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年正月二十五日上午十點半,我最小的姑姑在無限期盼中閉上了眼睛。至此,父親的這一代,全部作古。
春草綠,秋草黃,在時序更替中,人的意志,總是脆弱如蛛網。
我一直以為父親一代,子妹只有四個,直到有一天和村里的老人聊天,原來小姑姑之上還有一個姑姑,在1940年代,不幸夭折。夭折時大概只有五六歲。最初聽人這樣說很吃驚,無論家譜還是家里人,都沒有誰提到過。或許因為夭折時年齡太小,這位還未脫童稚就殞命的姑姑,已經從眾多人記憶湮滅。
生命如草芥,何況是那個兵荒馬亂年代。
在歲月的長河中,大姑姑、伯父、父親、小姑姑,他們像一支咕咕而出的流泉,跌跌宕宕,演繹命運的悲歡之歌。
大姑姑在四子妹中排行老大,生于一九三〇年農歷正月。92年后,大姑姑冥壽這一天,小姑姑也許是因為記起要去壽慶,而選擇匆忙離開。大姑姑給我的印象,能干,麻利,性子急。對我們這些侄兒輩,最喜歡管教。我沒有見過大姑伯,連我二表兄也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就在他出生那年,大姑伯因病離開了人世,時年三十多歲。按長輩們說的情況,像是食道腫瘤之類的疾病。大姑姑年紀輕輕,獨自拉扯兩位表兄,其早年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在生存的困境面前,她除了需要特別勤勞堅韌以外,若想不被外人欺負,必須展現自己的強勢。所以,她的性子急,有一半原因也是生活所迫。
小時候走親戚,我是比較喜歡上她家去的,其中一個原因,大概是二表兄與我年齡相仿。我記得最清楚的一件小事,第一次吃洋芋就是上她家的。我們那旮旯,從前并沒有人栽種土豆,栽種土豆也是在分田到戶以后。我猜想,或許是因為我們田畈區,黃泥巴土像糯米一樣太黏,不適合生產隊耕種。我記得是一個五月天,一定有個什么原因,母親讓我上她家去。晚上吃的就是燉土豆。土豆不大,也不存在剔皮。但第一次吃到的那種粉膩,讓人難忘。大姑姑家在閔集街邊,中考時因為要到閔集街去考,考生帶著行李鋪蓋,浩浩蕩蕩到中學旁邊的一所小學安營扎寨。我和一個同學除了帶點考試必用品外,三天考試就是住在大姑姑家,路上輕輕松松,免去了很多麻煩。大姑姑晚年跟著二表兄,生活總體不錯。算是一生辛苦有所回報。那時候,有事上二表兄家,見到我們這些內侄,總是滿心歡喜。那種漣漪般在臉上舒展的微笑,至今深刻在記憶中。
大姑姑病故時七十多歲。因為長年的慢性肺系感染,導致呼吸功能衰竭。
父親的四子妹中,最早離開人世的是伯父。父母親給我勾勒的伯父形象是,個子高,不喜歡讀書,很早就開始做農活,然后飯量大,總是吃不飽。伯父生于1932年,1959年27歲時,在饑荒中活活餓死。這年冬月二十六,伯父拖著沉重的雙腿到白鴨山去挖葛根,半下午從山上回來時,實在堅持不住,倒在村前的地埂上,等搬回家去,雖然想辦法喂了幾口米糊,還是斷了氣。完全是因為饑餓活活餓死。我在中藥散文《粉葛迷離》一文中,特別寫到了這事:
五十八年前的饑荒年代,那時白鴨山不像現在剃得赤條條,還生有藤蘿荊棘。在一蓬蓬刺條中,挖葛根以充饑欲度命的先伯父欣喜欲狂,挖好后顫巍巍下山,快到家門口幾十斤葛根連同幾十斤身軀歪倒在地埂上,再也沒有站起來。保命的葛根沒有保他的命……
聽母親黑夜痛陳家族故事,從此,在我的心中,葛根基于藥的意義遠遠遜色其它的意義,但其它的意義究竟是什么意義,到現在還說不清楚,就像一勺葛粉糊,從喉嚨入到胃,愈幽深愈陰暗愈沉默。
伯父去世后,迫于生計,伯母帶著七八歲的堂姐和三四歲的堂兄改嫁。幾年以后,堂兄大概是因為脫肛之類的疾病,當然更可能由于營養不良夭折。不久,伯母也不幸離世,留下堂姐孤苦伶仃。
伯父一家的遭遇,在其時,絕不是個案。不忘昨日之悲,永記辛酸家史,除此之外,夫復何言?最近熱播的《人世間》,我覺得根本意義在于:無論今天活著的人過得多么歡暢,昔年之艱難苦恨,都不應該被遺忘。只有這樣,在前行的路上,我們才分得明白,哪條道才應該去走。
父親生于1934年5月,歿于2021年12月,他登壽八十八歲高齡,或許是不曾想到的。由于家里成分高,中年以前受到的精神上的沖擊、身體的摧殘可想而知。當年,生產隊最苦最累的活,都是這些人干。埋頭干不說,還不能有怨言。否則,針尖大的事都可能上綱上線。父親多次說過修倒水的事,他們扎住在附近村民家,父親說,大半年下來,從沒有和屋主人打過照面,天天兩不見天。用成語就叫“披星戴月”。別個做一段時間生產隊曉得替換,他們只能在工地苦磨。那時,工地正流行出血熱病。出血熱不說在當時,就是現在也是重癥傳染病,能夠從多尿期等到恢復期,算是幸運。
幸運的是,這些艱難的日子父親挺了過來,熬到了包產到戶,終于再也不看人眼色干活。憑著自己的勤勞,再也沒有人敢奚落,再也溫飽無憂。物資豐裕,可以吃飽,可以穿暖,中國農民幾千年來的愿望,在父親的晚年,終于等到了。這是改革開放,最大的成就。特別對于農民來說!
其實,中年時候,父親也差點沒了。不知什么原因導致的腹水,肚子腫的胖胖大,找醫生看都以為沒得救。應該是我的舅母,尋醫問藥找到一個偏方,黃泥巴封裹燒食冬瓜。父親病情最深重的時候,剛好是夏天,冬瓜好找。我至今對父親在生產隊加工線粉的大土灶,燒食冬瓜有模糊的印象。我還記得有一回,大概是有人和父親開玩笑,父親被激怒的情景。父親后來說,當最絕望時,看到不知事的我坐在門檻上,不自覺流出了眼淚。但這些,我當時都不明白。同樣是中藥散文,在《冬瓜的故事》中,我真實記述了這段之于父親一生中刻骨銘心的經歷。
父親一生辛苦節儉,還能高壽,我覺得與他的嚴格自律正相關。他一生煙酒不沾,不抹牌,沒特殊事從不熬夜,晚年飲食上吃了不舒服的,再也不吃第二次。六十多歲時有輕度高血壓,從最開始的廣州白云山復方丹參片,到后來的天力士丹參滴丸,按時按頓從不間斷。還有一點,父親如果有哪里不舒服,不像我的母親隱忍。但在我的母親去世后,父親一年比一年孤獨,他最怕有一天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如果多點坦然,少一點煩憂,我相信熬過九十是沒有多大問題的。
他雖然已經離開,但我至今還覺得像是一個夢。仿佛他還生活在身邊。大概他的突然離開,于我們沒有心理準備。
小姑姑至少與病痛抗爭了二十年。先是下肢靜脈曲張導致的雙小腿潰瘍。治療下肢潰瘍病,算是我的專長,但她這就是頑固。最開始做了雙下肢大、小隱靜脈結扎,好過一兩年。后來又復發了,為讓她的潰瘍面愈合,曾經植皮,后來還做過肌皮瓣轉移覆蓋,開始有效果,但最終依然復發,只能不間斷地創面換藥。最后完全失去了信心。失去信心還有一個原因,大概因為骨質疏松,她的腰椎變形得非常嚴重,只能弓腰曲行,這無疑影響下肢靜脈血回流,這種狀態,潰瘍愈合更是不可能。但導致小姑姑不治并不是因為這,是心衰并發呼衰。前年有一回,我曾擔心不治。如果從生命質量這個角度看,小姑姑的離去,我是沒有一點悲傷的。在人間,她匍匐而行,艱難地活著,挺不易。
相較于地球幾十億年存在,人活著的三十年、八十年、一百年,實在是沒有細微區別,渺小得不如一粒塵土,但對于一輩一輩人,風會記住許多事的,樹會記住許多事的,村莊也會記住許多事的。天上的白云、地上的野草、屋檐上的瓦松、河底的沙粒同樣會記住許多事的。
一位作家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誰比誰久遠?只有土地知道。”
誠如斯言。
(2022年3月5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