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學界普遍認為宋代存在或事實上存在著一個不殺士大夫或不輕殺士大夫的祖宗家法。事實上,不殺或不輕殺士大夫事實的出現,并不是皇帝主動給予士大夫優待的結果,而是士大夫階層通過與皇權不斷斗爭,從而最終為自己爭得的一項利益,因此它是一條偽家法。從它對宋代的影響看,它無助于維護封建統治,適足以敗壞宋代的政風。
原文出處:《史學月刊》2005年12期
關于宋太祖有所謂的“不殺士大夫”之誓約一事,自南宋起的許多史著中都有詳略不等的敘述。《三朝北盟會編》稱,建炎元年(1127),隨徽宗北遷的官員曹勛自金燕山南歸,傳徽宗寄語于高宗曰:“藝祖有約,藏于太廟:誓不誅大臣,言有違者不祥。相襲未嘗輒易。”[1] (p759)《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稱,徽宗要曹勛轉告高宗,說“藝祖有誓約,藏之太廟,誓不殺大臣及言事官,違者不祥”。[2] (p96)《揮麈后錄》則稱:“恭聞太祖有約,藏之太廟,誓不殺大臣言官,違者不祥。”[3] 相比來說,《避暑漫抄》最為詳細,云太祖于太廟立有誓碑,其中一條為“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4] (p7~8)另外,《宋史·曹勛傳》等對此也有所載。因眾史言之鑿鑿,故后來治宋史者每每對其產生濃厚興趣,從中闡幽發微,透視宋代治道,如王夫之稱宋太祖勒石立誓約訓誡嗣君,其中一條即為“不殺士大夫”,并說這種行為“不謂之盛德也不能”。[5] (p23)又說“自太祖勒不殺士大夫之誓以詔子孫,終宋之世,文臣無歐刀之辟”[5] (P24)。顧炎武也認為,宋代有四條家法為“漢唐之所極”,其中一個即是“不殺大臣及言事官”。[6] (p1224~1225)此種看法延續到民國時期受到了質疑,張蔭麟通過對誓碑、誓約的考辨,指出所謂的“太祖誓碑”等“本俱偽造”。[7] 然而張蔭麟的觀點在學界似乎沒有產生什么影響,因為此后的學者仍多以此條史料立論。如王曾瑜就曾據此指出,“高宗在位三十六年,遵太祖誓約雖不嚴格,也僅開三次殺戒”。[8] 覃延歡則把北宋的冗官現象與太祖之誓約聯系起來進行探討,認為北宋由于太祖誓約的制約,使得“北宋只有增官,極少除官”。[9] 在此情況下,杜文玉再次撰文列舉大量證據力辯誓約之偽,斷言“誓碑之事純屬子虛烏有,是根本不存在的”[10]。杜文的論述嚴謹翔實,具有極強的說服力,經該文的考辨,誓約之偽已昭然若揭。
但是有一個事實卻無法回避,那就是進入中期后即真、仁、英、神、哲、徽諸朝,若非犯了謀反之類的重罪,誅殺士大夫的事情確實并不多見,即在這一時期確實存在著一個不輕殺士大夫的事實。徐規曾就此撰文,在引述北宋執政大臣范仲淹、蔡確、呂大防、曾布等人以及神宗、哲宗的多次談話內容之后,認為太祖誓約的真偽雖有待考證,但不殺士大夫“這個不成文的'祖宗家法’”的存在“卻是事實”。但由于不能推翻太祖、太宗、高宗殺戮士大夫的事實,于是便將“不殺”改為“不輕殺”,并認為“這是最高統治者接受前代歷史教訓,為了鞏固政權,采取重文輕武、'與士大夫治天下’的政策之必然結果”。[11]
自杜、徐二文相繼發表后,關于“不殺士大夫”問題的論爭基本上就結束了。自此以后,關注此論爭的學者在應用相關史料時所持觀點多與徐規相近或相同,即雖然認為誓約的真偽值得商榷,但卻相信宋代在事實上存在有一個皇權優待士大夫階層的所謂的祖宗家法。此外一些沒有注意到此問題論爭的學者仍繼續以宋太祖立“不殺士大夫”之誓約立論。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無論是肯定還是懷疑誓約的真實性的學者,大都承認這樣一個事實,即在宋代存在著或在事實上存在著一個不殺士大夫或不輕殺士大夫的所謂的祖宗家法,其目的是最高統治者通過優待士大夫換取士大夫的合作,以駕馭武臣,維護其統治。而在本人看來,這個所謂的“祖宗家法”的出現并不是皇帝主動給予士大夫的優待,而是士大夫階層通過與皇權不斷斗爭,從而最終為自己爭得的一項利益。下面本人就對此做一系統論述,看一看北宋的士大夫階層是怎樣為自己爭得此項特權的。
其一,由于官員們親黨膠固、互相援手,往往難以將罪犯繩之以法。宋代入仕,科舉、恩蔭、胥吏出職、納粟輸緡等數途并舉,但不論以何種形式入仕,一旦步入仕途即竭力援引親黨,并廣泛結交各個層面的官員,編織自己的關系網。當時由于科舉制發達,因而許多人家的父子兄弟往往通過考試而進入仕途。如諫議大夫陳省華,“三子皆登進士第,而伯仲為天下第一”。[12] (p287)宋庠與其弟宋祁同舉進士,“人呼曰'二宋’”。[13] (p9593)通過恩蔭制為親屬謀取入仕的資格是官員們慣用的伎倆。宋代恩蔭種類眾多,具體而論,有職官蔭補,如真宗時,臺省六品官以上,其他官員五品官以上,均可恩蔭,每次品級最低者可蔭子孫一人做官,高者則可蔭六人。有慶典蔭補,當時但凡國家遇到喜慶的事情,官員們就可以乘機恩蔭子弟。如真宗朝自景德至大中祥符年間,“每遇南效”,或“逐年圣節”,即許官階較高的文官武將“奏蔭子孫弟侄”,于是“臣僚之家及皇親母后外族皆奏薦,略無定數,多至一二十人,少不下五七人”。[14] (p1195)有致仕蔭補,即對退休官員給予蔭補,“曾任宰相及見任三少、使相:三人……曾任諫議大夫以上及侍御史:一人”[13] (p4099)。有遺表蔭補,即對去世官員給予蔭補,“曾任宰相及見任三少、使相:五人……觀察使:三人”[13] (p4099)。以上皆屬朝廷定制。此外還有特恩。如一些特別受到皇帝眷顧的達官貴人死后往往可得到朝廷的特恩,曾在真宗朝任宰相長達12年之久的王旦就是一個例子,他死后,“其子弟、門人、故吏皆被恩澤”[15] (p20),“錄其子、弟、侄、外孫、門客、常從,授官十數人,及諸子服除又詔各進一官”[16] (p76)。由于恩蔭種類眾多而頻繁,因此恩蔭入仕者數量極大。皇祐二年(1050)何郯上書稱,“總計員數,自公卿下至庶官子弟,以蔭得官及他橫恩,每三年為率,不減千余人”[14] (p1551)。徽宗時,臣下有言“政和六年郊恩奏補約一千四百六十有畸”[13] (p3711)。因此通過科舉、恩蔭等途徑,官宦人家往往有數人甚或數十人為官。慶歷三年(1043),范仲淹對此曾擔心地指出,“假有任學士以上官經二十年者,則一家兄弟子孫出京官二十人,仍接次升朝”[17] (p177)。到元祐初年,就一度形成了“子弟親戚,布滿要津”之勢。[18] (p419)此外,一些高級官員往往憑借擁有薦舉的權利,舉薦自己的親舊。如徽宗朝,權臣蔡京當國,“內而執政侍從,外而帥臣、監司,無非其門人、親戚”[18] (p472),形成龐大的私人勢力。同時官員們之間又以婚姻為手段互相攀附,如王旦“女四人,長適太子太傅韓億,次適兵部員外郎直集賢院蘇耆,次適右正言范令孫,次適龍圖閣直學士兵部郎中呂公弼”[15] (p20)。等而下之的又有賄賂之丑行,皇祐二年,仁宗在一道詔書中指出,當時“臣庶之家,貴要之列,交通請托,巧詐營為,陰致貨賕,密輸珍玩,夤緣結納,侵撓權綱”[19] (p265)。
官員們通過各種活動鞏固擴大自己的勢力,不遺余力地編織自己的關系網。歐陽修曾對當時官場習氣做過總結性陳述:“今大臣不思國體,但樹私恩。”[20] (p796)于是一有官員犯罪,其家中的所有成員便利用手中的權力及所編織的關系網上下打點、多方營救,竭力使該處以重刑或死刑的人最終免遭重懲,甚至不予制裁。如太宗朝,王淮任殿中丞時曾掌管香藥榷易院事務,其間,他利用職務之便,貪污錢財上千萬,罪行特別嚴重,“坐贓論當棄市”,然而由于他的兄長王沔時任參知政事,結果“詔杖一百,降定遠主簿”。[13] (p9181~9182)再如慶歷三年九月,當張海等率起義軍打到光化軍時,知光化軍韓綱因虐待部卒,招致城中發生兵變,韓綱嚇得帶著家眷棄城逃跑,這種行為按律應重懲,但韓綱之父韓億曾于景祐二年(1035)至寶元元年(1038)歷任同知樞密院事、參知政事,韓綱的兄弟韓綜、韓絳、韓縝、韓維等也在朝為官,同時這個家族又與朝中顯宦互為婚姻,如韓億既為故相王旦之婿,又與官至參政的李若谷“世為婚姻不絕”[21] (p73)。李若谷之子李淑就是韓億的女婿,其人“景祐初知制誥,除翰林學士,累官戶部侍郎,出知河中府”[22] (p222)。因其家族與“權要之臣皆是相識,多方營救,故先于江淮官吏寬之,只要韓綱行遣不重”[20] (p796)。結果韓綱“坐棄城除名,編管英州”[13] (p10300),最終不了了之。
其二,從維護士大夫階層的整體利益出發,執政者往往法外施恩,對于獲罪當處死的官員百般回護。如慶歷三年,高郵知軍晁仲約身為朝廷命官,卻去犒勞一支路過其境的起義軍,仁宗知道后非常憤怒,要求朝臣議論當處晁仲約以何法,顯然是已動了殺機。當時的樞密副使富弼主張誅之以正國法,理由是“盜賊公行,守臣不能戰,不能守,而使民醵錢遺之,法所當誅也。不誅,則郡縣無復肯守者矣”。而參知政事范仲淹卻把責任推到了國家的頭上,所謂“郡縣兵械,足以戰守,遇賊不御而又賂之,此法所當誅也。今高郵無兵與械,雖仲約之義當勉力戰守,然事有可恕,戮之恐非法意也”。竭力為晁仲約開脫,力勸仁宗免除晁仲約的死罪。這使富弼很生氣,退朝后私下埋怨范仲淹說:“方今患法不舉,舉法而多方沮之,何以整眾?”而范仲淹這時才對他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祖宗以來,未嘗輕殺臣下,此盛德之事,奈何欲輕壞之,且吾與公在此同僚之間,同心者有幾,雖上意亦未知所定也,而輕導人主以誅戮臣下,他日手滑,雖吾輩亦未敢自保也。”[14] (p1336)神宗時“以陜西用兵失利,內批出令斬一漕官”。但在宰相蔡確的堅持下,改為刺配遠惡軍州。[4] (p690)又如神宗時知州張仲宣因為收受賄賂,“坐枉法贓論當死”。此前一名叫李希輔的官員因收受賄賂當判以死刑,因法官從輕發落,免去死罪而代之以杖刑和黥配海島之刑。此時在處置張仲宣案時,法官就以李希輔案為參照,免除張仲宣死罪,而代之以杖脊、黥配海島。這在當時已是法外施恩了,可其時任職審刑院的蘇頌仍覺過重,遂在神宗面前力辯張仲宣罪行較李希輔為輕,并且向神宗請求道:“古者刑不上大夫,可殺則殺,仲宣五品,雖有罪,得乘車,今杖而黥之,使與徒隸為伍,得無重污多士乎。”于是神宗“乃詔免杖、黥,止流嶺外,自是遂為例”。[23] (p586)“自是宋世命官犯贓抵死者,例不加刑”[13] (p10868)。
為了維護士大夫階層的整體利益,一些當權的官員不僅極力為那些與己沒有恩怨的官員開脫,而且在與政敵進行斗爭的過程中,也力戒以誅戮作為最終的打擊手段,以免在己方失勢時,招致對方毀滅性的報復。如哲宗即位后,新黨首領宰相蔡確認為自己有擁立之功,故被貶至安州后,便心懷不滿,于是在游車蓋亭時所賦的詩中不免就發了些牢騷,知漢陽軍吳處厚得到這些詩后便將其加以箋釋,然后交給了朝廷,結果舉朝大嘩,所謂“初蔡確坐詩語謗訕,而諫官御史章疏交上,必欲朝廷誅殛之,宰執侍從咸以為當”[16] (p300)。然而當權的舊黨領袖執政文彥博卻要求朝廷將蔡確貶往嶺南新州,對此趙翼指出:“若論(蔡)確設心之奸險,措詞之兇悖,雖誅戮尚不足蔽辜,僅從遠竄,已屬寬典。”可就是這樣,士大夫們也覺得過重,因此旨意下達后,士大夫們轉而又“萬口同聲,以為太過,即號為正人君子者,亦出死力救之”。[24] (p564)如宰相范純仁先在宣仁后簾前進諫,說什么“圣朝宜務寬厚,不可以語言文字之間曖昧不明之過,誅竄大臣,今舉動宜與將來為法,此事甚不可開端也。且以重刑除惡,如以猛藥治病,其過也不能無損焉”。之后又與左丞王存“諫于哲宗”,退下來后又進而上疏力爭。[25] (p824)執政劉摯聲稱蔡確母親年邁,“引柳宗元乞與劉禹錫換播州事”要求從寬處置蔡確,宰相呂大防也隨聲附和。[16] (p298~299)“時中丞李常、中書舍人彭汝礪、侍御史盛陶皆言:'以詩罪確,非所以厚風俗’”[26] (p430)。范祖禹則“先既劾確,及聞新州之命,又謂自乾興以來,不竄逐大臣已六十余年,一旦行之,恐人情不安”[24] (p564)。雖然理由大都冠冕堂皇,而其實質乃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范純仁私下里對呂大防說得明白:“此路自乾興以來,荊棘近七十年,吾輩開之,恐自不免。”[13] (p10288)由于一些官員能從士大夫的整體利益出發來處置對手,使得宋代政爭雖激烈,但對政敵的打擊往往也不過是一貶再貶。
在當時,這種有益于士大夫而有損于國家利益的行為往往受到士大夫階層的稱贊。如范仲淹與富弼關于防范仁宗誅殺大臣的話,就深受士人推崇。南宋人戴埴稱范仲淹的話是“仁人君子之言”,是為整個士大夫階層謀取利益。盡管那話聽起來似乎雜有自私自利的成分,但在戴埴看來那只是一種托詞,“意借以開釋同列耳,若預為己計而故縱則不可”。[27] (p91)羅大經稱范仲淹的話為“至言也”[28] (p388)。又如蘇頌關于張仲宣一案的量刑,也深得士人的好評:“當時論者,謂頌一言而除黥刑,以為仁人之言其利溥。”[24] (p526)范純仁為蔡確開脫的話也受到了人們的稱贊,如邵伯溫稱其“知國體者也”[16] (p300)。
其三,由于士大夫階層排斥其他勢力的存在而一枝獨大,使得皇帝往往為士大夫階層所左右,而不得不接受士大夫們所造成的事實。太祖時期,科舉考試及第的進士及諸科人士僅三百余人,士大夫地位并不顯赫。但到了太宗在位期間,為了籠絡人心及加強統治的需要,遂大力推行科舉考試,從太平興國二年(977)至淳化三年(992)的16年間,8開科場,取進士諸科6000多人。隨著文人在官僚機構中數量的不斷增加,國家大權逐漸被士大夫階層所掌握。太宗末年,柳開說當時的政局是:“上自中書門下為宰相,下至縣邑為簿尉,其間臺省郡府公卿大夫,悉見奇能異行,各競為文武中俊臣,皆上所取貢舉人也。”[29] (p58)此亦標志著宋代以科舉取士為核心而構成的文官集團——士大夫集團的基本形成。到仁宗時,士大夫階層的勢力達到了頂峰。如仁宗時蔡襄說:“今世用人,大率以文詞進:大臣,文士也;近侍之臣,文士也;錢谷之司,文士也;邊防大帥,文士也;天下轉運使,文士也;知州郡,文士也。雖有武臣,蓋僅有也。”[30] (p512)與士大夫一枝獨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前代相當活躍的武官、宗室、外戚、宦官等政治勢力,在北宋都受到了嚴格的限制,在當時的政治舞臺上大多只能充當配角。這固然與宋代的國策有關,但更重要的還在于士大夫階層為了維護自身利益而對其他勢力有意識地排斥。如良將王德用長期帶兵,通曉兵略,仁宗時曾先后任簽書樞密院事、知樞密院事,本想讓其有所作為,但因武人與文官不屬同一階層,王德用居于高位便引起了文官們的不滿,竟以其長相奇特,“貌類藝祖……得士心”等為由,對其進行彈劾,王德用因此被貶出朝。[13] (p9467)后雖重返樞府,但仍受到文臣們的排擠。名將狄青被提升為樞密副使時,御史中丞王舉正、左司諫賈黯及御史韓贄等人便紛紛上奏反對,甚至還列出狄青出身行伍、大臣恥于為伍、四夷輕蔑朝廷等理由。狄青進樞密院后,又遭到了大臣們的排斥,被呼為“赤樞”。[31] (p311)后因平定儂智高之亂,被仁宗擢為樞密使,但其間不斷受到文臣的攻擊,最終被逐出京城。由于文臣的排斥,自仁宗后期起,樞密院幾乎成了清一色的文臣衙門,武人都靠了邊。對于其他幾種勢力,士大夫集團也嚴加防范,不允許他們有干預政事的行為出現,力求防患于未然。仁宗欲以駙馬石保吉為使相,李沆“三問不從”[32] (p326)。仁宗任命外戚張堯佐為宣徽使,御史包拯、唐介都極力反對,包拯“大陳其不可,反復數百言,音吐憤激,唾濺帝面”[33] (p290)。唐介甚至說;“臣忠義憤激,雖鼎鑊不避,敢辭貶竄。”[14] (p1573)仁宗有內侍“怙勢作威,傾動中外”,范仲淹知道后便“抗疏列其罪”,疏上之后,即著手料理后事,將家中所藏的書中但凡兵書全燒掉,余書要其子帶回家中用以教書糊口,并對其子說:“我上疏言斥君側小人,必得罪以死。”于此可見其言辭之激烈。[17] (p274)哲宗親政后,宰相章惇更以大逆不道罪誅殺高太后掌權時用事宦官陳衍。由于士大夫階層的堅決抵制,使得其他幾種政治力量在北宋始終未能得到充分發展,苗書梅曾對此做過準確的概括:“宋代官僚士大夫階層的群體政治力量空前強大,他們對防止皇親國戚與宦官專權起了重要作用,在最高統治者意志動搖,準備或已經重用宗室、外戚、宦官時,士大夫往往能堅決地進行反對,并多數取得了勝利。”[34] 宗室、外戚、宦官等勢力從某種意義上說,乃皇權之延伸,但由于他們在宋代萎靡不振,遂造成皇帝獨自與強大的士大夫集團相對壘的尷尬局面,如神宗曾感嘆人才不足,表示“朕未之見也”。程顥聽了當場指斥道:“陛下奈何輕天下士?”神宗馬上神情“聳然”,連聲說“朕不敢!朕不敢!”[35] (p318)
由于朝中缺乏能與士大夫集團相抗衡的勢力,使皇帝在面臨重大政治斗爭時往往得不到強有力的援助,因而在士大夫集團的強大攻勢下,往往以妥協而告終。因此皇帝縱欲誅殺大臣,也往往在大臣的反對下,不得不改變初衷。如前引范仲淹為晁仲約開脫事,起初是“朝廷大怒”,必欲置之死地,但因范仲淹的反對而得以免死。[14] (p1336)神宗時因陜西用兵失利,“內批出令斬一漕官”。而宰相蔡確拒不執行,并以整個官僚階層的代表的名義向神宗施壓,說“祖宗以來,未嘗殺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神宗“沉吟久之”,估計斗爭不過蔡確等人,才勉強答應改為“刺面配遠惡處”。但即便如此,也遭到反對,門下侍郎章惇即抗聲說:“如此即不若殺之。”神宗問何故,章惇說;“士可殺不可辱。”神宗聽了非常氣憤,聲色俱厲地說:“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而章惇的回答竟然是:“如此快意,不做得也好。”[4] (p690~691)于此可見文臣之跋扈與皇權之軟弱。最初執政大臣為犯罪者開脫時,往往還要找一些理由,并且還不敢說有所謂的不殺士大夫的祖宗家法,如范仲淹在為晁仲約開脫時,即對富弼說什么“祖宗以來,未嘗輕殺臣下”[14] (p1336)。而到了神宗時,由于朝廷長期不能對大臣用刑,遂使蔡確在為漕臣開脫時,便去掉了“輕”字,而徑稱:“祖宗以來,未嘗殺士人。”并且也不再煞費苦心地去為犯人尋找借口了,徑以此來迫使神宗就范,說什么“臣等不欲自陛下始”。[4] (p690)至哲宗時,遂被呂大防總結為“祖宗家法”,所謂“前代多深于用刑,大者誅戮,小者遠竄。惟本朝用法最輕,臣下有罪,止于罷黜,此寬仁之法也”。[13] (p10843)曾布也曾對哲宗說:“祖宗以來,未嘗誅殺大臣,今(梁)燾更有罪惡,亦不過徙海外。”而哲宗對此也深表贊同,說:“祖宗未嘗誅殺大臣,今豈有此。”[14] (p4622)并且當有人試圖打破此規矩時,哲宗還主動地去維持,如當時“(左相)章惇……議遣呂升卿、董必察訪嶺南,將盡殺流人。哲宗曰:'朕遵祖宗遺訓,未嘗殺戮大臣,其釋勿治’”[13] (p13711~13712)。這樣一來,即使有官員意欲打破慣例,置對手于死地,但由于有皇帝主動把守著最后一道防線,所以也很難如愿。
可以說由于以上三個方面的原因,進入北宋中期后,犯了死罪的人往往就死不了了。檢討文獻,從范仲淹的“祖宗以來,未嘗輕殺大臣”,到蔡確的“祖宗以來,未嘗殺大臣”,再到呂大防的“家法”之善,再到哲宗的親口承認“朕遵祖宗遺訓,未嘗殺戮大臣”,所謂的“不殺士大夫”的誓約已呼之欲出,于是到了北宋滅亡之際,就有了曹勛代徽宗轉述的所謂的“藝祖有約,藏于太廟,誓不誅大臣,用宦官,違者不祥。故七圣相襲,未嘗輒易。每念靖康中,誅罰為甚。今日之禍,雖不止此,要知而戒焉”[36] (p690)。至此太祖誓約終于浮出水面。檢討史籍,此條史料出自曹勛的著作《北狩見聞錄》,由于是關于誓約問題的第一手材料,因而也就成了正確解讀所謂太祖誓約的關鍵所在。通過對這條史料進行分析,可以發現,所謂的太祖誓約的內容不僅有不誅大臣之誓,也有用宦官之誓。而事實是,宋代懲前代宦官專權之弊,自太祖起就對宦官予以限制,宦官權勢膨脹只是徽宗時的事,因此如果說“不殺士大夫”還有點影子的話,而所謂的“用宦官”之誓約就純屬虛構了。所以如果徽宗讓曹勛回來就說這么幾句話,那就真的讓人覺得莫明其妙了。而且接著的話就更有意思了,與前面的話對著一讀,我們就會發現,徽宗前面所說的所謂的太祖誓約不過是個鋪墊,后面的這些話才是他要表達的真實想法,即北宋的滅亡與靖康年間欽宗大肆誅罰前朝大臣、宦官諸如蔡攸、童貫等的行為有著極大的干系,盡管這不是惟一的原因。而其潛臺詞則是認為欽宗應為北宋亡國負相當大的責任,言下之意,徽宗自己對欽宗是極為不滿的。而徽宗如此表白的目的顯然是想通過抨擊欽宗拉開與欽宗的距離,以期高宗能將自己與欽宗區別對待,從而一旦時機成熟就迎自己南歸再做太上皇。由于徽宗的心思不在太祖誓約上,故而杜撰時甚少文飾,結果不免漏洞百出,體現在內容上就是把“用宦官”也作為誓約的一部分。此后為了使所謂的太祖誓約顯得更為真實,南宋史家開始有意識地重構此一歷史事件,其結果是曹勛的這條史料在此后的傳抄過程中不斷地發生著變化,如前一部分中的“誓不誅大臣,用宦官”八字,到了《三朝北盟會編》中,就變成了“誓不誅大臣”,后三字不見了。而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則變成了“誓不殺大臣及言事官”,而后一部分則不復存在。《揮麈后錄》則完全脫離了當時的語境,徑稱什么“恭聞太祖有約”云云。而在《避暑漫抄》中,所謂的“不殺士大夫”誓約則是出現在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語境當中,誓約也最終變成了“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總之,通過考辨,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條偽家法的形成過程,而誓約的產生和最終定型,則是沿此家法繼續發展的合乎邏輯的結果。因此所謂的不殺士大夫,并不是什么祖宗家法,而是士大夫階層通過長期努力獲得的一項特權。
從古代傳統統治看,以法治國歷來都是統治者的重要手段之一,《韓非子》曾明確指出:“明主之所導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謂刑、德?曰: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37] (p111)二者缺一不可。至西漢時,遂發展為“霸王道雜之”的治國方略而為歷代所遵循。[38] (p195)宋初二君對“刑”的作用非常重視,所謂“宋興,承五代之亂,太祖、太宗頗用重典,以繩奸慝”[13] (p4961)。太宗曾談自己對治國的體會時說:“治國之道,在乎寬猛得中。寬則政令不成,猛則民無所措手足。”[12] (p12)但真宗以后,士大夫階層隨著自身勢力的膨脹,其行為也漸趨囂張起來,為了滿足自己階層的利益,不斷地與皇權進行斗爭,通過頻繁地敲打皇權,為自身謀得了一項項的優厚待遇,而免死權的獲得即是其中的一項。從前文分析中可以看出,仁宗、神宗并非不想誅殺士大夫,只是由于受到了大臣們的強烈抵制,方才沒能如愿。因此,設若宋代皇帝地下有靈,得知學者們數百年來一直津津樂道他們有所謂“不殺士大夫”之家法,恐怕只能搖頭苦笑了。
學者們往往以欣賞的語氣評價此偽家法,如徐吉軍認為,“在這種寬容的文化政策下,宋代士大夫們因而敢于說話,敢于指陳時弊,敢于思考,敢于創造”[39]。金錚認為,“正是此點,確保了兩宋沒有出現一個暴君,確保了兩宋文官政治的相對清明和人道性”等[40]。宋代的一些成就是否與此有直接關系,還有待商榷。但其帶來的消極后果卻是極為嚴重的。因皇帝喪失了針對士大夫的誅殺之權,這就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朝廷威懾群臣的能力,因此皇帝要想使群臣為自己賣命,除了以利相誘之外,似再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了。宋代“制祿之厚”、“恩蔭之濫”、“恩賞之厚”、“郊祀之費”在中國歷代王朝中都是非常突出的,以至于趙翼在談到這種現象時不住地嘆息,說宋代是“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24] (p534)。論及郊祀時,他不解地說;“人主敬天,精意以享,何貴于恩澤之多,乃浮費如此!”[24] (p532)論及俸祿時,他感慨道:“其待士大夫可謂厚矣。”[24] (p534)論及恩蔭時,他批評說:“蔭子固朝廷惠下之典,然未有如宋代之濫者。”[24] (p535)論及恩賞時,他嘆息說:“毋亦太濫矣。”[24] (p537)并認為這種濫賞帶來的后果是相當嚴重的:“然給賜過優,究于國計易耗”[24] (p534);“朝廷待臣下固宜優恤,乃至如此猥濫,非惟開倖進之門,亦徒耗無窮之經費,竭民力以養冗員,豈國家長計哉”[24] (p537)。而士大夫因摘掉了頭上的“緊箍咒”,“吏何憚而不貪耶”。[41] (p230)因此更肆無忌憚地貪贓枉法、招權納賄,導致政風極為敗壞。王安石曾說:“方今亂俗不在于佛,乃在于士大夫沉沒利欲”[42] (p307);“今官大者往往交賂遺、營貲產,以負貪污之毀;官小者販鬻乞丐,無所不為”[43] (p247)。游酢也說:“士風之壞,一至于此。”[44] (p696)因此,不僅“不殺士大夫”為宋之祖宗家法的傳統看法要改變,而且對其所造成的影響也要重新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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