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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詹丹
引：
第一期視頻我們講了魯迅這個大名人怎么看待紅樓夢，這一期我們換個角度，來看看紅樓夢里的名人，林黛玉。我最近聽說，很多網友給林黛玉起了個外號，叫做林懟懟。我聽了感覺很有意思，所以今天我就想跟大家聊聊林黛玉的口才，來看看林黛玉是怎么獲得林懟懟這個外號的。
分析她的口才可以從多個角度入手，但這里我主要從一點切入，看林黛玉如何在現場的觀察和虛擬的想象中，發揮出一種優秀的空間拆解和重組能力，以顯示她的揮灑自如的智慧。
第七回中林黛玉口才的小試牛刀
第七回寫周瑞家的拿了薛姨媽處宮花分送府里的各位姑娘，一路走來，到林黛玉這里已是最后一站，當時黛玉恰好在寶玉房中玩，周瑞家的進門之后說了這么一段話：
周瑞家的進來就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與姑娘帶來了。”寶玉聽說，便先問：“什么花兒？拿來給我。”一面早伸手接過來了。開匣看時，原來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兒。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眼，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寶玉便問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邊去了。”
作為送禮者周瑞家的進門，本來歡天喜地，想不到黛玉愛理不理，倒是寶玉比較熱情，先馬上把宮花接過，并好奇地立馬打開。從做人禮貌上說，馬上打開看禮物，可以見出對禮物的重視，而黛玉不但不接手，且只就寶玉手中看一眼，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淡樣。試想，如果沒有寶玉現場那么起勁，讓送禮過來的周瑞家的必然會有些尷尬。
不過事情并沒完，黛玉還突然問一句，別的姑娘們是否都有？周瑞家的此時發生了誤會，以為黛玉是擔心在別的姑娘沒有的情況下單給了她，她會不好意思接受下來。我們甚至可以認為，周瑞家的很愿意從這方面想，以對黛玉起初動作的遲緩，給出一個善意的解釋。所以好意安慰她，讓她盡管放心拿，兩句話是用兩個“了”收尾，大有一切都妥妥的意思。
想不到黛玉聽了反而從另一面去揣測，認為是把別人挑剩下的才給她的，那種冷笑的口吻，終于如一盆涼水澆到熱情的周瑞家的頭上，其理解與事實反差之強烈，讓周瑞家的當即啞口無語。還虧得寶玉出來打圓場，把話岔開，問她何以去薛姨媽那邊，總算給了她下臺階機會。這里，周瑞家的回復和黛玉的反應，顯示了人與人的深深隔膜、一種理解的錯位，盡管思維方式上倒是都考慮了特殊性問題。
周瑞家的回答，是誤以為黛玉擔心自己被特殊照顧了，而黛玉恰恰也是擔心自己被特殊對待，只不過，此特殊非那特殊。周瑞家的考慮的是作為客人的個體優于群體的特殊，而黛玉考慮的是作為一個新來乍到者，作為群體中的一個個體能否被同樣對待，以免有受冷落的“特殊”。所以當即發作起來，而其對自己與別人的關系特殊想象，也充分體現出她對一個特殊語境的構建能力。當然，第七回的問答所體現的口才犀利只能算是小試牛刀，是前奏，到下一回才算大爆發。
第八回林黛玉的巧妙回應
第八回寫薛寶釵身體不適，林黛玉去探視，當時賈寶玉先在了。而且林黛玉來之前，薛寶釵和賈寶玉之間已經發生了一段故事，兩人互相看了對方的通靈寶玉和金鎖，讀了上面鏨的字，好像正好配對，引發了金玉姻緣的說法。讓賈寶玉有點興奮，讓薛寶釵也有點小得意，盡管這未必就說明什么，但此時薛寶釵已經把自己的姻緣跟賈寶玉聯起來了。
不過，剛發生過這一幕，林黛玉就來，還是耐人尋味的。林黛玉來后看見賈寶玉在，馬上說“噯喲，我來的不巧了！”這話里面的諷刺意味讓薛寶釵聽得有點不舒服，于是責問“這話怎么說？”想不到林黛玉會直接挑明了說“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薛寶釵就說“我更不解這意”。
在這里，林黛玉說出的其實是非常無禮的話，像走鋼絲一樣，她玩了一個險招。因為在古代社會，女性表現出妒忌是不合傳統禮儀的，所以薛寶釵步步緊逼，把她逼到死角，看林黛玉怎么來翻身。想不到林黛玉見招拆招，回答非常輕巧，說是：“要來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熱鬧了。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
這里，林黛玉的聰明之處在于通過自己的這番解釋，將本來緊張的對立關系巧妙轉換成了一種合作關系。但其中更深刻的是，這話也暴露了林黛玉的焦慮，她的焦慮在于她希望自己與賈寶玉有特殊的關系，但是她又擔心別人也會跟賈寶玉有這種特殊關系。所以為了要化解這種特殊性，她就將空間里的所有人加以了均質化處理，其中沒有一個人是特殊的，這樣她才會說“今天他來，明天我來，也不至于太熱鬧，也不至于太冷落”，當她這樣說的時候，其實就將自己所在空間內的每一個人（包括自己）都均質化了、無差別化了，也因為個體的無差別，相應地也抹除了個體間有特殊關系的可能，這是焦慮中的林黛玉才有的應對策略，也是對自己的一種心理安得。
總之，林黛玉通過把自己和寶玉同質化，來弱化她想要與賈寶玉有特殊關系的這種焦慮，以一種非常巧妙的方式化解了這份尷尬，足以見得林黛玉優秀的口才。
但林黛玉聰明的地方更在后面。
這天下雪，薛姨媽招待賈寶玉喝黃酒，黃酒還沒有溫熱，賈寶玉就要喝，旁人勸阻賈寶玉不聽，還說自己只愛吃冷的。這時候薛寶釵就來勸他說：“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以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賈寶玉一聽這話有理，就把冷酒給放下了。林黛玉看在眼里，心里隱隱不快，倒不是她希望寶玉喝冷酒，而是他那么聽寶釵的話，惹她不高興。這也讓我們明白，有時候人妒忌起來是不管是非的，首先看的是立場，賈寶玉在當時站到了薛寶釵的一邊，這就不管薛寶釵規勸的內容是否正確，只要寶玉聽從了，就有問題。
林黛玉記下這事，正好在這當口，因為下雪天冷，紫鵑就讓雪雁來給林黛玉送手爐，林黛玉就借機一語雙關，責備雪雁：“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些！”請大家注意，這里林黛玉所說的“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和現在“他說了你就依”，表面看只包含著兩個語境，一個語境就是“我平日和你說的話”，另一個語境是紫鵑和雪雁說的話，但因為“我平日和你說的話”中，“你”的指向具有滑動性，既指雪雁，也是在暗示寶玉，也就是林黛玉平日是經常和寶玉在一起說話的，自然而然地把剛才賈寶玉聽從薛寶釵話的第三個語境結合了進來，從而產生了旁敲側擊的效果。
薛寶釵和賈寶玉兩人當然都聽出了林黛玉的言外之意，知道她犯了妒忌心，所以沒有搭理她。但薛姨媽反應就要遲鈍一些，或者她與他們相處不多，對黛玉還了解不夠，于是她去解釋說，“你素日身子單弱，禁不得冷的，他們記掛著你倒不好？”薛姨媽這么說的時候根本沒有領會林黛玉說這話的用意，那么林黛玉是如何回應的呢？她說：“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里，倘或在別人家，人家豈不惱？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的從家里送個來。不說丫鬟們太小心過余，還只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當林黛玉在這么解釋的時候，我們發現，她又將一個新的語境組合進來了。她虛擬了有這樣一個多心的人家，會因自己帶手爐而以為在羞辱他們家太窮，沒手爐，其實這樣的人家只是林黛玉的一種假設。是為了與現在的薛姨媽家作對照，說盡管薛姨媽家不會多心，這么做沒問題，但如果換了別個多心的人家或許就有問題，所以自己才會責備丫鬟做事欠考慮。
林黛玉的這一解釋將虛擬的語境組合進來時，目的還是為了顯示她自己的正確性。后來李嬤嬤勸賈寶玉不要再多喝酒，林黛玉怕掃寶玉的興，更是李嬤嬤以賈政在家要提問他功課為理由，讓黛玉感到不滿，所以鼓動他繼續喝酒。李嬤嬤見了就有些生氣，說“林姐兒，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勸勸他，只怕他還聽些。”結果林黛玉回應道“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里多吃了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里是外人，不當在這里的也未可定。”這樣一說就把矛盾引向了薛姨媽那邊，好像李嬤嬤存心不給薛姨媽面子，搞得李嬤嬤非常著急。這里林黛玉又組合進了一個平時賈寶玉在賈母那里飲酒情況的新語境，與現在在薛姨媽家的情況相對照，再次為寶玉和自己的行為找到了合法性。
如果把這一回林黛玉當時所處的環境與其所聯想和想象到的語境梳理出來，就可以發現，林黛玉的想象世界有多么復雜和深遠，她可以不斷地通過人物組合關系，通過聯想或者構擬出的新語境來與現有環境加以重組、加以對照，把別人置于可笑復可憐的境地，也把那些似乎在自覺維護禮儀的人，拖進了邏輯的反面，同時對照出她自身的合理以及無可反駁的雄辯性。
當李嬤嬤又急又笑說：“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呢。你這算什么！”薛寶釵也忍不住擰她的腮說“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惱也不是，喜歡又不是。”我們發現，兩人的話，都是帶有總結性。不論李嬤嬤還是薛寶釵，他們都不約而同來限定林黛玉為“這”和“這個”時，林黛玉在眾人位置中，她的特殊性就被凸顯了出來。
結：
于是我們起初說，因為她怕別人與賈寶玉有特殊關系而采取的人人均質化、普遍化的理解策略，不過是一種權宜之計，最終，她要通過她的言行，確立起在寶玉心中的特殊性和無可替代性。而在這過程中，林黛玉的口才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