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理學這一段特別難懂,一般人看著就頭痛,因為他們用的概念、術語很晦澀,比如理與氣、心與性、靜與敬、知與行、已發與未發、道心與人心、天理與人欲、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這些概念,從二程開始,就一直在討論。有人問:能不能找出最重要的概念呢?最重要的,就是四個字:“理氣心性。”如果還要簡化,就是兩個字:“心性。”有人將宋明理學歸結為“心性哲學”,心性二字最關鍵。
1、“天理”的提出
我們現在說“天理何在”、“天理不容”,就與二程有關。程顥說過:
“吾學雖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
因為程顥悟出了“天理”,所以他的學說就被稱之為“理學”。他的弟弟程頤也有貢獻。一般認為他們兩兄弟的思想比較接近,不好絕對分開,但是,現代著名哲學家馮友蘭有一個看法:哥哥程顥的思想偏重于“心”,由后來由陸九淵繼續,王陽明完成,稱“陸王心學”;弟弟程頤的思想偏重于“理”,由朱熹完成,稱“程朱理學”。
二程悟出的這個“理”或者“天理”,用通俗的話說,就是“天經地義、不容置疑的法則”。二程認為普遍的道德法則,就是倫理。但是,二程把“物理”等同于“倫理”,很難讓人信服。
2、“倫理”高于“物理”
按照我們今天的理解,天就是自然,“天理”就是自然規律。西方人發明了物理學,就是專門研究天理的。從廣義上說,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天文學都是研究天理的。二程說的天理,就是自然規律:
問:天道如何?曰:只是理,理便是天道也。且如說皇天震怒,終不是有人在上震怒,只是理如此。
可以看出,二程說的天理、天道是一個意思,都是自然的法則,跟宗教神靈沒有關系。問題在于,二程既不是物理學家,也不是生物學家,所有的宋明理學家都不是搞自然科學的,他們為什么要抬出一個“天理”?
“君臣父子,天下之定理,無所逃于天地之間。”
這句話才是理學家真正想說的。說白了,二程說的天理,其實就是君臣父子之類的倫理,是不能改變的。也就是說,二程將“物理”和“倫理”看成同一個理。
問題就出在這里。古人說的“天人合一”,在理學家這里往往被理解成“天人同理”,自然法則和社會法則沒有區別。實際上區別大了。常識告訴我們,自然界中的生物,普遍遵循著“叢林法則”,弱肉強食,這是動物的本能,本能就是天理。但是,我們人類的倫理道德,肯定不是叢林法則,不是弱肉強食,而是提倡尊老愛幼,相互協作。儒家主張的“仁者愛人”,溫良恭儉讓,就不是自然規律,而是社會法則。在這個方面,二程強調的“君臣父子,天下之定理”之類的觀點,甚至后來所有的理學家,都存在同樣的缺陷,在理論上缺少論證。
但是,二程天理說的閃光之處,在于他們看到了一定時期的倫理道德原則是不能改變的。20世紀的法國哲學家柏格森認為,道德的特征是義務,是人類作為社會動物,為了自身生存發展而進化出來的種種社會規則。道德是用來遵守的,不是用來質疑的。沒有倫理道德的社會,必然倒退到動物世界的叢林法則。所以說,倫理雖然不等于物理,但倫理一定高于物理,只有人類才會發展出不同于物理的倫理。
有人會問,二程提出“天理”與佛教有關嗎?有關。二程提出天理,就是為了肯定和強化儒家的倫理優勢。他說佛教出家,違背了君臣父子之道,是不忠不孝,放棄了社會倫理,佛教把世界萬物都看成是虛幻的假象,就是逃避道德責任,違背了天理。
3、仁者渾然與物同體
佛家要解脫煩惱,普度眾生;儒家要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到底哪個境界高?這個得看你怎么解釋。道德的本質就是利他,一個人利他越多,他的境界就越高。從理論上講,佛家解脫煩惱,普度眾生,確實很厲害。你儒家光是親親、仁民、愛物顯然沒有佛家那么徹底。二程的過人之處,就在于他們找到了佛教的缺陷的同時,對儒家的仁愛學說進行了新的解釋,最重要的一句話就是:“仁者渾然與物同體。”
“仁者渾然與物渾然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
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
仁本來是孔子學說的核心。但無論是孔子說的仁者愛人,還是孟子說的仁政愛民,都顯得比較狹隘,局限在人與人之間的關愛。二程提出要與萬物渾然同體,將天地萬物中的一切生命、甚至非生命的東西都視為自己的一部分,這個境界與佛教已經沒有區別。
有一句成語叫“麻木不仁”,本是中醫上的一個說法,意思是肢體麻木,沒有感覺。不仁就是沒感覺。二程用這個比喻說,一個人如果手足麻木不仁,就說明這個人的手足氣血不通,跟整個身體的某些聯系中斷了。同理,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他把宇宙的一切都看出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有了這樣的境界,也就走出了“小我”,成就了“大我”。到了這種狀態才是孔顏之樂,一種最高的精神狀態。要注意,二程講的孔顏之樂不是非得要你安貧樂道,而是讓你達到一種與物同體的境界。沒有私心,萬物就混然同一,這個才會體會到真正的快樂。佛教講“無我”,二程講“大我”。大我是極高的道德境界,無我是超道德境界。儒家的道德境界到二程這里確實提升了一個層次。
4、如何安頓你的心
程顥有一篇代表作,叫《定性書》,講的是如何安頓心靈。“定性”就是“定心”。《定性書》其實是一封信,是程顥回復張載的一封信。張載曾經向程顥提了這么一個問題:
“定性未能不動,尤累于外物。”
意思是,一個人要做到不動心很難,尤其容易被外在的事物所干擾。我們常說“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如何處理人的情感的糾結,可以說是人類永恒的難題。程顥回答說,所謂定心,不是要停止內心情感的活動,也不是對外物無動于衷。
“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故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
天理的法則就是養育萬物而無心,圣人的法則就是順應萬物而無情。人的情感是壓不住的,壓住了東邊,它又從西邊跑了出來,它總得找一個出口。一個人如果能夠像天地那樣做到“廓然大公”,萬物一體,無任何私心,那就不會因個人利害而產生失望、怨恨、苦悶等種種情緒。
“圣人之喜,以物之當喜;圣人之怒,以物之當怒。”
要注意,定心不是要一個人變成木偶,連喜怒的情感都沒有了,而是當喜則喜,當怒則怒。什么意思呢?圣人不為一己之私而高興,也不是為一己之私而發怒。范仲淹也說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個人達到了大公無私,心中只有天下國家、只有萬物的時候,心就定了,就是不定而定。
我們現在看程顥的《定性書》,與原來李翱的那個《復性書》確實不同。李翱說“寂然不動”、“無思無慮”,與佛學、玄學的意思太接近。周敦頤的《太極圖說》提到“主靜立人極”,也有禪宗的影子。程顥對此是很敏銳的。他吸收了莊子的“內外兩忘”、“無將迎,無內外”,吸收了禪宗的“無所住而生其心”,也吸收了孟子的“不動心”,但是,他定了一個基調,就是“廓然大公”。定心必須在人與人的交往中實踐,不能寄希望于出家或者做隱士,不食人間煙火。程顥的定性說,大致保持了儒家的底色。
5、寡婦能不能再嫁
過去有人批評宋明理學是“以理殺人”。程頤因為說了一句“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便有人罵他是害人精,害了中國婦女八百年。這事讓程頤背了黑鍋,造成很大的誤解。
原文是這樣的:又問:“人或居孀貧窮無托者,可再嫁否?”曰:“只是后世怕寒餓死,故有是說。然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
有人問程頤:“有的女子老公去世了,饑寒交迫,貧窮無靠,可以再嫁人嗎?”程頤回答:“因為擔心這種女子會受凍挨餓而死去,所以才有再嫁的問題。但是,餓死和失節比較起來,餓死算不了什么,失節才是天大的事。”
這段話后來朱熹在《近思錄》中也編進去了。朱熹說,從世俗層面看這段話,確實很迂腐,但在那些有見識的君子看來,其中所包含的合理成分是不可改變的。
中國古代婦女的地位不如男人,因為經濟不獨立,就成了男人的附庸。但是,自古以來,沒有那個思想家刻意去宣揚什么寡婦不能再嫁。程頤在這里強調的,是一個人的氣節,當一個人在氣節和生死之間,要作出選擇的時候,應該選擇氣節而不是生命。這跟孟子說的“舍生取義”并無不同。其實在宋朝,寡婦也是可以再嫁的,就比如程頤自己的外甥女丈夫死了以后,他怕她的媽媽過度悲傷,就把外甥女接回來,再嫁給別人。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貞操觀、倫理道德觀。明清時代官方特別提倡婦女守節,年輕的女子死了丈夫,不再嫁人,政府會大力表彰,特別的還會立“牌坊”。這跟提倡婦女裹腳一下,應該是那個時代的道德要求。如果不是那個時代有這種不合理的要求,且不說程頤說了這句話,就是圣人孔子說了,也未必有效果。
好了。關于二程就講這些。我們在本期里曾經提到另一個人,他就是張載。張載是二程父親的表弟,二程應該叫他表叔。張載曾經就如何安定心靈的問題,向程顥請教,才有了程顥的《定性書》。張載留下了一句千古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叫“橫渠四句”。這段話不知有多少人在引用,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們下次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