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小姐相見歡,私定終身后花園,落難秀才中狀元,洞房花燭大團圓”,這是我國古代言情類戲文話本的一般套路,就連其頂峰和集大成者——《西廂記》和《牡丹亭》,也沒能跳出這個窠臼。
我們現在的言情小說、言情劇,卻又有新的套路,但凡戲中男主、女主,除了對方之外,都必須還要有一眾愛慕者。
這些愛慕者,或者高富帥,或者白富美,或者霸道總裁,或者柔情似水,一個個魅力四射,我見猶憐,而我們的男女主角,卻必須把這些愛慕者們視若無物,眼中只有彼此!
若是膽敢像二十年前《情深深雨蒙蒙》里的何書桓一樣,生出“我不是天底下唯一一個,為兩個女人動心的男人吧”之類的大膽想法,則勢必會被拍在“渣男渣女”的恥辱柱上,摳都摳不出來!
沒有這些愛慕者,卻也萬萬不行,不然男女主那絕倫的魅力,該怎么凸顯?男女主愛情的堅貞和獨特,又從何而來?
現代愛情劇里的這些備胎愛慕者,好比領導下榻時的迎賓和儀仗隊,沒有他們,男女主便沒了排面!
看慣現代言情劇的朋友,在看經典《紅樓夢》時,也不免把現在的眼光和套路代入,翻尸倒骨也要給男女主角湊齊各路“備胎”,讓他們眾星捧月、前程無憂。
其中,給男主角寶玉找備胎十分簡單,以其“怡紅公子”的優越身份,賈家所有長輩眼中的“活龍”,寶玉向來不缺女孩子對他動心思,小姐輩兒的寶釵、湘云,丫鬟輩兒的襲人、晴雯、麝月、碧痕、芳官、小紅,挨得著的,挨不著的,都可列入其“后宮”之列。
而給女主角林黛玉找愛慕者,卻頗有難度。黛玉是未出閣的姑娘家,養在深閨人未識,日常能接觸到的,不過寶玉一個男子。
可這也難不住腦洞大開的紅迷,他們以驚人的想象力和創造力,至少又為黛玉找了兩個愛慕者,一個是北靜王水溶,一個便是呆霸王薛蟠!
北靜王形容俊美,身份尊貴,超群拔俗,把他跟黛玉拉郎配,雖經不起考據,讀來卻實在帶勁,畢竟北靜王的配置,正是現代愛情劇中標準男二號的樣子!
而非得把弱柳扶風、姣花照水的林黛玉,和又憨又蠢又蠻又霸薛蟠拉在一起,卻讓人有點難以接受,其荒誕程度,堪比姜子牙大戰白骨精、唐三藏初試云雨情……
然而持此論者卻是言之鑿鑿,認為原著中至少有六大證據,證明薛蟠這夯貨其實十分識貨,悄咪咪暗戀《紅樓夢》女主林黛玉已久,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條證據,便是他曾花數年時間,用幾千兩銀子,為林黛玉配制救命寶藥!
一、薛蟠暗戀林黛玉的六大證據
1、見面酥倒
薛蟠暗戀黛玉的第一條證據,便是他曾為黛玉的絕世姿容拜倒。這是第二十五回,趙姨娘買通馬道婆,咒倒寶玉、鳳姐叔嫂后,賈府登時亂成一鍋粥,混亂之間,薛蟠看到了無人照料的黛玉,見其仙姿玉色、婉轉風流,薛蟠一下便酥倒在地,再顧不得身邊的美妾香菱,被賈府的浮浪子弟臊皮。
2、寶釵暗示
看一眼便即酥倒還不算了局,寶釵也曾暗示薛蟠對黛玉動心。這是第五十七回,薛姨媽母女去瀟湘館瞧黛玉,動情之間,黛玉便要認薛姨媽做干娘,寶釵立刻笑說認不得娘,她哥哥薛蟠已經相準了,回來就要下定,“也不必提出人來,我方才說你認不得娘,你細想去”,說完便和薛姨媽擠眼兒發笑。
若薛蟠此前全無這等心思,寶釵橫生這樣的玩笑也是突兀,薛姨媽回應不說全沒有此事,而說自己“斷不肯”,可見薛蟠還真有可能向母親提過此事,而薛姨媽大概深知賈母瞧不上她兒子那個殺才,便把兒子堵了回去。
3、蘇州土儀
薛蟠暗戀黛玉的第三個證據,便是薛蟠出門躲丑回來后,帶來的禮物。除常見的綢緞綾錦、香珠花粉外,還有一份是專門從蘇州帶來玩具土儀,寶釵特地把這土儀分了厚厚一份,給黛玉送去。見到這蘇州過來的小玩意兒,黛玉又是感動,又是傷情。
整個賈府主子里,只有黛玉是蘇州來的,薛蟠專門備了一份蘇州土儀,焉知不是為黛玉之故?持此論的朋友鑿鑿有據,說薛蟠就是借妹妹的手,給黛玉送禮!
4、迎娶金桂和香菱學詩
薛蟠暗戀林黛玉的第四、五條證據,分別是薛蟠最后迎娶夏金桂,和他的美妾香菱突然要跟黛玉學詩。香菱描述娶夏金桂的過程,說薛蟠一見她出落的花朵一樣,在家又讀書寫字,立刻回家磨母親去下定。
頗饒姿色,又兼通文翰,這分明就是照著黛玉的樣子找對象,就連寶玉一聽夏小姐這兩大特征,也恨不得立刻一見。而這也解釋通了,為何香菱守著寶釵這個萬事通,卻偏偏要和黛玉學詩,她深知自家夫婿,喜歡的就是黛玉這一款!
5、費心配藥
而所有證據中,最讓人感動的一條,便是據說薛蟠曾耗費數年,花上千兩銀子,為林黛玉研制救命寶藥。
這是第二十八回,眾人在王夫人處閑話,因王夫人問黛玉吃藥情況,寶玉便跟母親吹起牛來,說母親若能給他三百六十兩銀子,讓他給黛玉配一料奇藥,定能藥到病除。
王夫人表示不信,寶玉就拉出薛蟠來,說薛大哥哥求了他一二年,他才給了這方子,薛蟠照方子尋了二三年,又花了上千兩銀子,這才配成了藥!
賈寶玉說有味寶藥能救黛玉的命,恰好薛蟠就在研制此藥,這豈不是說明薛蟠一直在操心著黛玉的病?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黛玉打趣寶玉,說自己沒有好哥哥,用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她炮制靈藥。怎么沒有?草蛇灰線,伏延千里,好哥哥不是在這里伏著呢么?而且還跟寶釵是同款好哥哥!
以上六大證據,一套組合拳下來,幾乎把我說服,然而殘存理智卻告訴我,那呆霸王薛蟠,怎么可能是個深情又長情的主兒?
別說薛蟠多年暗戀黛玉,并花三兩年時間為她配藥,其實就連是否存在“薛蟠配藥”一事,也一直是樁紅樓迷案!
二、為何說薛蟠配藥是樁迷案?
讓是否存在薛蟠配藥成為迷案的,是薛寶釵的古怪態度。寶玉說此事時,讓在場的寶釵替他作證,寶釵的反應卻十分奇怪,一邊搖手一邊笑,說:“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媽問我。”
雖說寶釵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但那也不過是明哲保身之道,跟自己親姨媽說自己親哥哥有沒有配藥,又能惹上什么是非,需要這般撇清?
那么寶玉果然扯謊?后面的行文卻也不像。
首先看寶釵撇清后,寶玉的表現。寶玉是愣在當地,回身把手一拍,懊惱道:“我說的倒是真話呢,倒說我撒謊。”寶玉這套肢體動作,完全就是普通人無辜被冤枉的模樣,況且他也沒有扯這謊的動機和必要。
其次,王熙鳳又親自下場,替寶玉辟謠。
大家扯這家常時,王熙鳳正在里間指揮下人干活,聽外間打這官司,便出來笑道真有此事,前些時候,薛蟠管她要頭上戴過的珍珠,就說是在照寶玉的方子抓藥,鳳姐拆了自己兩支珠花,又給了他三尺上用大紅紗,讓他磨珍珠,合面子。
鳳姐說的有梗概有細節,怎么看也不像扯謊;而且若非真有此事,她也沒必要專門從里屋出來,撒這個謊,惹這個臊;更何況,她也萬萬不敢在王夫人面前撒謊。
在賈母和眾姊妹面前,鳳姐向來敢說敢笑,但在嚴肅的王夫人面前,鳳姐卻只有規規矩矩站在一邊,被耳提面命的份兒。王夫人問一句趙姨娘丫環月例的事,便嘔得鳳姐出門就挽著袖子,望空罵趙姨娘一個奴幾也敢告黑狀;王夫人問繡春囊的事,鳳姐更是嚇得直接跪炕上……
這么說來,薛蟠確曾照著寶玉的奇方,抓過一料奇藥了,那么果真就是為了黛玉嗎?我看未必!
三、薛蟠真曾配藥,但未必是為黛玉
首先,薛蟠若真下大功夫,專門為黛玉配藥,怎么沒見他給黛玉吃?按照寶玉的說法,這藥最后是配成了啊!
原著說薛蟠最是心直口快,一生見不得藏頭露尾的事,不存在他費大力氣配藥,卻不好意思給黛玉吃的可能,即使他不好直愣愣送過去,不還有妹妹、老娘,可以搞曲線操作啊!
其次,這藥若真是能去黛玉病根的正經藥,哪還輪得上薛蟠配?寶玉早就磨著老太太配起來了,賈家沒敗落之前,可是一日二斤人參也吃得起的家庭!
最重要的是,薛蟠絕不是深情、長情,能為女人做水磨工夫的主兒。
從香菱、金榮、香憐、玉愛、云兒,到柳湘蓮、夏金桂、寶蟾,這薛蟠的風月觀,一直都是狗熊掰棒子,見一個愛一個,到手便撂!
當年為了強搶香菱,他讓豪仆當街打死馮淵,花了大價錢,又攤上天大的官司,然而到手不過半個月,便把香菱看成了馬棚風,洗澡水略熱些,也能大棒子打過去!
薛蟠對異性,只有欲,沒有愛,欲望滿足便拋棄,欲望無法滿足,也就撂開手來,轉頭就忘。
給他強立什么深情、長情人設,根本就是指鹿為馬,把“呆霸王”,錯當成了“果郡王”!
四、種種跡象表明,薛蟠配得根本不是正經藥
其實種種跡象表明,薛蟠配得這藥,不僅不是為了林黛玉,更不是啥正經藥!
首先,寶玉說薛蟠向他求這方子,求了他一二年,他才愿意給,若是正經給人治病的藥,寶玉又何必吝嗇?
其次,藥配到中間,薛蟠大喊后悔,跟鳳姐抱怨說“不配也罷了,如今哪里知道這么費事”,硬是靠著沉沒成本,這才堅持到底。若是真有親人愛人等著這藥救命醫病,薛蟠怎會這般懊惱?
最后,寶玉跟王夫人提藥名的時候,話里也藏著貓膩,“那個藥名兒也古怪,一時也說不清”。名字古怪也不過幾個字的事,有啥說得清、說不清?分明就是當著母親姊妹的面兒,沒法說、不好說,這才似是而非地打了個哈哈!
而想到寶玉最是雜學旁收,單單茗煙一次給他偷買的雜書,就能看的、不能看的藏了一簍子,大家發揮一下,這個他沒法說、不好說的藥名,會是哪種?不著調的表哥纏了他一二年,他才磨磨唧唧給的方子,會是哪種?
五、警幻一語道破真相
《紅樓夢》第五回,警幻仙子跟賈寶玉講“淫”,說寶玉之“淫”,跟“世之好淫者”不同,那“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
此段雖無脂批提點,我們也知警幻嘲諷的這“皮膚濫淫之蠢物”,擱《紅樓夢》里拎出倆代表,則非賈璉、薛蟠莫屬!這兩位仁兄向來男女不限,生冷不忌,欲壑難填,貪歡無度,可他們也是血肉之軀,長此以往,身體哪里遭得住?
而我們看寶玉列出方子里的幾個代表藥物: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龜大的何首烏、千年松根茯苓膽。
“紫河車”是人類胎盤,據《本草經疏》記載,“人胞乃補陰陽兩虛之藥,有反本還元之功”;據《本草綱目》記載,人參可“治男女一切虛證”;據《滇南本草》記載,何首烏可“澀精,堅腎氣”;據《圣濟總錄》記載,茯苓可治療“ 腎虛白濁”!
也就是說寶玉“奇方”里的“奇藥”,都是“補虛”猛物,而那“濫淫蠢物”薛蟠,可不正是“補虛大戶”?
之所以寶玉會跟母親吹牛說,這藥亦能斷了黛玉的病根,便是因為黛玉是胎里帶的“不足之癥”,也就是弱癥虛癥,男女雖有別,但“虛”通一理!
所以說薛蟠怎么可能暗地里癡戀黛玉多年,花兩三年時間、上千兩銀子給黛玉配藥?他可能曾對黛玉片刻動心,但他花那么多銀子、用那么久時間、下那么大功夫,分明就是在給自己配“那啥猛”!
如此,寶釵不愿幫寶玉作證,也很好理解了,她太清楚她哥哥搞的是什么鬼,而她一個未出閣的名門淑女,怎么能提這茬兒?還不得一邊搖手一邊笑,你別讓姨媽問我,我不知道!
最好玩的,就是寶玉說嚴格起來,得用古墳里富貴人家妝裹用的珍珠時,王夫人的反應。
王夫人是一邊念佛,一邊批評:“阿彌陀佛!沒當家花花的,就是墳里有這個,人家死了幾百年,這會子翻尸盜骨的,作了藥也不靈!”
聯系她外甥這藥的“高級”用途,這簡直就是暗藏了一個刻毒又搞笑的詛咒、讓人笑彎了腰的黑色幽默,妙哉,曹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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