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史有無問題,或者說存在與否、是否神話、是否為杜撰等問題,爭論了百余年,不僅困擾著學術界,也對社會各界產生了重要影響。這個問題的研究陷于困頓,說明可能落入了某種理論誤區。
夏史討論,目前所知西周前期已經開始,當時周公等人為了訓誡成王進行歷史比較,主要是夏、商、周之間的對照,通過三個朝代人事興亡與天命的關系,指出人謀重于天命,歷史經驗更值得重視。這說明中國人很早就知道并且相信夏代的歷史性存在,夏、商、周作為“三代”也成為中國人劃分歷史時代的界標。春秋戰國以來經常有所謂“五帝、三王”之說,同樣是將其作為一個時代的標志。這種觀念自秦漢以后流行兩千多年,或發揮,或傳承,一直到清代。晚清以降形勢大變,大家對夏代前后歷史的看法在各種各樣的古史著述中開始以“傳說”“傳疑”時期即不完全可信之時代的面貌呈現出來。20世紀之初,如何看待古史的可信問題,或何處是信史的開始,從而關于信史、真史、傳疑、證明等問題都已提出來,而且懷疑的程度不斷加深。雖然不如20世紀20年代以后那么明確,但唐虞、三代是否是事實的問題已被明確提出來,說明歷史觀已經發生深刻變化。隨后的新文化運動、“古史辨”潮流把這一趨勢進一步向前推動。從此,夏的歷史性存在開始成為一個需要證明的問題。經過一段時間的討論,大家逐漸接受了李玄伯的說法,這就是解決古史“唯一的方法就是考古學”,即通過考古發現夏代的文物來證明其歷史性存在,包括錢穆這些較傳統的學者都接受了這樣的認識。1959年徐旭生在豫西進行考古調查研究,在洛陽地區發現二里頭遺址,從此揭開了以考古學方法進行夏史研究的新篇章。到了20世紀七八十年代,二里頭文化即“夏文化”的意見漸成主流,特別是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一些學者都認為夏的歷史性因為二里頭遺址的發現而得以證實。與中國學者逐漸認可二里頭文化為夏文化不同,國外學者尤其是西方學者并不以為然。總體來看,這一時期國內大部分學者認為夏的歷史性是可以相信的,不過需要考古學提供進一步的證明。部分學者甚至認為,二里頭文化的發現與研究已經可以證明夏的歷史存在,因此開始將二里頭文化等同于夏文化。一些日本學者的認識也開始與中國學者的思考相接近。唯歐美大部分學者依然堅持二里頭文化不能等同于夏文化。進入21世紀,國內考古學界對二里頭文化、夏文化與夏史關系的認知有了一些新變化,主要是部分學者質疑傳統的“夏王朝可知論”,提倡“有條件的不可知論”。他們認可古史辨派的主要看法,并視國外一些否認夏史存在的學者意見為保守謹慎的意見。考古學促進夏史、夏文化研究不斷深入,也帶來總結與反思的不斷增多。對于能否發現夏人的文字問題,不少人已經表示懷疑,一部分學者開始從方法上總結有關研究的得與失。另一些學者則大力提倡要與國際接軌,學習外國先進的研究方法。其他學者從各個視角進行反思的還有很多。檢視以上夏史有無研究的種種觀點,以下問題可以提出來深入思考。第一,幾乎所有研究這一問題的學者特別是一些反思性研究論述,大都說到近世以來的研究情況。很少有人注意到中國古人對夏史的態度,個別注意到此問題的學人也沒有深入分析。大多數人的反思都是從“古史辨”運動開始的,認為“夏朝的存在被懷疑,是疑古思潮的產物”,也就是說缺乏古今對比的深入研究。不注意夏史研究的古今之變,與討論者很少關注晚清社會思潮的變化也相關,即忽視了夏史真實與否的討論并不是中國學者最先開始的,西方學者在19世紀后期至20世紀初期已經提出。西方史學強調通過文本的年代證明其記載歷史的真實與否,以及“以物證真”歷史的取向,必然會對中國上古傳承而來的歷史舊事提出懷疑與否認,這是最關鍵的。而古人沒有懷疑夏及其以前的“五帝”歷史,是因為這是按照中國自己的歷史觀來看的,懂得這些才能真正明白何以晚清中國才會出現對上古史的懷疑,這是因為接受了西方傳來的歷史觀,夏史研究的古今之變隱含著中西史觀之異的問題。認識到這一點,才有可能找到夏史有無之爭的癥結所在。第二,大部分相信夏史的存在沒有問題的學者,很多都回避西方以及部分中國學者提出的“字證”即確證說,以至于被認為是很不嚴肅的學術討論。西方近代史學認為歷史真相只有一個,也是一個整體,要么是真的,要么是假(偽)的,歷史之真是不可以用百分比來衡量與斷定的。與此相關的還有“近真”說,即經過人們不斷探索與研究會逐漸接近歷史的真實。這一說法是有問題的,僅就一百多年來夏史研究的變化來看就不能自圓其說。第三,一些學者提出文字并非確認夏朝歷史存在的“必要條件”,但又沒有針對“字證說”從理論上加以系統分析與辯駁,沒有從道理上說清楚何以字證說并非必要條件。古史記載要獲得真正的尊重是需要重新確立其可信性地位的。第四,如何看待“科學”在歷史研究中的作用問題也是需要反思的。科學測試二里頭遺址年代給我們的啟示已表明它的相對性,即科學數據的獲得也會受外在條件的影響,不是絕對不變的。然而,“字證”說者常以“科學”態度批評和否認一切。其他一些否認夏朝歷史性存在的學者以“科學”名義言說的也不在少數。在夏史、夏文化與二里頭文化或夏代有無問題的研究中,不少人陷入了自相矛盾或理論不能自洽的認知中。這些矛盾的根源在于近世以來中西史學觀念的混同,即不少研究所依托的史學觀念時而在傳統中國思想的認知中,更多的時候則是建立在學習外來的西方歷史觀的基礎上,而這兩種歷史觀原本存在巨大的差異。很多人并未覺察到這一點,因而造成了混亂與矛盾。另一些完全按照近世學來的西方歷史認知方式來看二里頭文化、夏文化與夏史問題的人,必然提出文字的自我證明之要求。因為古希臘到近代西方的基本觀念就是存在即被感知,不能感知到的就是不存在的。這就是希臘直至近代西方基本的歷史真實觀,它以柏拉圖等人“在場”的或“看”邏輯為支撐點。堅持用考古發現夏代文字來證明夏之歷史性者,堅持的就是這個邏輯。基于不同的歷史觀產生的歷史認知方式與指向是不同的,這就需要從歷史學研究的實際看哪一種歷史觀是更可取的、值得堅持的。史學研究中不是什么揭示真相的研究才是可以相信的,而是做得比較好的才是會被取信的。置中國從歷史學研究實際總結出來的歷史觀念而不顧,徑直以西方某些預設的歷史觀為真理,這樣做顯然不可取。即便是西方,對于傳統史學存在的問題之反思也沒有停止過。而夏之存在與否或是否得到實證、確證的問題,明顯是追求絕對真相之西方過時了的史學觀念才有的問題,也是一百多年間中國人持續學習西方、長期接受西方近代學科式教育的結果,并非古代以來就是如此。簡單地說,求真史學的基本邏輯是:真的才是可以相信的,信史即真史首先必須建立在真材料的基礎之上;而真材料要么被寫者親眼看到,要么是當時留下的,需要進行批判性證明;夏的可信性要得到確證就需要找到夏人自我說明的文字即可以看到的“字證”。這種求真史觀說白了就是“眼見為實”,眼睛看不到的就不是真的,接續的正是古希臘史家反復強調的“目擊者的證詞”。它在西方持續了兩千多年,20世紀中后期開始遭到猛烈抨擊,形成一些人所謂的后現代潮流。傳統中國史學十分發達,史學遺產豐富多樣,其對歷史考據與敘述的方式方法自有完整的體系,簡單地說就是眾多學者一再指出的“不離事而言理”的傳統、寓論斷于敘事之中的史學觀念、史道貫通的精神。此與西方歷史與理論分而為二的情況截然不同。這是一個巨大的史學寶庫,終將會為中國史學新生帶來新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