性”從“心之官則思”之“心”而言,此“心”所思為“仁義禮智”,即“心之所同然者”之“理也,義也”。也就是說,孟子所言“性”是每一個人內在而固有的立理義之本心及“由仁義行”的道德創造之性能。此道德創造之性能本身是無條件地善,若人無此性能,則根本無道德上的善或惡可言。
但是,人有道德創造之性能并不等于說每個人不待教就是善人。孟子言“性善”,首先對人的道德上的善之超越根據做出哲學說明,即第一序的說明;然后從現實中,人可放失其本心,甚至斫喪其心而論教化和培養,落實于實踐工夫,即第二序講人之待教為善。以“生之自然之質”論人性,根本不能觸及人的道德實存的本性,故此亦未及人的道德上的善,而所云“性待教為善”,實質也只不過是氣質之好壞,談不上道德之善惡。
歷來種種人性論皆依據經驗的人類學、生物學、生理學、心理學等而立說。唯獨孟子的人性論是創辟性的,真正地屬于哲學的,亦即純粹理性的。

本書以《孟子》理義為要,所論建基于扎實的文本細讀之上,結合康德學說,依次第而揭孟子哲學之綱宗。作者抽絲剝繭地梳證孔孟學脈相承之理路,指出孟子的貢獻在于其上承孔子言“仁”的要旨,明確提出“仁,人心也”,論明本心之能即人的分定之性,并據此進一步言“盡心知性知天”,以此確立道德的形上學之宏規。
進而援引中西典籍,合古今之論,詮釋此宏規的創辟性,言明其有進于《中庸》《易傳》之本體宇宙論,且有別于西方傳統的思辨形而上學。隨之宕開筆墨,延伸至實踐智慧學、政治哲學等領域的相關探討。文辭樸直曉暢,結構嚴謹有法,所述圓融無礙,孔孟哲學之義趣盡顯于文間,從中亦可尋溯儒家學說于當代的深遠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