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竹林七賢”,也許不少朋友都聽過他們的名字,那些極有個性的故事,也早被人們傳說了好久。這真是歷史上最“由性”的一群人,別說是古時候,即使在今天的社會里,也是絕對的“另類”--但是,就是這一群“另類”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人,卻是魏晉那個時代里最引人注目的幾顆亮星。
在竹林中,他們一邊無所顧忌地飲酒,一邊引領了整個時代的文學;一邊放任性情地吟詩,一邊成就了思想史上更高層次的突破;一邊無視尊卑地開著玩笑,一邊就傾倒了當時甚至后世幾千年的后來人……當權的個個都想把他們召至麾下,好讓自己臉上增光;求學的人人都想見他們的廬山真面,如能求得幾句箴言,就是一輩子的夸耀。
人們說,他們是任性放誕、與眾不同的人,但是,人們又說,只有他們才是當世真正的“大賢”。“任性放誕”--也就是“由性”,居然還能夠成為人們心中的“大賢”,并且被后世仰望一千多年,也許在整個中國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了……我們不妨先來回味一下,他們每一位,都曾有過哪些“由性”得不同凡響的故事:
◎ 一個陽光明媚的正午,古都洛陽東市。廣場邊圍滿了人,有很多老百姓,還有文人士子們,他們都是來觀看行刑的。將要被殺的,是一位看上去還很年輕的男子,盡管囚衣很凌亂,發髻也都散落著,但仍然掩蓋不住他俊拔的身材、帥得仿佛神仙一般的相貌。劊子手取出又寬又厚的屠刀,人群里發出一片驚嘆,甚至還有哭聲。但這位男子十分平靜,他抬起頭看看日影,發現還有最后的時間,就向監刑官要來一張七弦琴。他端正坐好,神色淡然地彈起一支曲子來。直到琴聲裊裊止歇,人們才聽到他的嘆息:《廣陵散》于今絕矣……
看了故事的開頭,也許有的朋友就會說:“這是嵇康啊!嵇康這直視死亡而面不改色的氣度,那是魏晉風度的典范!”不錯,這第一位正是嵇康。這里把嵇康排在第一,不是因為他的文學成就,也不是因為他的玄學思想,更不是因為他長得帥,而是因為,他是“竹林七賢”里真的把不向世俗屈服的“由性”進行到底的一個。所以“竹林七賢”這第一位,非“廣陵絕響”的嵇康莫屬。
◎ 一次真是很平常的葬禮,對老百姓來說,生老病死不管多么殘酷,但實在是人人都要面對的家常便飯。死者也是再平常不過,一個當兵人家的女兒。像這樣的事,大概在那時候,天天發生不知多少回,即便最底層的窮苦人,也不會被弄得心里不安。但是,在簡陋的葬禮就要結束的時候,一位出身高門的“貴人”突然跑進了靈堂,自顧自地伏在靈前痛哭了一場。主人看了又看,居然發現這“貴人”,自己并不認識。于是主人無論如何把他攔住,詢問他為什么要這樣?終于,這位“貴人”回答說:雖然從來沒見過死去的姑娘,但早聽說她有品貌還有才智,像這樣值得欣賞的女子,這么早去世,難道不讓人心里悲傷嗎?主人怔怔地站著,說不出一句話……
這就是阮籍。“聞美人歿而吊之”--其實他哭得很簡單,只是為了一個傳說中的美好生命的離去,剩下的什么也沒有。大概千古以來,這就是“由性”的最高檔次了,這么干干凈凈、坦坦蕩蕩。
◎ 古代當官的人,有一多半都不會是清官,也許這個比例有點過,但行賄受賄的肯定絕不在少數。那么怎么對待賄賂,也幾乎是所有官員都要碰到的考驗。有一個常年貪贓枉法的縣令,為了保住自己小小的飯碗,并獲得更好的名聲,每有事由,就一定要去向上官送禮。當他把各個衙門都拜過,最后就把一百斤上等的絲送到當朝吏部郎的府上。吏部郎沒有拒絕他,因為所有的官員都收了禮,拒絕他會讓自己被官員們孤立。他客客氣氣地收下來,但等縣令走后,就原封不動地把“禮物”陳列在房梁上,再也沒有去理會。后來縣令貪污行賄的事敗露了,這位吏部郎就爬上房去,取下當年的“禮物”,交到了有司。人們一看,那上面已經積了厚厚的塵土,輕輕撣開,從前的封印一點都沒有被動過……
這位“吏部郎”就是山濤,后來他的官做得很大。有人說,“竹林七賢”里的山濤,跟嵇康阮籍他們不一樣,山濤沒有他們那么“由性”,他還是很喜歡做官的。這也許真是山濤的志向。他雖然沒有像嵇康、阮籍那樣成為竹林中的“精神領袖”,但卻更像是一個厚道的長者。在竹林里,他是被他們尊重的朋友;而走出竹林,他卻無疑也是一個不錯的官員。
◎ 一個書生,看去就那么清秀,因為整個人都好像被書卷氣浸透了,還顯得有點單純。凋落的竹林,當年坐臥的山石仍然還在,圓滑得看不出棱角。但是,那些朋友們呢?一個也沒有了。甚至他自己,如今也只能做個過客。他站著站著,眼淚就慢慢地掉下來……他提起筆,在凄冷的風里寫道:將命適于遠京兮,遂旋反于北徂。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嘆《黍離》之憫周兮,悲《麥秀》于殷墟……
向秀。--關于他這篇《思舊賦》,魯迅先生曾做過剖析,大意說:向子期(向秀,字子期)悼念竹林亡友,不過了了數語,好像剛開了個頭,就結尾了,可見有很多話,因為懼怕司馬昭,他不是不想寫,是不敢寫啊。向秀的確是“不敢寫”,其實他就是一個做學問的。如果說嵇康是名士們的標桿,阮籍是位了不起的詩人,那么向秀就更像是個學者,而且專搞哲學研究。他年輕、俊秀,為了學問無論和誰爭起來都毫不讓步。一個始終都干干凈凈的書生,有點知識分子的軟弱,好像也在情理之中了。
◎ 一架鹿車遠遠地行來,一個相貌丑陋、衣衫不整的人歪歪斜斜地坐在上面,手里還抱著一只酒壇。他一邊哼著小曲,一邊繼續痛飲不停。這怪異的舉止吸引來一大群人跟著看,但等到看清他是誰,人們卻沒了興致,紛紛說:嗨,是他呀!天天醉成這樣也不會是別人啦!大家哄笑著散去,也不跟隨了。這人卻毫不在意,美美喝下一口酒,然后吩咐車后扛著鐵鍬的仆人:如果我醉死在路上,你就地挖個坑,把我埋了就行啦!說完再不理會。仆人唯唯答應,卻怔怔地想,難道,真的連祖墳都不要了嗎……
“死便埋我”,這就是“酒仙”劉伶。不知他最后是不是真的醉死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就地掩埋了,但“酒”是劉伶畢生的事業和追求卻是無疑了,就像他自己說的,“天生劉伶,以酒為名”--現在河北省還真出產一種酒,銷量也很不錯,名字就叫“劉伶醉”,還是幾百年的老品牌。他老人家要是地下有知,也會高興得不得了吧。別的先不論,自己這“以酒為名”的宏愿,可是真的實現了。
◎ 一條路的兩邊原本住著一個家族,后來因為住在北方的人都遵守禮法,聽朝廷的話,又知道積聚錢財,日子就越過越好;路南的人都討厭禮法,更不愿聽朝廷的話,有了點錢就買酒喝,到處游玩,于是日子越過越窮。一天,正有大好的太陽。路北的富人們就趁著陽光曬起衣服來。過路的人一看,真是綾羅綢緞,應有盡有啊,都忍不住地羨慕。然后,又兩邊看看,奇怪地耳語:為什么同是一家人,北邊晾這么多好衣服,南邊卻什么也沒有呢?路南有個少年,正極感興趣地托著下巴看這些人,他心里一動,就想出了個好玩主意。然后二話沒說,跑回家找出兩條類似破褲子的東西,挑起竹竿,堂而皇之地掛了起來。行人們奇怪地跑來問他:人家掛出那么好的衣服,你為什么掛這個呢?少年一笑說:他們既然這么“俗”,那我也不能免“俗”了,咱也掛個東西出來讓他們瞧瞧!行人莫名其妙地怔在那兒,少年卻得意地哈哈大笑,然后揚長而去。
這個大家族就是阮籍家。當然,阮籍是屬于路南窮人這邊的。這個曬破褲子給人家看的少年,是阮籍的侄子阮咸。阮咸是因為阮籍才跑到竹林來的,因為從小就跟著阮籍,一直把這位“由性”得沒法再“由性”的叔叔當成楷模,叔侄倆又一向沒大沒小,所以阮咸小時候干出這樣事,也就沒啥可奇怪了。
◎ 一天,正是難得的竹林諸“賢”大聚會,大家喝酒的喝酒,爭論的爭論,坐著的,躺著的,真真千姿百態,各領風騷。酒喝得正酣,一個小孩--說他是小孩,是因為他的年紀的確很小,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這小孩目光閃爍地溜進竹林,一看眼前這群人,真是跟自己家那些當大官的父輩們不一樣,讓他打心眼里感興趣。阮籍斜瞟了他一眼,立刻大笑,說:你這個小俗物,又來敗壞我們的興致了!誰知這小孩一點也不驚慌,也不尊敬他們,笑嘻嘻地開口回敬:你們這些人的興致也忒容易敗壞了!
這王戎--還的確是個“小俗物”,阮籍的話也不全都是開玩笑。但無論如何,從小機智又會處事的王戎,還是很招人喜歡的,不然阮籍也不會著了魔似的看中他。不過,王戎跟他們不一樣,雖然“由性”是一定要干的,但搞起現實利益來,王戎也毫不含糊。他才不會像嵇康那樣,為了“由性”去跟國家最高領導人作對。王戎坦坦然然地做了一個“俗物”,一直把官當到了“三公”,他們瑯邪王氏家族后來成為“江左第一高門”,王戎可是功不可沒的。與其說,他是竹林中的一個“賢者”,還不如說--他就是官場中的一位高手。
正是他們,第一次為“放任”找到了理論上的根據,讓老莊思想和每一個人的生存緊緊地結合在了一起。也正是他們,為那些生活在亂世當中,內心極其痛苦、幾乎沒法活下去的正直文人,指出了一條內心的理想通路。雖然在他們“放任”的背后,都是深深的痛苦,但是他們提出的思想,卻成為了后來幾百年魏晉文人們的心靈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