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想著寫這樣一篇文章,談談文學領域的專業讀者與普通讀者,但這學期又開了新課,備課任務繁重,遲遲沒有動筆,昨晚看豆友也涉及到這個話題,所以還是想再聊聊。
職業(學業)身份并不是界定普通讀者與專業讀者區別的標準,所以大學選擇讀中文系也不意味著你就是專業讀者了,因為絕大多數人畢業后都不會再從事文學研究相關的工作,所以,這四年的本科學習有點類似于布迪厄說的那種“偽專業人士”生涯——也就是說,中文系學生作為“專業讀者”,是有保鮮期的。
一般來說,“偽專業人士”有為期四年的“專業讀者”身份。在這段時間內,學習者需要一系列的技能武裝自己的專業性,文學理論提供了一種最為便捷的方法,只要掌握了技術性的“女性主義”、“福柯話語權力”、“后殖民理論”、“符號學矩陣”、“生態倫理批評”、“敘事學原理”,就能將迎面而來的任何文本粉碎。
我并不想像布魯姆那樣極端地把這些方法稱為“憎恨學派”,因為從現實的層面來說,它們是寫論文(這涉及到期末成績甚至畢業)的利器,可以為赤手空拳的人提供一套趁手的刀具,我也從不懷疑這些理論所能開辟的闡釋空間,它們豐富著我們理解文本的路徑——雖然,這種豐富背后常常是貧乏,因為理論是缺乏個體性的,用敘事學解讀一百部作品,看到的都不是作品本身,還是花式敘事學的變形。
何以如此?二十世紀以來的文學批評變得非常專業化,術語迭出,概念狂歡,返過去看十九世紀的印象式批評似乎變得不可忍受了。這種專業化批評本身就是矛盾的。記得一位豆友抱怨,為什么在歷史學、社會學、政治學領域,國內每隔幾年總能涌現出一些大家都認同的經典,而文學批評好像沒有這種著作出現。這是因為,文學本身就是一門極端向內挖掘的學科,它固然也寫社會、也反映現實,但它所勾勒的最深的對象,是人的存在本身。向內挖掘的越深,評價的標準就越模糊,反之,如史學、社會學這些學科,更多的是向外描繪,因而,一種可視的、可量化的、公認的標準也就相對易于達成。
當下學科專業化的趨勢,使得大多數文學理論,都趨向于模仿那些原屬于社會科學的手法,用向外勾勒、向外批判的路徑呈現文本原有的“內向性”問題,背道而馳是顯而易見的,所以,初讀這些理論時,會帶來智性的興奮和愉悅——原來可以這么理解啊——然后,就是均質化,所有人寫的都差不多,但就是沒有一個能觸及終極問題,因為,這一問題本身就是只可領會、拒絕闡釋、不足向外人道也的。這個所有經典著作中都隱藏的“不足向外人道也的”的終極問題是什么?我還說不清,昆德拉說是“人的存在”,昨晚又看韓松說,“其實大家都在寫一本共同的書,都是要回答清楚——人是怎么回事,宇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覺得我回答得比很多人差”,我們說的都是同一個東西,但都表達得不到位。
迄今為止,我們的語言仍然無法完整傳達我們的生命處境與內心世界,文學是第一重嘗試,在這個“隱喻”的過程中,已經耗損了不少可能性的表達,而文學批評則是第二重嘗試,在這個“轉譯”的過程中,耗損之上增加耗損,對人的狀況的表達,大多數淪為了對外部建構的表達——比如論文里常見的“帝國”、“民族”、“性別”、“生態”、“文化”,進階版的“時空”、“歷史”、“記憶”等。這些理念提供了一種可供模仿的民主范式,某種程度上說,它使得十九世紀那種印象式批評背后的“天才論”破產了——并非只有充滿悟性的天才才能批評文學,現在,每個人都可以使用這套工具。
既然文學的終極問題無法通過學術論文表達,那么就看看,戴著鐐銬跳舞是什么樣,在現有的學術要求下,論文可以怎么寫。在所難免的就是,有時候看學生論文,非常精純的理論運用,漂亮到無懈可擊,可同時又是乏味的、缺乏想象力的,這些文章不可能觸動寫作者,也更不會觸動閱讀者,因為里面缺乏由個人好奇心推動的問題感,作者只是在漠然地操演著一個現成的、跟自己無關的東西。這兩年指導本科畢業論文,首先強調的就是不要用“XX理論視域下的XX作品”這類題目,然后就會督促寫作者反復看文本,找到文本內部天然包含的細節,從這個細節里自然地生長出一個問題——這些問題往往是文學理論沒法套上去解釋的,因為它們既包含著文本自身的個殊性,也凝縮著閱讀者的個人體驗。所以,并不是要返回印象式的天才主義批評,而是就個人的具體感受與真實閱讀經驗展開批評。
這是一個從文本進入批評的過程,而不是從批評(理論)返過去找文本的過程。
去年一個姑娘寫《復活》,她提到了細節是森林里“人吃人”的情況,如果因襲陳腐的論調,又會扯到“貴族對農奴的階級迫害”這種濫調,但后來經過一起討論,她從人類學的“生食與熟食”進入了這個細節,以人類原始思維的角度闡釋《復活》;今年開題,另一個姑娘想寫《禮拜五或太平洋上的靈薄獄》,她提到了“照相機”這個具體而微的意象,它與博爾赫斯筆下的鏡子構成了一組奇妙的參照,而且這個姑娘又補充,米歇爾·圖爾尼埃寫作的一個風格是“悖謬”,經常出現前后相反、有誤差的情形,所以,討論之后,照相機成為了理解“悖謬風格”的關鍵,因為照相機的成像原理,是通過凸透鏡,將來自物體的光會聚在膠片上,形成倒立、縮小的實像,這里面也有一個顛倒和悖謬的現象;這學期帶著大家讀卡夫卡的《城堡》,一個學生通過細讀小說的空間結構描寫,提出了K所置身的飯店內景,就是城堡的內景,K一直進不去城堡,只因為他“只緣身在此山中”,如果這個觀點出現在一本權威刊物中,我不會感覺太驚奇,但這位閱讀者的提法,已經是一篇新穎論文的核心觀念了。
很顯然,這些論文都不涉及批評理論四件套(女性、后殖民、生態/倫理、權力),但卻充滿個人特色、趣味與想象力。無論最后寫成什么樣,寫作者都憑借思考與細讀,發現了他自己醉心的旨趣,寫作論文因而也成為了“創造”,而不是“操演”。聽到一位寫作者說“查找相關資料很有趣”,比聽到他說“找到合適的文本嵌入理論”,幸福很多。說到底,不是完全棄用理論,而是采用它的思路進展與表達方式,放棄它那過于明顯的結論。我導師從前總說,用理論,要做到手中無刀,心中有刀。當然,這些批評模式并不涉及對于審美判斷的培養,更多地還是為了應付論文,至多獲得智性追求的滿足感。實際上,判斷力的精確與審美力的強度,并不依靠理論的培養,相反,我經常在非文學學習者的嘴里聽到妙論,自然,論文的深度,也絕不是晦澀術語的堆疊,概念與人名的打架。
理想狀態下,論文應該只說你懷抱好奇心去探索對象、只說你相信并了解的內容。這種論文寫作,不再是高端術語自嗨、小圈子里的黑話復習、外人根本不感興趣的隱微寫作,如果一個外行人聽了都感興趣、覺得有啟發,這可能是對論文寫作不錯的褒獎——前幾天和體育學院的老師一起吃飯,聊起我師兄剛發在《外國文學研究》上的一篇論文,他寫的是莎士比亞的作品,切入點卻是“香味”,從香味入手,談到人的身體差異,以及由此展現出的政治譜系格局。體育學院的老師說,哇,很好玩,想看。對于學術論文來說,這是難得的期許。
經歷了四年的“偽專業”生涯,中文系百分九十九的人都會進入與學術絕緣的生活,閱讀也徹底日常化了,偽專業讀者終于敢承認自己普通讀者的身份。這時,引領一個人進入文本的工具,不再是“專業化”綁定在研習者身上的刀具了,他被解放出來,用更平實、更生活化、更具體的方式來感受文學了。所以,每當我面對中文系這些年輕的面孔時,我都很清楚他們絕大多數人都不會從事學術研究,而使之暫時變得“專業”的那些技術,也會在畢業后瞬間生銹腐爛——一個中文系畢業,去保險公司工作十年,還用后殖民理論來讀小說的人,是不可想象的,那些學術黑話與學術思維,也并不能助益于他的保險事業。
所以,對于占絕對比例的普通讀者來說,把時間的限度放長一點,不僅僅是研習文學的四年或者七年,而是一生,在這個漫長的時間限閾里,早年閱讀過的作品會對徹底絕緣于文學的中年、老年產生什么影響?如果能夠產生影響,又是以什么樣的方式產生的?文學理解的教育,除了為了暫時滿足“偽專業性”的技術訓練,還應包含什么?這些是我更為關心的問題。
比起“教外國文學的”,我會更認同“向絕大多數人打開文本”這一身份。巴贊對于電影批評家使命的告誡不敢稍忘:批評的目的不是揭露所謂的“真相”或者“真理”,而是使藝術作品的沖擊力盡可能深入地傳到讀者的智性與感性之中。審美的感受力與思想的沖擊力,正是系于“不足為外人道也”的那根弦上,沒有統一標準,只有盡可能地作品生命化,無論是作品中敘事、思想、修辭、人物、事件,多一分嵌入自我的體會,就多一分將作品內化的可能性。在討論文本時,哪怕什么具體的東西也說不出來,只說了一句“這段描寫令我反感”,我都覺得作品與讀者之間已經實現了神秘的匯流,讀者向著那個“不足為外人道也”的東西又靠近了一分——文學理解的遺憾也在這里,她無法清晰地解釋她的“反感”,因為這是屬于她自己的,與她的過往經驗未來認知扭在一起的情結,像死亡或者出生一樣獨特。
當一個不從事文學研究的人六十歲時,還記起二十歲時讀某部作品時的震顫,可能是最理想的文學后遺癥:這種震顫來自本能,來自面對“自我”時的惶惑和驚訝,畢竟,文學作品處理的首先是人(不是別人,是你自己)的問題,然后才是關系、社會、組織、機構、制度等問題。費希特講課時,讓學生們對著教室的一堵白墻,持續地站了很久,他相信只有面對這堵墻,“自我”的感覺才能慢慢浮現——我在這里好無聊,我為什么要對著墻,然后問題可能會變成:墻對著的這個是誰?是我。以墻為參照物,對立面的“我”才有了自覺的意識。理解文學快活多了,面對的不是墻,而是文本。
有了照見自我的體驗,閱讀也就真正與閱讀者的內在產生了勾連。我也最希望能在這個層面上,自己讀著,同時也能讓絕大多數不從事學術研究的人進行普通的閱讀。多讀一本,就有一本的歡喜,就有一本滲入生命、影響生活風格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