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進家門,母親便告訴我:“你太姥姥歿了!”我心里頓時一沉,那位世紀老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我仿佛看到一棵枯木,再也經不起歲月的風霜刀劍,猝然倒地,寂然無聲。而它的枝丫卻碰觸到我的心靈,只覺得隱隱作痛。
這位太姥姥其實是姥爺的姑姑。我第一次在姥姥家見到她,老人家已是耄耋之年。雖是滿頭銀發,眉眼間仍然透出年輕時的風韻。母親每逢說起她的悲苦命運,我們都唏噓不已。
五月榴花照眼明。樹下,是婷婷裊裊的太姥姥,十七八歲的她出落成村里的一枝花,明眸善睞,顧盼生輝。她莞爾輕笑,把一朵榴花別在如云的鬢邊,少女的旖旎心事在花間輕吟淺唱。
此刻,她的父親正愁眉苦臉地坐在堂屋里,為無錢購買大煙唉聲嘆氣。本是村里數得著的富戶,奈何鴉片實在是燒錢的東西,不幾年,家境竟趕不上一般人家了。罷了,舍不得閨女換不來錢,還是應了那門親事吧,大煙是萬萬不能缺的。
寒風呼嘯,雪花飄飄。大紅花轎里坐著目光呆滯的太姥姥,她的心已經死了。她就是父親的大洋,換大煙的大洋。為了不嫁那個傻子男人,她和父親吵過、鬧過,哭過、罵過,甚至尋死過,都無濟于事。這都是命!她這草芥被扔出家門,任憑風吹雨打、雪凌霜侵,她的父親都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了。
那個冬天出奇的冷。來年春天,那棵枝繁葉茂的石榴樹并沒有抽枝發芽。此后,太姥姥娘家的初夏,再也沒有榴花似火了。
太姥姥面對她那個半瘋半傻的丈夫,倍感屈辱,卻又無計可施。白天,她以淚洗面,夜晚,她輾轉難眠。她每天只吃一點點飯,面黃肌瘦,心如死灰。日子在煎熬中,越發緩慢,唯一值得想念的娘親是她活下去的支撐。而那時候,嫁出去的閨女是不能隨便回娘家的。捱到娘家把她接回來,她冰冷麻木的心才慢慢復活,臉色也漸漸紅潤起來。可這時候,婆家又來叫了,她只能再次回到那個地獄般的家,行尸走肉一樣茍活。太姥姥的大好年華就在這樣的周而復始中凋謝了。
后來,她的傻子男人死了。太姥姥帶著唯一的女兒改嫁到了山里,還收養了一個兒子。生活雖然艱辛,但是她覺得有了尊嚴,有了奔頭。姥爺待太姥姥很好,幾乎每年都把她接到自己家小住。鮐背之年的老人家精神矍鑠,臉上帶著歷盡滄桑、看透人世后的淡然與安詳,坐在冬日的陽光里,她親切地拉著我的手,和藹慈祥。母親曾兩次把她接到我家里,太姥姥和奶奶這兩位同齡人,都曾中年喪夫,同病相憐,她們一見如故,徹夜長談。
花開花謝,星轉斗移。轉眼間幾十年過去,太姥姥也當上了太奶奶,四世同堂。只是兒媳和孫媳的關系不太融洽,偶爾會鬧矛盾。萬萬沒想到,倆人一次吵鬧之后,兒媳竟然負氣喝下了農藥,不治而亡。太姥姥的兒子悲痛欲絕。而更令人震驚的是,兒媳在下葬后不久,尸體竟不翼而飛。當地有配“陰親”的陋習,可能被人盜走賣了。太姥姥的兒子遭受不了接連的打擊,一病不起,好轉后大腦一陣清醒,一陣糊涂。
可憐的太姥姥遭此厄運,已是百歲高齡的她心都碎了。聽著窗外的疾風驟雨,老人家徹夜未眠。第二天推開屋門一看,她親手栽下的石榴樹枝葉狼藉,一顆顆酒盅大小的石榴落滿了院子。
太姥姥的兒子不太會做飯,因為有時迷糊,也沒準點。姥爺姥娘都已年近九十,身體欠佳,再也無力把太姥姥接他們家照顧了。今年過年,姥爺去看望太姥姥,已是上午九點半了,老人家已起不來床,還沒吃早飯呢!看著老人蓬亂的白發和臟亂的衣物,姥爺流淚了。曾經的太姥姥是多么要好和利落的人啊!
太姥姥,您一生坎坷,歷盡磨難,心胸寬廣,樂觀堅強。如今您默然無聲地走了,輕輕地如流星劃過天際。但愿天堂不再有苦難,希望您一切安好。我遙望夜幕,長空寂寂,月冷星稀。
作者:趙淑珍,鄒平縣明集鎮初中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