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擴展閱讀
(一)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閑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人間詞話》)
(二)
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周介存〕周濟(1781—1839),字保緒,一字介存,清代詞人、詞論家。所著《介存齋論詞雜著》:“李后主詞,如生馬駒,不受控捉。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矣。”王國維認為李煜詞眼界闊大、感慨深沉、神采飛揚,遠在辭句華美的溫庭筠詞和風清骨俊的韋莊詞之上。)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金荃》〕即《金荃集》,溫庭筠詞集,今已佚。)《浣花》(〔《浣花》〕即《浣花集》,韋莊詞集名。)能有此氣象耶!(《人間詞話》)
(三)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四)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五)
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道君皇帝〕即宋徽宗趙佶。《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二、參考譯文
《人間詞話》十則
詞以有境界為高。有境界就自然成就崇高的格調,自然有名句。五代、北宋的詞獨成絕妙的原因就在這里。
有的作品是藝術家通過創造想象而締造文學境界,有的作品是摹寫、概括與提煉生活而形成境界,這就是理想和寫實兩派的區別。然而二者很難區別開來。因為大詩人所創造想象出的境界,一定會合于自然,所摹寫的境界,也一定與理想的境界相近的緣故啊。
詩有有我的境界,有無我的境界。“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是有我的境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是無我的境界。有我的境界,是以我為主體觀察外物,所以外物都著上我的主觀色彩。無我的境界,以物為主體觀察外物,所以不知道什么是我,什么是物。古人寫詞,寫有我之境的為多,然而并不是不能寫無我之境,對于這個問題有才華的詩人是能夠自己有所建樹的。
無我的境界,人只能從靜觀中得到。有我的境界,從由動到靜時可以得到。所以一為優美,一為宏壯。
境界并不只是指景物。喜怒哀樂,也是人心中的一種境界。所以能寫真景物、真感情的,稱它為有境界。否則就稱它為無境界。
“紅杏枝頭春意鬧”,拈出一個“鬧”字,而境界全部顯出來。“云破月來花弄影”,拈出一個“弄”字,而境界全部顯出來。
古今成就大事業、大學問的人,一定要經過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是第一種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第二種境界。“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是第三種境界。這等語言都非大詞人不能說出。然而就用這樣的意思解釋這些詞,恐怕要遭到晏殊、歐陽修諸公的反對啊。
蘇東坡的詞曠達,辛稼軒的詞豪邁。沒有二人的胸襟而學他們的詞,猶如東施效仿西施捧心啊。
大家的作品,其言情一定沁人心脾,其寫景一定使人耳目一新。其文辭脫口而出,沒有矯揉造作妝扮的姿態。這是因為他們所見真切,所知深刻啊。詩詞都這樣。拿這樣的標準來衡量古今的作者,可說沒有大的誤差啊。
詩人對于宇宙人生,一定要深入到它們的內部去體驗,又一定要跳出它們之外來思考分析。深入內部,才能摹寫創作。跳出其外,才能觀察到本質。深入內部,所以作品具有生命力。跳出其外,所以能有高妙的情致。周美成能入卻不能出。從姜白石以來,對這兩件事都夢想不到了。
紅樓夢評論(節選)
我國國民的精神,是現實的,樂天的,所以代表國人精神的戲曲、小說,無處不附帶著這種樂天的色彩:開始于悲劇結束于歡樂,開始于離散結束于復合,開始于窘迫結束于通達;(如果)不這樣而想滿足讀者的心意,困難啊。比如《牡丹亭》中(杜麗娘)還魂(與柳夢梅結為夫妻),《長生殿》中(李隆基與楊貴妃在月宮)重新團圓,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例子。……所以我國的文學中,那具有厭世解脫的精神的,僅有《桃花扇》與《紅樓夢》罷了。而《桃花扇》的解脫,不是真的解脫:滄桑巨變,親眼目擊并且親身經歷,不能自己醒悟,卻被張道士的一句話點醒;并且(侯方域)跋涉數千里,冒無法預測的危險,被囚禁在牢獄之中,所尋找的女子,才得以見面,卻因為張道士的話,一下就舍棄她,如果不是三尺孩童,那誰能相信(會有這樣的事)呢?所以《桃花扇》的解脫,是來自外界的約束;而《紅樓夢》的解脫,是來自自我內部的約束。況且《桃花扇》的作者,只是借侯、李的故事,來寫故國的悲戚,而不是以描寫人生為主。所以《桃花扇》是政治的,國民的,歷史的(作品);《紅樓夢》是哲學的,宇宙的,文學的(作品)。這就是《紅樓夢》大大違背我國國民精神的原因,而它的價值也就在這里啊。
《紅樓夢》一書,和一切喜劇相反,是徹頭徹尾的悲劇啊。……按照叔本華的學說,悲劇之中又有三種的區別:第一種悲劇,是由極惡的人,極盡他所有的能力來互相構陷而成的。第二種是由于不可知的命運而造成的。第三種悲劇,是由于劇中人物的位置和關系而不得不這樣的,并非一定有蛇蝎的本性與意外的變故,只是由于普通的人物、普通的境遇逼迫它,不得不這樣。他們明明知道悲劇的害處,(卻)互相實施并且互相承受它,各自加以力量而各自不承擔它的過錯。這種悲劇,遠比前兩者更為感人。為什么這樣說呢?它們顯示了人生最大的不幸,不是例外的事,而是人生所固有的緣故啊。像前兩種悲劇,我們對像蛇蝎的人物和不可知的命運,未嘗不悚然戰栗,但因為它罕見的緣故,還慶幸我這一生可以避免,而不必尋求躲避(痛苦)之地。但在第三種,就可以看到這種不同尋常的勢力,足可以破壞人生的幸福,無時不可落在我們面前。況且這等慘烈的遭遇,不但時時可能自己忍受,而且有時可以加之于別人,親身遭遇這種殘酷之事,卻無不平可以鳴告:這真可說是天下最為慘烈的事啊。像《紅樓夢》,則正是第三種悲劇啊。在此就以寶玉、黛玉的事來闡明這種看法:賈母愛寶釵的溫順嫻靜,而害怕黛玉的孤僻,又聽信金玉良緣的邪說,而想著要壓下寶玉的病;王夫人本來就與薛家相親近;鳳姐因為管家的緣故,妒忌黛玉的才華而擔心她給自己帶來不便;襲人鑒于尤二姐和香菱的事,聽到黛玉“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話,害怕禍及自身,而自己與鳳姐(的傾向)相同,也是自然的形勢。寶玉對于黛玉,信誓旦旦,卻不能對最愛他的祖母講,則是普通的道德使他這樣;更何況黛玉一個女子呢!由此種種原因,而金玉因之合,木石因之分離,又哪里有蛇蝎一類的人物、不同尋常的變故,在其中作怪呢?不過是通常的道德、通常的人情、通常的境遇造成這樣的悲劇而已。由此觀之,《紅樓夢》可以說是悲劇中的悲劇啊。
人境廬詩草自序
我十五六歲,就學習做詩。后來因為奔走四方,東西南北,(到處)奔忙少空暇,幾乎束之高閣。然而因為深深喜好的緣故,也每每在業余做詩。雖然有那么一天做了官,也不曾立即荒廢啊。讀書人生于古人之后,古人的詩,稱得上專門名家的,大約有數百家。想拋棄古人的糟粕,而不被古人所束縛,的確很困難啊。雖然這樣,我曾經認為詩之外有事,詩之中有人,今天的世界與古代不同,今天的人又何必與古人相同呢?(我)曾經在胸中構設一種詩境:一是復興古人比興的體式;一是以散文自由變化的句式融入詩歌創作的排偶句式中;一是取《離騷》和樂府詩的神理而不因循它的舊貌;一是用古文家伸縮離合的句法來融入詩歌寫作。至于取材:從眾多經典,《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史,一直到周秦諸子的書,許慎、鄭玄各家的注,凡事名、物名與當今相貼近的,都擇取并借用它。至于敘事:所有今天官方收藏、編撰或刊行的書,記載歷朝典章制度的書,方言俗諺,以及古人沒有的器物、未開辟的境界,耳之所聞、眼之所見,都記錄并寫下來。至于熔煉出的藝術風格:從曹植、鮑照、陶淵明、謝靈運、李白、杜甫、韓愈、蘇軾到晚近小家,不固定于一種格式,不專于一種體式。總之以不失為是我寫的詩(為宜)。果真像這樣,未必就能達到古人的境界,但那也足以自立于世了。然而我本有志向,但未必能達到這種境界啊。《詩經》中有言:“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姑且寫在這里,以等待他日(實踐)。
光緒十七年六月在倫敦公使署,公度自己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