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寫紅樓夢多用雙峰對峙的手法,如晴雯之靈巧與襲人之溫厚,如良兒偷玉與墜兒偷金,最經(jīng)典的還要數(shù)黛玉和寶釵這對例子。
紅學(xué)家俞伯平說:“書中釵黛每每并提,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極妙莫能相下。”寶釵的鮮妍嫵媚,黛玉的裊娜風(fēng)流在文中多有并舉,如第六十五回中,曹公就借小廝興兒之口言到:
“一位是我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兒,姓薛:這兩位姑娘都是美人一般的呢,又都知書識字的。或出門上車,或在園子里遇見,我們連氣兒也不敢出……是怕這氣兒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氣兒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
寶玉過生日時,眾人占花名行酒令,寶釵掣一枝牡丹,任是無情也動人,可謂實實在在的冷美人;黛玉掣一枝芙蓉,端得是風(fēng)露清愁,別有情思。
元春省親時,釵黛二人所作之詩皆為搪塞,遠(yuǎn)不如后文起社時出彩,可“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和“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一對比,也能看出寶釵是含蓄端莊,黛玉是別具一格。
除言談舉止,詩詞游戲外,寶釵之冷艷,黛玉之宛轉(zhuǎn)風(fēng)流,在書中的戲曲部分也有體現(xiàn)。
戲曲是《紅樓夢》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元春省親之時,點(diǎn)了《豪宴》、《乞巧》、《仙緣》、《離魂》四處戲,脂批“伏賈家之?dāng) ⒃馈氂袼陀瘛Ⅶ煊裰馈保芍^是全書的關(guān)鍵,此一段筆墨亦為后文賈薔與齡官之事做鋪墊,使后文齡官畫薔不顯得無中生有。
說回黛玉和寶釵,戲曲一事上,曹公將《牡丹亭》《西廂記》給了林妹妹,而將《魯智深醉鬧五臺山》中的《寄生草》給了寶釵,二者對比來看,格外精彩。
一、林黛玉與《牡丹亭》《西廂記》,處處有情
《牡丹亭》是何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西廂記》是何文?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fēng)。
崔鶯鶯與張生,杜麗娘和柳夢梅,都是癡男怨女的糾纏,兩部戲都脫不開一個“情”字,無怪乎曹公給了“情”字纏身的林妹妹。
黛玉前身是絳珠仙草,和別人最大的不同便是身上那股不染世俗污濁之氣的草木之靈,所以她吟詩作詞通常是觸景生情,又由情及景,落于筆下,辭藻天成,別出機(jī)杼,氣脈貫通,別有自然風(fēng)流意味。
她代寶玉作的那首《杏簾在望》,一氣呵成,生動自然,別有意趣,隱隱有林下之風(fēng),不是讀多少書就能寫出來的。
所以,黛玉初讀《西廂》,初遇《牡丹亭》,必要發(fā)生在一個情景皆備的情境下,這個情境便是黛玉葬花。黛玉葬花,見落紅滿地,不忍由其隨水飄零,滿懷傷春之情,此時遇到寶玉,二人共讀一卷西廂,滿腹心事都被勾起來,只覺詞藻警人,方知戲文的妙處。
曹雪芹在此斜插一句“黛玉素習(xí)不大喜看戲文”,端的不失大家小姐身份。從《紅樓夢》全書來看,詩禮之家的孩子們是不準(zhǔn)看些傳奇角本的,看了會被認(rèn)為不務(wù)正業(yè),所以寶玉在外面得了閑書不敢?guī)Щ丶胰ィ膊桓易屓丝匆姟?/span>
見黛玉讀罷《西廂》,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黛玉笑著點(diǎn)頭兒。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的通紅了,登時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雙似睜非睜的眼,桃腮帶怒,薄面含嗔,指著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了!好好兒的,把這些淫詞艷曲弄了來,說這些混賬話,欺負(fù)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fù)”二字,就把眼圈兒紅了,轉(zhuǎn)身就走。
這段極有意思,明明是寶玉給黛玉安利了《西廂》,黛玉覺得格外好,被寶玉順嘴拿戲詞開兩句玩笑,眼圈卻紅了,可見被戳到平日心事,絕不是簡簡單單一句戲詞的事。
這心事是什么?鶯鶯喜歡張生,杜麗娘喜歡柳夢梅,都是因身份難以說出口的感情,這喜歡中又對未來有無限擔(dān)憂,和黛玉不無相關(guān)。而寶玉開玩笑說“多愁多病的身”“傾國傾城的貌”時,又豈無幾分癡心在其中?可見二人俱是癡情人,又端著身份不能明說,又按奈不住,只好借詞曲相互試探。
后文寶玉對紫鵑說:“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你疊被鋪床?”也是這個意思。寶玉是日思夜想,下意識順嘴就說了,黛玉也是日日夜夜?jié)M懷心事,因此總要反刺兩句。一部《西廂》引出寶黛二人多少口舌爭端。都是一般心情,卻總要吵上兩句,是戀愛中小兒女的常態(tài)。
卻說顰兒讀了《西廂》,無限情思已被勾起,曹雪芹當(dāng)然不肯輕易放過,又火上澆油般讓梨香院里飄來一曲《牡丹亭·游園》,“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都似這般付于斷井頹垣”。這本是杜麗娘游園傷春之語,恰合顰卿此時心情,不由得讓人細(xì)琢磨一番。
黛玉再側(cè)耳,卻是《驚夢》一折里的《山桃紅》:“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恰合平日心病,不由得心神動搖,回想起前日所讀“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等句,更加銷魂落魄。
有情有景,落花流水,傷春詞句,纏綿悱惻,萬般景物戲文全系“情”之一字牽連,這是曹雪芹寫黛玉與戲曲。
二、薛寶釵與《寄生草》,字字在理
反觀寶釵聽?wèi)蛸p曲,又是別樣文章。若說黛玉聽?wèi)蛱硬婚_一個“情”字,寶釵聽?wèi)騽t逃不開一個“理”字,黛玉通山川草木之靈,寶釵則是人情世故,世事洞明。
寶釵論戲出自第二十二回,賈母給寶釵過生日,要熱鬧熱鬧,命眾人點(diǎn)戲。寶釵深知賈母上了年紀(jì),愛熱鬧,先點(diǎn)出《西游記》,又點(diǎn)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嫌棄說:“我從來怕這些熱鬧。”方引出寶釵對戲的一番評論。
寶釵笑寶玉:“要說這一出熱鬧,你可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出戲是一套《北點(diǎn)絳唇》,鏗鏘頓挫,那音律不用說是好了,那詞藻中有一枝《寄生草》,填得極妙,你何曾知道!”隨后將那唱詞細(xì)細(xì)道來: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zhuǎn)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寶玉聽了拍案叫絕,稱贊寶釵無書不知。最可喜曹雪芹此處用黛玉吃醋就此截住,寶釵評戲,點(diǎn)到為止,正是大家閨秀的風(fēng)度。
這枝《寄生草》的背景,如今不聽?wèi)虻娜硕嘤胁恢?/span>這支曲子出自《虎囊彈·山門》,是一出笑劇,人物對白格外有趣,無怪賈母喜歡。
這折戲講的是《水滸傳》中魯智深打死屠戶,避禍出家在五臺,因醉酒打壞寺院和寺中僧人,被師父智真長老遣往別處。下山之時,心中無限心酸,一枝《寄生草》由此而生。
魯智深不容于世,四處碰壁,尋求逍遙人生未果,出家后知道了寺院也非清凈自在地,無奈之下只好道出“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可世間自有世間的規(guī)矩,若外不能容于世,內(nèi)不能自容于世,哪里來的心中的“煙蓑雨笠卷單行”,可知“芒鞋破缽隨緣化”也是虛空妄語。
由寶釵論戲可見寶釵的周到體貼,賈母、寶玉二人聽?wèi)蚩谖督厝徊煌鴮氣O能兩處不失。此段更見寶釵能雅也能俗,最難得能從寶玉眼中的“俗戲”里品出妙處,非入世之人不能,這是一種圓貫通融的智慧。而寶玉聞聽此言,“拍膝畫圈,稱贊不絕”好像一個原本對此一無所知的人被帶入了一個新世界,心有所感,在似悟非悟之間,癡兒癲狂之態(tài)毫端畢現(xiàn)。
此段有脂批:“是極,寶釵可謂博學(xué)矣。不似黛玉,只一《牡丹亭》,便身不自主矣。”可見寶釵也是旁學(xué)雜收,博學(xué)多知,并不只一味關(guān)注經(jīng)濟(jì)之道,所學(xué)龐雜而自持,更是可貴,同時也為四十二回黛玉酒令失言,寶釵蘭言審顰兒埋下伏筆。
三、黛玉之穎悟與寶釵之博學(xué)
四十二回先不提,這段最妙的是引出下文寶黛釵三人談禪。湘云黛玉二人和寶玉鬧脾氣,寶二爺心中難受,提筆立偈: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
隨后又填了支《寄生草》: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黛玉見了,笑話寶玉愚鈍,拉著寶釵來問寶玉。黛玉問得是:“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可謂句句機(jī)鋒,靈心慧性。又后續(xù)兩句:“無立足境,方是干凈。”道理又深一層。
寶釵是拿六祖惠能的菩提偈作比,講了“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的故事,笑話寶玉的偈子沒有完結(jié)。寶玉見自己還不如她倆,也就了了參禪的心。
此段文字可見,非如黛玉之聰慧靈巧,不能寥寥數(shù)語,句句戳人要害;非如寶釵之博學(xué)明理,不能循循勸解,以典服人。所以后來秋天起詩社,黛玉一首《問菊》將菊花問得啞口無言,靈心備顯;寶釵一首《螃蟹詠》以食蟹小事諷刺世人,眼光毒辣。
幾出戲曲,黛玉的風(fēng)流靈動,寶釵的博學(xué)多知,盡在不言中,黛玉可愛,寶釵可敬,正可謂“雙峰對峙,二水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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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十年長夢,本文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