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唐翼明,著名學者,作家,書法家。湖南衡陽人。1978年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班,師從國學大家胡國瑞先生,1981年3月提前半年畢業,成為中國改革開放后第一個獲得碩士學位的人。隨即赴美留學,1982年進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言文化系,師從國際著名學者夏志清先生,先后獲得碩士學位(1985年)、博士學位(1991年)。著作《古典今論》《魏晉清談》《魏晉文學與玄學》等。
魏晉有一種流行的風氣,即對人物進行評鑒,當時多稱為“人倫”,或“品藻”“品評”,《世說新語》就有《品藻》篇。“品”就是定一個人的高下等差,是上品、中品還是下品,分得細一點,上中下里面可以再分上中下,就變成九品: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魏初的大官陳群就提倡用九品來區分人才,并設立一個名為“中正”的官員來主持,這就叫“九品中正制”。把人定為九品的目的是為了選拔官員,級別不同的官員就用品級不同的人,只有高品才能做大官,所以這種制度又叫“九品官人法”(“官”在這里是動詞)。“藻”就是“鑒其文質”,鑒定一個人的才能、性情。“品”比較偏重德,“藻”比較偏重才。
人物品鑒的風氣其實從漢末就相當流行了。因為時代混亂,需要真正的英雄人物出來收拾世局,重建太平,那么到底誰才是人才、如何識別人才,就變得非常重要了。當時就有一些很擅長識別人才的專家,如太原的郭泰、汝南的許劭以及許劭的堂兄許靖,據說都有這種本事。許劭兄弟甚至把它當作很重要的事情來做,每月初一發布一次評鑒結果,如果一個人的表現有變化,對他的評鑒結果也就跟著改變。時人把許氏兄弟的每月評鑒叫“月旦評”(“月旦”就是每月初一),在士族精英分子中很有名氣,以至于“月旦評”后來竟成了人物品評的代名詞,在后世詩文中甚至簡稱為“月旦”,如把品評人物稱為“月旦人物”之類。
傳說曹操年輕時名聲還不大,就去找許劭,要許劭給他一個評鑒:“我何如人?”-大概是想替自己做廣告吧。許劭不大看得起曹操,本不愿意,奈何他軟磨硬泡,結果給了他十個字的評語:“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這個故事見于《世說新語·識鑒》第一則,劉孝標注引孫盛《異同雜語》。《后漢書·許劭傳》也有這個故事,但評語頗不同,許劭說:“君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而《世說新語·識鑒》第一則的本文又寫,說這話的人是喬玄-也就是著名美女大喬、小喬的爸爸,話也不同,說是“亂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賊”。總之,曹操不是個普通人物,不當英雄就當奸雄,看在什么時候。
人物品鑒的風氣后來發展成為一門專門的學問,魏初就有一個叫劉劭(也作劉邵、劉卲)的學者,寫了一本《人物志》,就是專門講品鑒人物的理論和方法的。人物品鑒的問題在魏晉玄學也有所反映,成為魏晉玄學中一個著名的哲學論題,就是“才性之辯”。“才性之辯”在正始年間(240-249年)是一個很熱門的話題,討論才與性的關系問題。當時一流的玄學清談家,如鐘會、嵇康、傅嘏、李豐、王廣等人都參加了討論,而且各有各的看法。這些觀點大致有四種,就是: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1】
什么是“才”,什么是“性”呢?先得弄清楚各自的定義,才好談它們的關系。這里存在兩組可能的解釋,一組認為“才”是才能、才干,“性”是德行、操行;另外一組認為“才”是才能,“性”是這種才能所依據的天賦本質。根據第一組定義就會產生才與性是同還是異的問題,就是說德行和才能是相同的還是不同的呢?是不是品德好的人才能也高,品德不好才能也就低呢?還是說品德好不一定就才能好,品德低也不一定就才能低呢?根據第二組定義就會產生才與性是離還是合的問題,即一個人的才能和他的天賦本質是否一致的問題。天賦好是不是才能就高?天賦差是不是才能就低?這其實是說一個人的才能到底是先天決定的還是后天學到的,先天占多少后天占多少。【2】
關于這些問題的討論實際是人物品鑒的哲理升華。不要以為這個問題很玄虛,辯來辯去只是書生逞口舌之快,跟實際無關,其實它跟當時的社會政治是緊密相關的。《三國志·武帝紀》說曹操在建安十五年(210年)春下了一道“求賢令”,是這樣的:
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曷嘗不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賢也,曾不出閭巷,豈幸相遇哉?上之人不求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賢之急時也。“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于渭濱者乎?又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
“被褐懷玉而釣于渭濱”指的是姜太公呂尚。這個后來幫助文王、武王建立周朝八百年天下的大政治家、軍事家,一直懷才不遇,到八十歲了還在渭河邊釣魚。“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講的是陳平,后來做了漢朝的宰相,據說他年輕的時候曾經和嫂子私通,又曾經接受過別人的賄賂。曹操說這樣的人都可以用,叫大家“唯才是舉”。
建安十九年(214年)十二月,曹操又下了一道旨趣相同的命令:
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有行也。陳平豈篤行,蘇秦豈守信邪?而陳平定漢業,蘇秦濟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廢乎!有司明思此義,則士無遺滯,官無廢業矣。
蘇秦是戰國時代有名的縱橫家。縱橫家都是些投機分子,以口才取勝,沒有什么固定的宗旨,只要能打動當時的國君獲得權位就好。蘇秦原來主張“連橫”,想說服秦國的國君橫向聯合齊、魯等國,逐漸達到統一天下的目的,秦王沒有采納;他又轉過頭來以“合縱”來說服秦國以外的六強,叫他們縱向聯合起來以對抗秦國。縱橫家當然不是什么守信之人,曹操說這樣的人也可以用。
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八月,又有一道:
昔伊摯、傅說出于賤人,管仲,桓公賊也,皆用之以興。蕭何、曹參,縣吏也,韓信、陳平負污辱之名,有見笑之恥,卒能成就王業,著聲千載。吳起貪將,殺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歸,然在魏,秦人不敢東向,在楚,則三晉不敢南謀。今天下得無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間?及果勇不顧,臨敵力戰;若文俗之吏,高才異質;或堪為將守,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
伊摯、傅說分別是夏商時期的名相,年輕時地位很低,伊摯是個廚師,傅說是個土木工。管仲是春秋時代齊國的宰相,本來是齊桓公小白的政敵公子糾的謀士,是反對小白的,被打敗后沒有自殺殉主,卻投降了小白,終于幫小白建立了霸業。蕭何、曹參、韓信、陳平都是漢初的大臣。韓信大家都知道,是劉邦的大將。他年輕的時候被幾個流氓混混戲侮,叫他從褲襠底下鉆過去,他居然不反抗就鉆了,行為像個膽小鬼。蕭何、曹參年輕的時候不過是沛縣的小公務員,后來都做到宰相。吳起是戰國時代的名將,娶齊妻,魯國國君想用他為將,又擔心他跟齊國割不斷感情,吳起竟把自己的齊國老婆殺了,以表示自己對齊國不留戀,母親死了,他也不回去。這些人在當時的人看來都是行節有虧的,甚至是不仁不義的,曹操說這樣的人也可以用。
曹操這三道命令內容大致相同,目的都是求才,還真有求賢若渴的味道。三國時代魏國人才最多,力量最強,顯然跟曹操這種態度有關。但這三道命令反映出,曹操對于德才問題的看法是相當反傳統的,特別是反儒家傳統的。曹操的觀點顯然偏向“才性異”“才性離”,這種觀點在大動亂的時代大概頗有市場。在大動亂過去、曹丕稱帝之后,風氣就有了變化。當時魏國掌管干部選拔的吏部尚書盧毓選人才時就主張“先舉性行,而后言才”,李豐質疑,他回答說:“才所以為善也,故大才成大善,小才成小善。今稱之有才而不能為善,是才不中器也。”意思是,做好事才算有才,有才而不能做好事,那就不能叫有才。這其實就是主張“才性同”“才性合”的意思了,跟曹操的觀點是大不相同的,又回到儒家的正統了。
再回來看魏晉的人物品評,還有一則有趣的故事,見于《晉書·桓溫傳》:
初,溫自以雄姿風氣是宣帝、劉琨之儔,有以其比王敦者,意甚不平。及是征還,于北方得一巧作老婢,訪之,乃琨伎女也,一見溫,便潸然而泣。溫問其故,答曰:“公甚似劉司空。”溫大悅,出外整理衣冠,又呼婢問。婢云:“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須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聲甚似,恨雌。”溫于是褫冠解帶,昏然而睡,不怡者數日。
這個故事很有意思,首先是桓溫的心態,他顯然在心中不斷把自己同逝去不久的英雄人物相比,希望自己跟他們一樣,最好比他們更行。桓溫長得大概有點特別,據說他出生的時候碰巧溫嶠經過他家,聽到他的哭聲很洪亮,就說:“真英物也。”他父親很高興,就給他起名叫“溫”,溫嶠的溫。長大后,“姿貌甚偉,面有七星”(《晉書》本傳),他的朋友劉惔很欣賞他,說他是孫權、司馬懿一類人物(“溫眼如紫石棱,須作猬毛磔,孫仲謀、晉宣王之流亞也”,見《晉書》本傳)。他有北伐之志,所以又常把自己和東晉初年有志北伐的劉琨相比。無論是溫嶠或是劉惔的評論,或是桓溫自己的自許,其實都是一種人物品鑒。而上述故事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品評者是一個老婢。這個老婢服侍過劉琨,她初見桓溫時的驚訝讓桓溫心中竊喜,而她后來的評論又讓桓溫爽然若失。這老婢不可能有多少文化,大概也不懂得什么人物品鑒之理,居然說得頭頭是道,說明魏晉人物品鑒之風有多么流行。
《世說新語》這本書,尤其是其中《識鑒》《賞譽》《品藻》三篇中記載了很多這方面的故事,再來看看其中幾個。《識鑒》第五則:
王夷甫父乂,為平北將軍,有公事,使行人論,不得。時夷甫在京師,命駕見仆射羊祜、尚書山濤。夷甫時總角,姿才秀異,敘致既快,事加有理,濤甚奇之。既退,看之不輟,乃嘆曰:“生兒不當如王夷甫邪?”羊祜曰:“亂天下者,必此子也!”
王夷甫就是王衍,后來做到司空,是西晉末年的大官,也是對西晉的滅亡負有重大責任的人。王衍生于256年,羊祜死于278年,羊祜死時王衍才二十二歲,可見上面這個故事發生在王衍年輕的時候。山濤是以看人有眼光著名的,他長期擔任西晉的尚書吏部郎和吏部尚書,也就是今天的組織部長,前后為司馬氏選拔了很多干部,很少有失誤的。《晉書》本傳說他“前后選舉,周遍內外,而并得其才”。他在王衍年輕的時候就一眼看出了王衍的才能,可見深得人物評鑒之理,后來果然應驗了。但羊祜更厲害,居然看得比山濤更深一層,認為將來亂天下的就是這個王衍,這也應驗了。但是他倆究竟是怎么看出來的,這個故事里沒有說。
再看一個故事,是《識鑒》篇第六則:
潘陽仲見王敦小時,謂曰:“君蜂目已露,但豺聲未振耳。必能食人,亦當為人所食。”
跟前面的故事有類似之處,但是這個故事不僅講了潘陽仲(即潘滔)對王敦的預言“必能食人,亦當為人所食”,還講了他做出這種預測的根據-“君蜂目已露,但豺聲未振耳”。后來王敦因造反而死,果然應驗了潘滔的預測。到底什么是“蜂目”“豺聲”,向來沒人能說清楚,我想大概是指眼睛圓而突出,瞳仁四周露白,說話聲音高而尖,聽起來有點破裂,跟我們現在說的“磁性”嗓音剛好相反。這個評語偏重外貌,有點像后世所謂的“看相”。其實魏晉時人物品評跟看相并不是一碼事,大多的評語并不偏重外貌,例如《賞譽》篇以下各則:
公孫度目邴原:“所謂云中白鶴,非燕雀之網所能羅也。”(第四則)
王戎目山巨源:“如璞玉渾金,人皆欽其寶,莫知名其器。”(第十則)
庾子嵩目和嶠:“森森如千丈松,雖磊砢有節目,施之大廈,有棟梁之用。”(第十五則)
王公目太尉:“巖巖清峙,壁立千仞。”(第三十七則)
這些評語其實更多偏重于對一個人精神氣質的描述。第一條公孫度評價邴原的話,是說他胸懷大志,不是普通的金錢地位可以籠絡的;第二條王戎評價山濤的話,是說他胸羅萬象,滿腹經綸,大家都知道他了不起,卻說不出所以然;第三條庾敳評價和嶠的話,是說他是個大才,雖然有些小缺點,卻可以辦大事;第四條王導評價王衍的話,是說他正直威嚴,高不可攀。這種描述通常采用簡潔、形象而又有文采的語言,在當時叫“目”或“題目”,“目”和“題目”在這里都是動詞,不是名詞。
魏晉的人物品評還喜歡在人和人之間做比較,如《品藻》篇以下各則:
顧劭嘗與龐士元(龐統)宿語,問曰:“聞子名知人,吾與足下孰愈?”曰:“陶冶世俗,與時浮沉,吾不如子;論王霸之余策,覽倚仗之要害,吾似有一日之長。”劭亦安其言。(第三則)
諸葛瑾弟亮,及從弟誕,并有盛名,各在一國。于時以為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誕在魏,與夏侯玄齊名;瑾在吳,吳朝服其弘量。(第四則)
明帝問謝鯤:“君自謂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第十七則)
時人道阮思曠骨氣不及右軍,簡秀不如真長,韶潤不如仲祖,思致不如淵源,而兼有諸人之美。(第三十則)
以上例子說明,人物品評的確是漢末魏晉之間在貴族知識分子中非常盛行的一種風氣,名士們不僅樂此不疲,還把它上升為理論。此后對人物的鑒識、品評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中很重要的現象,一直流行不輟。但后世常流為看相算命,魏晉時代那種偏重精神、帶有審美意味的人物評論則不多見了。
注釋
【1】《世說新語·文學》:“鐘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于戶外遙擲,便回急走。”(劉注:“《魏志》曰:‘會論才性同異,傳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也。尚書傅嘏論同,中書令李豐論異,侍郎鐘會論合,屯騎校尉王廣論離。”)
【2】馮友蘭說:“從一些現存的殘缺材料看起來,所謂才、性,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方面,所謂性,是指人的道德品質;所謂才,是指人的才能。在這一方面說,所謂才、性問題,就是‘德’和‘才’的關系的問題。另外一方面,所謂才,是指人的才能;所謂性,是指人的才能所根據的天賦的本質。在這個方面,所謂才、性問題就是一個認識論的問題:人的才能主要是由一種天賦本質所決定的,還是主要從學習得來;是先天所有的,還是后天獲得的。”(見《中國哲學史新編》,人民出版社1998年出版)
——摘自 唐翼明 《中華的另一種可能:魏晉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