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五年,依然有一種強烈的情感促使著我,忘不掉那病房里的瘋憨兩大媽。
當時,我陪妻子去醫院做甲狀腺切除手術,剛入病房的第一天上午,忽聽得樓道里傳來婦人的嚎哭聲,聲音尖細,如孩子一般。樓道里圍滿了人,眾目所指的地方是護士站旁邊,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正把一位婦人攬在懷里,不停地安慰道:“別哭,別哭,沒事的……” “不做手術,俺害怕——”婦人邊哭邊委屈地敘說著。大家似乎明白了:這婦人的診斷結果出來了,需要住院動手術,她因害怕而放聲大哭,根本無視樓道里眾人的存在。大家說笑著又都退回了自己的病房。
當天下午,臨床的病友辦理了出院手續,剛剛騰出床位,新的病號就已經匆忙入住了——正是上午那位嚎哭的婦人。她五十多歲年紀,矮墩墩的,皮膚潔白,面色紅潤,穿著一身嶄新的淺紅色碎花衣褲,眼光閃閃爍爍,一進病房就將這房里眾人掃視了幾遍。
起初,她還略有些矜持,言語不多,但到了第二天,便已與大家極其融洽地說笑起來。幾個病人在病床上盤腿而坐,相互對視,笑意盈盈。大家相互嘮著家常,笑笑鬧鬧,片刻間似乎忘卻了病痛、丟掉了恐懼、拋開了煩惱,似乎彼此已不是什么病人,而是久別重逢的忘年交。原來,這婦人年輕時是多次犯過瘋病的。難以置信的是,她卻因瘋癲而成了家鄉一帶小有名氣“神醫”,專門為人驅災和醫治怪異病癥。 “你那么厲害,咋不給自己把病治了呢?何苦跑出大老遠到醫院受罪?”我們打趣道。“不行的,我只能造福別人,不能醫治自己的。”接著,她又補充說“信我的人,拿我當神;不信我的人,都把我當瘋子……”由此,我也便在心中稱她為“瘋大媽”了。
談話間,護士通知我去交手術費。當我回來的時候,正說得歡天喜地的她悄悄問我:“老弟,得交多少錢?”“先預交了八千多。”我答道。她即刻“啊”了一聲,滿臉籠上一層愁云,嘴里嘟噥道:“我兒子的酒席錢沒了!”她的身體便像泄了氣的皮球,無力地斜躺下去,好久沒有吱聲。她兒子快三十歲了,正準備幾個月后結婚,聽到這次住院要花這么多錢,她肯定是被扎心了。
另一床位的病人出院后,轉進來的是一位黝黑高大的鄉村婦人,應該有六十來歲了吧。上身穿一件皺巴巴的灰色無袖汗衫,下身穿一件自己改做的黑色肥大短褲,腳上一雙褪了色的拖鞋。她話不多,看人時眼睛直勾勾盯著,一副憨厚的模樣。由這第一印象,我心里便默稱她為“憨大媽”了。初來陪床的是她的女兒,衣飾非常講究,眼光緊緊鎖定在手機上。午飯時,女兒給她買來了包子和湯。這憨大媽正吃飯時,座位忽地向后一滑,便重重地蹲坐在了地板上,那“咕咚”的響聲驚得整個病房里的人都慌了神。我們幾個陪護的都想走上前去攙她一下,可她依然蹲坐在那里,現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手里拿著吃剩的半個包子正往嘴里送。“先起來坐好不行嗎?就那么著急吃!”女兒又急又氣地說著,抓著她的胳膊要把她拖起來。可這憨大媽一甩胳膊道:“俺沒事,你甭管,那么大聲吵吵啥!”女兒堵著氣不再吱聲,忙著去擦撒了一地的湯汁。
“嫂子,不礙事兒吧?這地板滑,可要小心啊!”一旁熱心的“瘋大媽”也湊過去問候。“沒事啊,年齡大了腿腳不靈活了,在家就常摔跟頭呢!”憨大媽答話說。一手拿著那包子吃著,一手扶著床沿自己慢騰騰站了起來。很快,這兩位性情迥異的大媽便關系密切起來。大家無話時,她二人便都側臥在床上,臉對著臉注視著對方,時不時擠眉弄眼“咯咯”對笑一通,儼然兩個淘氣的孩子。
這兩位大媽聚在一起,著實讓我們這病房熱鬧了很多,時不時會有相鄰幾個病房的老太太過來閑聊。當然,她們也少不了給這護士站的護士們增添點小麻煩。比如說,這“瘋大媽”執拗得很,就是不遵循醫院的規定穿病號服。“大姨,換上這衣服吧,看人家住院的病號都在穿呢!”當幾位小護士耐心地勸說時,她就縮在床上瞇著眼嘟囔“俺就不穿,俺就不愛穿,沒有俺自己的衣服好看!”接下來,便似重病號般“哼哼”起來。那“憨大媽”則半躺在床上,斜倚著被子看著憨笑不止,卻全然不知自己已惹上了不小的麻煩。
當大家還在回味著“瘋大媽”剛才那令護士們無可奈何的獨特耍賴方式時,樓道盡頭處忽然傳來了高聲的叫罵聲:“哪個缺德的,把這臟爛玩意兒掛在人家的頭頂上,這是人事么……”大家莫名其妙地涌出來想看個究竟,而“憨大媽”似乎已聽出了眉目,快速擠過人群,走到那叫罵的兩位清潔工歇腳的雜物間處,一邊道著歉“對不起啊,咱農村人不懂啊,不是有意的啊,別生氣啊……”一邊提著一件灰舊而又濕漉漉的內褲走了出來。原來,她見此處無人,便將在旁邊洗手間洗過的內褲掛在了靠窗處,馬馬虎虎的竟沒有注意到下面小桌子上放著人家的飯盒。清潔工不依不饒的罵聲越來越難聽,可她回來后竟像沒事似的,似乎這一切已與她無關。
事情平息不久,“憨大媽”的老伴來看她,同病房的人便告訴了他剛才發生的事。這大叔聽后火冒三丈,馬上要去找院方,質問他們怎能如此粗蠻對待病人。可“憨大媽”不耐煩地朝老伴喊道:“有啥可找的,就那么點事兒,算了吧!”一場將起的風波就這樣悄然消退了。從她老伴的交談中,大家才知道這“憨大媽”近些年劫難橫生,因乳腺癌做過一次手術,遇車禍撞折過一條腿,還做過一次甲狀腺切除手術,這次又來做第二次甲狀腺切除手術。但她自己全然沒把這些放在心上,依然像健康人一樣,從沒有停止過勞作。
“瘋大媽”每天都由老伴陪在身邊,精心伺候著。可這“憨大媽”老伴來了沒待上一個時辰,就被她打發走了。“怎么不留個人守著你?”大家都關切地問她道。“他們毛病太多,這不行那不行的,都老是數落俺,還不如自個兒在這自在。”說著,現出一臉的輕松。“嫂子,大哥臨走你也不要點零花錢,可咋買點好吃的呢?”“瘋大媽”的老伴在一旁逗趣說。“才不問他要錢呢,俺自己有私房錢。”“憨大媽”不屑地回答說。“嫂子,你還有私房錢?”“瘋大媽”樂呵呵地問道。我們也都望向她,深感吃驚而又好笑。
“你有多少私房錢啊,嫂子?”“瘋大媽”的老伴又近乎調侃似的追問。“猜!”“憨大媽”舉起一根手指晃了晃。“一百?”“不對。”“一千!”“憨大媽”依然不屑地搖了搖頭。“你有一萬?”大叔質疑道。“就是啊,俺自己攢了一萬多。”“憨大媽”一臉的自豪神氣。“你家大叔不知道么?”我也插話問。“不讓他知道,他個小氣鬼,俺生病遇事啥的,娘家人給俺身上花了很多錢。到俺娘家人有事時,他花錢就心疼!俺自己干零活攢錢,有事自己花,懶得找他要。”片刻間,我們不覺對這“憨大媽”另眼相看了。
可能是大家熟識了的緣故,也可能是因身邊沒有了家人的束縛,這“憨大媽”竟然敘起了家常。在家,兒媳是嫌棄她的,孫子自然不讓她照看,而是一直跟著姥姥。“不讓我照看又怎樣?孫子一回家,見了俺可親了,大老遠就喊奶奶。反正孫子還是和俺親!”粗重的聲音里,多了一份滿足與溫情。
一到下午,病人們大都不再輸液了,陪護的家屬們便輕松了很多。又有隔壁病房的老太太湊過來聊天了,她嗓門高而略帶沙啞,說著自己街坊鄰居的家長里短,時而拍手大笑。“憨大媽”憨憨地聽著,時而插言兩句。“瘋大媽”習慣性盤腿而坐,但一改往日的活躍熱鬧,低著頭、陰著臉,眼皮下垂,默不作聲。后來,干脆側身而臥,嘴里“哼哼”起來,不時嘟噥著“難受,吵死了!煩死了!”串門的老太見狀,有些不知所措,很快便起身走了。“瘋大媽”頃刻間竟坐起身來,眉開眼笑了。“大姨,你剛才怎么了,沒事吧?”妻上午剛做完手術,躺在病床上,臉上難掩痛楚,一直不能說話。剛才注意到了大媽的舉動,禁不住低聲問候了一句。
“瘋大媽”扭過頭關切地看著我妻子說“沒事,沒事,我就是煩她咋咋呼呼的,看不出你動了手術怕吵。”“謝謝大姨!”妻答謝了一句。我也感覺不好意思起來。剛剛還在心里笑這“瘋大媽”無端犯瘋病似的,沒想她竟是那樣心細,完全是出于對我們的好意。而且,我也回過神來:她這大半天來一直是悄聲細語的說話。“唉,多善良的妹子,就是身體多病!”她端詳著我妻子的臉,輕聲感慨道。然后又扭頭看著我,并問了我的生日時辰。“老弟太善良了!好人平安!”她似在贊我,又似在喃喃自語。既而又轉臉對著我妻子說:“妹子,你跟了老弟也算是有福氣的,你是遇事不愿費心思的人,他事事都給你頂著,知疼知熱的,處處都護著你。”我不知她這些話是出于無心還是有意,但我是不信此般“瘋言”的。不過,我又一直對她的這番話深為感激,因為這幾年來,每當妻子情緒低落、內心困頓時,每每都會以“瘋大媽”那番話來自我開解,進而內心生發出一份幸福感,慢慢排泄掉所有的不快。原來,一個女人就是這么容易知足的!
據“瘋大媽”自己講,她以前犯瘋病時,常會跑到集市上或機關單位人多的地方去唱。就連很多有學問的人都是特愛聽她唱的。說到自豪處,轉臉對著我道:“老弟,你是文化人,可我唱的事很多你都不一定知道!我也不知道為啥會唱那些。我沒學過,也沒人教過我……”一次,她竟當著護士的面感慨道:“做一次大手術,就是過一趟鬼門關。我手術前,一定給你們痛痛快快唱一曲的。”說真的,我們還真的期待聽一聽她的“神曲”是怎么一回事。可惜的是,當她的手術安排時間臨近時,妻子就要出院了。我匆匆忙忙辦理完出院手續,臨行前,“瘋大媽”一家、“憨大媽”一家都簇擁著把我們送出病房,大家揮手告別。
坐在回程的客車上,妻子告訴我說:“你辦手續時,大姨說很可惜我們聽不到她唱了,所以特意悄聲為我唱了一小段,真的很好聽!”我沒有答話。客車駛過浮橋時,望著河面上晃動的水紋,我的心忽的萌生出一種沖動:我要寫寫兩位大媽。因何而寫,該寫點什么呢?自己一時又說不清,所以這些年來遲遲未曾動筆。
那天忽然記起,妻子動手術已近五年了!腦海不由再次閃現出兩位大媽的影像。“瘋大媽”臨進手術室前一定唱得慷慨悲壯吧,就如勇士即將奔赴生死難料的疆場!樓道里一定會異常轟動、人涌如潮吧!“憨大媽”的手術自然要進行得悄無聲息了,因為這點手術在她心里是算不上什么事的!現在兩位大媽身體還好吧?肯定會很好吧!記得一次,她們側臥在病床上面對面閑聊時,“瘋大媽”說:“嫂子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感覺咱倆還有緣分再見面。”然后轉身指了指我妻子說:“我和大妹子沒有緣分相見了!”我與妻也一直遺憾當初道別時沒有記下她們的一點聯系方式。然而,既然曾經相遇,既然念念不忘,我們的緣分就永未斷絕吧!
臨近止筆,我內心深感釋然——終于寫下了一點雜亂的文字,了卻了幾年來的心愿。這時,我也不覺豁然:混沌的生活中,兩位陌路相逢的鄉間老婦所打動我的,本是她們的那份本真,恰如山間溪流,清淺明澈而又歡樂有聲。
作者:吳樹恒,無棣縣西小王鎮中學教師,熱愛讀書,喜歡以真摯的文字記錄生活瑣碎,梳理自己的內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