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儒家文化體系中，“衣冠”一直被視為文明的象征。以“小中華”自居的朝鮮王朝（1392-1897），對衣冠制度也極為重視。即便在明清易代之后，朝鮮的知識分子們依然固守“大明衣冠”，表示其對“中華文明”的傳承和堅持。
“壬辰倭亂”中與日軍廝殺的明（朝）朝（鮮）聯軍
不過，如果把時間推到元明易代期間，朝鮮（包括高麗）對于“華夏衣冠”的態度，似乎“更為多變”。我查閱了一些資料，接下來跟大家簡單聊聊。
13世紀崛起的蒙古帝國，不僅將金和南宋兩朝納入版圖，偏安一隅的高麗（朝鮮）也卷入進了帝國的藩屬體系。
元朝與其他諸蒙古汗國
忠烈王（王昛，1236—1308）以后，元朝與高麗結成“舅甥關系”。高麗通過王族子弟入元為質、聯誼以及入貢貢女等方式，勉強維持住了“國體”。（推薦閱讀：讀書筆記：為什么元朝后宮中，有那么多的高麗妃子？）
盡管元朝從未像清朝一樣，在國內實施嚴厲的“剃發易服”政策，但“蒙古風”作為一種優勢族群的文化，開始在東亞大陸流行開來。像中原地區的服飾、語言以及婚喪習尚等，都能看到蒙古風俗的影子。（推薦閱讀：讀書筆記：明朝日常生活中的“蒙古風”）
元朝女子服飾
作為元朝“大外甥”的高麗，更是一度以政令的形式，強制推行蒙古化生活方式。因此，高麗“胡化”的程度，可能要超過中原地區。根據《高麗史·輿服志》記載，“事元以來，開剃辮發、襲胡服，殆將百年。”
位于韓國密陽的官僚樸翊墓壁畫，可見高麗后期的蒙古風
至正二十八年（1367）閏月，大勢已去的元順帝，攜三宮后妃、皇太子、皇太子妃，逃到應昌府（內蒙古自治區赤峰市）。同年八月，明軍攻陷大都，元朝在中原地區的統治徹底告一段落。
朱元璋打著“復中國之舊”的口號，清理社會生活中的各類“胡俗”。洪武元年（1368年）二月，他下詔“復衣冠如唐制”，“胡服、胡語、胡姓一切禁止”。經過三十年間的多次迭代，一套以“別華夷、明貴賤”為主旨的“大明衣冠”體系，基本成型。
明孝靖皇后無袖方領升龍紋、壽字紋刺繡比甲
伴隨著元室力量日趨衰微，高麗境內也滋生出了反元潮流。譬如恭愍王（1351一1374在位）即位后，在政治上：
電影《霜花店》中的高麗王的原型，即恭愍王
在文化上，高麗也有意“消滅”蒙古風。他以“箕子受封于此，教化禮樂，遺澤至今”為由，下令平壤府“修祠奉祀”，透露出對唐制“衣冠禮樂”“古國之風”的仰慕。
另外，恭愍王對傳承近百年的“辮發胡服”的舊習頗有微言，朝鮮史書中就有其私底下“解辮發”的記錄。“（恭愍）王用元制，辮發胡服坐殿上。（李）衍宗（高麗的監察大夫）欲諫....既入，辟左右曰：'辮發胡服，非先王制，愿殿下勿效?！鯋偅唇廪p發，賜衣及褥?！?/p>
恭愍王與魯國公主（韓國國立古宮博物館藏）
不過，恭愍王即便有恢復“先王之制”的志向，但他還沒有勇氣讓全國人民“解辮發”。原因有二：
洪武元年（1368）九月，明軍攻克大都的消息傳入高麗國內。著名儒臣鄭夢周（1337—1392）“力請于朝”，建議高麗正式與明朝建立宗藩關系。
鄭夢周（1337—1392），朝鮮高麗王朝末期時政治家、外交家、哲學家、文學家，被譽為朝鮮理學之祖
洪武元年（1368）冬，高麗遣禮儀判書張子溫前往金陵通好，這是雙方的首次正式通使。次年四月，明朝遣使高麗，正式宣布明朝已“北逐胡君，肅清華夏，復我中國之舊疆”，鑒于高麗歷來“慕中國之風”，故此“特地來告”。
對于明朝的“熱情”，忠愍王自然“十分捧場”。他立即上表，慶賀明太祖“復中國皇王之統”，并承認明朝“華夏正統”的地位，還稱贊明朝“典章文物之粲然，華夏蠻貊之率俾”。至此，雙方正式確立了新的“宗藩關系”。
作為恭愍王唯一流傳至今的《天山大獵圖》，被奉為韓國國寶
一個月后，高麗再遣使赴金陵。除了祝賀明太祖生辰外，并“請賜本國朝賀儀注”“請祭服制度”。對這些要求，明朝一概應允。不僅頒給了高麗所請求的冠服，還額外贈送了明朝重新校正的編鐘、編磬等大型樂器，以及六經四書、《通鑒》等經史典籍。
對于高麗的“向化”舉動，明朝當然非常高興。朱元璋在給恭愍王的答書中寫道：“王欲制法服以奉家廟，朕深以為喜”，并勸說恭愍王“切勿沉溺佛教（推薦閱讀：讀書筆記：把元順帝“忽悠瘸”的十六天魔舞，到底是什么來路？ ）”，要“修仁義禮樂以化民成俗”。
PPC 南京明太祖馬皇后畫像（左），敬華（上海）拍賣股份有限公司-明太祖像（右）
根據《高麗史·輿服志》的記載，明朝頒給高麗的冠服，有國王和臣下的祭服、國王朝服以及王妃冠服。官員祭服共分七個等級，其規格“比中朝（明朝）臣下九等，遞降二等”，即高麗一品官則相當于明朝的三品。這種服飾等級的換算原則，后來也基本上被朝鮮王朝所繼承。
電影《霜花店》里的高麗君臣
不過，明朝頒賜給恭愍王的冠服，卻是高出郡王一等的親王級別的冠服。據史料記載，明朝共頒賜恭愍王祭服（袞冕）和朝服（遠游冠、絳紗袍）兩套冠服。
天子與群臣參加祭祀和典禮時，都應穿著反映其身份的冕服。明朝建立后，對冕服制度做了很大的修整，即僅保留“袞冕”一種。
明朝萬歷皇帝袞冕相
明朝頒賜給恭愍王的祭服，是僅有皇族才可以穿著的袞冕，而非朝臣使用的梁冠。按照明制，袞冕分為兩個等級：皇帝袞冕十二旒、十二章，太子和親王袞冕九旒、九章。恭愍王袞冕為九旒、九章，等級與明朝親王相同。
恭愍王比肩明朝親王的特殊規格，還體現在印綬上。高麗的國王印，是和明朝親王相同的龜紐金?。煌瑸榉獙俚陌材虾土鹎?，則為郡王級的駝紐涂金銀印。
恭愍王陵地宮中的壁畫
作為恭愍王朝服的遠游冠，地位也甚為特殊。按照明制，通天冠（十二梁）是皇帝專屬的服飾；遠游冠與通天冠形制相同，僅在梁數上有所數差別（九梁），是皇太子的專有服飾。而恭愍王獲賜的為“七梁遠游冠”，僅下皇太子一等。
另外，明朝頒給恭愍王妃的冠服，雖低于親王妃的等級，但其裝飾也為明朝皇室特有。恭愍王妃冠飾為七暈二鳳，暈和風是明朝內命婦（皇族之妻）專有的冠飾，外臣之妻不得佩。
總的來說，在明朝體系中，高麗國王在等級上與親王接近，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對高麗的特別關照。
首爾麻浦明德堂供奉的恭愍王畫像
對于明朝頒賜的禮服和樂器，高麗君臣喜出望外。收到祭服和樂器后，恭愍王親自穿著冕服祭祀宗廟，而且還任命官員仿效明朝重新考訂音律、定立樂制。著名文臣李穡（1320-1396）在草擬的謝表中，有“禮服樂器，示華制于方來；經籍史書，發良心于久昧”之句。
李穡（1328—1396），是高麗后期（13～14世紀）廣泛傳播和發展的朱子學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1374年5月，恭愍王下令“禁效胡剃額”，禁止仿效蒙古人剃發垂辮；9月又派使者“請冠服”，準備全面實行明制。不過，二十天后，恭愍王突遭國內親元勢力暗殺，請冠服的使臣未出國境便中途折返。伴隨著恭愍王的突然離世，雙方關系急轉直下，頻繁的文化往來隨之戛然而止。
前面提到，當時的高麗國內，始終存在以儒臣為主導的“親明”集團和倚蒙古為后盾的“親元”武臣集團。恭愍王的被弒，預示著“親元”派占據了高麗政治舞臺的主導位置。
《鄭道傳》中的王禑
禑王（1375—1388在位）即位后，親元權臣李任仁（?一1388）把控朝政。此后的一段時間，高麗全面倒向北元。種種跡象表明，高麗與明朝的外交關系日趨惡化。
“宣光”是北元昭宗愛猷識理達臘使用的年號
鑒于北元實力日衰，國內兩派勢力彼此制衡，高麗不得不實行“兩端”外交。不過，盡管高麗多次向明朝提出通好請求，但皆以“高麗隔海限江，風殊俗異”、“實非中國所能治”為由，“命絕往來，使自為聲教”，原先的宗藩關系不再被承認。
直到1385年，高麗與明朝的關系才有了實質性緩和。明朝答應恢復高麗正常的朝聘往來，并派遣使臣冊封禑王。歷史記載：
韓劇《鄭道傳》里的鄭夢周
此后的兩年，高麗接連三次遣使金陵，請求明朝賜予冠服。高麗之所以希望得到襲用明朝衣冠的明確表態，無外乎就是想重新加入以明朝為核心的中華文化圈。不過，對于前兩次遣使，明朝均沒有給出明確答復。
1387年11月，高麗第三次派精通漢語的俁長壽（1341—1399）赴明交涉，終于如愿而歸。信息傳到高麗后，士大夫的興奮之情，溢于言表。文臣權近（1352-1409）與俁長壽中途相遇，得知“許令本國冠服皆襲華制”后，當即賦詩慶賀高麗“衣冠制度新”。
《鄭道傳》中的權近(1352-1409)，高麗末期、李朝初期的哲學家
然而不到一年時間，形勢再起波瀾。1388年2月，明朝通知高麗，準備在元朝雙城總管府的故地開設鐵嶺衛，以統轄當地的女真人。實際情況是，早在三十年前，高麗趁元朝勢衰時，早已將此地納入進了自己的版圖。
消息傳入國內，頓時引起軒然大波。禑王一面派人赴明申辯，另一面卻又不待明朝答復，便調動全國兵力串聯北元，準備進攻遼陽。微妙的是，他前往平壤做戰前準備時，命隨行人員“宜皆著大元冠服”。
同年四月，禑王下令攻遼，同時命“停洪武年號，令國人復胡服”，以示與明朝徹底決裂。不過，隨著北伐將領李成桂、曹敏修發動威化島回軍，征遼草草收場，高麗王朝進入尾聲。
落款宣光年號的《直指心體要節》金屬活字本
值得注意的是，《高麗史》在敘述這段歷史時，多次提到禑王喜好“蒙古風”。這無疑在暗示，禑王對明朝乃至中華文化，并非心悅誠服。
李成桂回京后，立即下令“復行洪武年號，襲大明衣冠、禁胡服”，禑王被廢。高麗王朝最后的20年里，在經歷了恭愍王、禑王、昌王、恭讓王四代后，最終宣告覆滅，明朝正式冊封過的恭愍王和禑王，一個遇弒，一個廢黜后被殺。
鄭道傳（1342—1398），朝鮮王朝政治家、儒學家、改革家，在朝鮮王朝開國的過程中起到關鍵作用
1392年7月，在右侍中裴克廉、判三司事趙浚、奉化郡忠義君鄭道傳、同知密直司事南訚等親信的勸進下，58歲的李成桂在開京壽昌宮即位，翌年奉明朝圣旨改國號為朝鮮，并宣布向明朝稱臣。
實際上，明朝對權臣操縱高麗王位更迭的行為，是非常不滿的。尤其是被明朝正式冊封過的恭愍王和禑王的接連被弒，無疑是對宗主國權威的挑戰。再加上兩國間的軍事猜疑，明與朝鮮王朝的關系并不融洽。
朱元璋：李成桂這個小子，不咋地道！
我們從朱元璋對李成桂的評價中，就可見一斑。“朝鮮國，即高麗。其李仁人（任）及子成桂，今名旦者，自洪武六年至洪武二十八年，首尾凡弒王氏四君，姑待之”?！肮么边@三個字隱含的殺意，讓朝鮮君臣不寒而栗。
因此，朱元璋為李成桂選定了“朝鮮”國號，但始終拒絕給予正式冊封。明朝的這一操作，無疑戳中了“亂臣賊子”李成桂的軟肋。因為明朝的官方認可，是新王朝的合法性基礎。因此，李成桂挖空心思，努力維系兩國的友好關系。
李成桂（1335年—1408），朝鮮王朝的開國君主，死后廟號太祖，明朝賜謚號“康獻”
在服飾上，朝鮮自然要沿襲了作為“華夏制度”的明朝衣冠。而朝鮮國王在各項典禮上穿著的這些冠服，都是繼承自高麗時代的明朝“遺產”。
韓劇《六龍飛天》里的李芳果
朱元璋去世后，雙方關系逐漸取得實質性改善。尤其在靖難之役期間，出于軍事需要，高麗成為了建文帝政權拉攏的對象。
建文四年（1402），危在旦夕的建文朝廷正式頒賜朝鮮冕服。按照明廷的解釋，因為朝鮮能“自進于禮義”，故此按照“遠人能自進于中國則中國之”的《春秋》大義，特旨賜予朝鮮國王“親王九章之服”，以此顯示明朝對于朝鮮“無異吾骨肉”的親愛之情。
這是朝鮮開國二十年來，首次獲得明朝賜服。而且，朝鮮國王等同于明朝親王的服飾等級，也正式得到了明廷確認。
靖難之役后，建文帝朱允炆下落不明
朱棣奪位后，不僅朝鮮需要明朝的支持，朱棣也需要藩國的認可來顯示自身的合法性。因此，當朝鮮“奉表貢獻”之后，朱棣立即給予國王誥印，并按朝鮮請求賜給冕服，等級亦為九旒九章，朝鮮國王冠服的地位，再次得到了確認和鞏固。
明成祖朱棣（1360—1424），在位二十二年（1402年—1424年），年號“永樂”
隨著時間的推移，兩國各個層面的交流愈發密切。尤其是萬歷年間，日本兩次入侵朝鮮之時，明朝都曾調集大軍赴朝救援，使雙方發展成“恩同父子、義則君臣”的密切關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