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顧貞觀、張居正……
馮遠征以一個個歷史人物
觀照著理想與現實，
而舞臺之外，
身兼演員、導演和劇院管理者等多重職務，
馮遠征也在種種選擇中，
平衡著人生的束縛與自由。
看起來這張臉顯得有點深不可測，是一張典型的演員臉：略深的眼窩，抿起的嘴唇，還有兩道象征閱歷和智慧的淡淡法令紋——似乎五官看起來平淡無奇，但一組合起來，就擁有了無窮無盡的可能性。
在這張面孔上最讓人難忘的，是一雙眼睛。
事實上，你幾乎很難想象，能夠在一個擁有豐富閱歷和波折經歷的成年人身上，看到那樣一雙眼睛，非常閃耀，仿佛點燃著某種理想主義的光芒。
杜甫、顧貞觀、張居正……他以一個個歷史人物觀照著理想與現實，而舞臺之外，身兼演員、導演和劇院管理者等多重職務，馮遠征也在種種選擇中，平衡著人生的束縛與自由。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杜甫
這是普通的一天，馮遠征的日程被安排得滿滿當當：上午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開中層干部會，下午接待來訪的天津人民藝術劇院院長，之后作為主演之一排練《足球俱樂部》，因為臨近首演，所以最近每天都要排到晚上九十點鐘。下午6:00，還要抽空和整個劇院的領導班子一起慰問《小井胡同》劇組……他的作息也幾乎在無序中形成了規律：“每天七點起床就來劇院上班，至于幾點能夠回去，那就不知道了。”
這是一個縮影，濃縮了作為職業演員、導演和一個繁忙劇院管理者三重身份的馮遠征的時光碎片。
2022年9月，原本將從副院長的職位上退休的馮遠征，挑起了更重的擔子，成為北京人藝有史以來第一位演員出身的院長。而他第一次以院長的身份公開亮相，是在他導演并主演的話劇《杜甫》的發布會上。
馮遠征熱愛杜甫。藝術家總是傾向于通過自己的作品和人世或歷史發生著某種聯系，那些匆匆不語的惆悵和五味雜陳的感傷，是藝術舞臺上咂摸不盡的人生真相。
所有的理想主義者一開始都是李白，氣血健旺，繡口一吐，便是半個盛唐。馮遠征似乎也是如此，曾經他專注于跳傘這項極限運動，在藍天中體驗風聲。不到30歲的時候，他放棄手頭一切，子然一身去德國留學，學習一個全中國都沒有人太懂得的格洛托夫斯基表演體系。前不久，馮遠征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做講座，他對青年們說：“青春是用來揮灑的，不是用來揮霍的。”而揮灑與揮霍的區別就是，揮灑是“可以憑著興趣去做一件事，如果走錯路了，那就再去走另外一條。如果沒有路，那么就去披荊斬棘闖出一條路”，但揮霍是浪費時光，是沒有理想，膽怯地躲藏，不愿意發揮自己的能量。“如果一個人在青春時盡情揮灑了自己，哪怕走的幾條路最后都堵死了，我仍覺得他是成功的。”
而揮灑完青春的李白，慢慢地，都活成了杜甫：一個真正典型的士人，骨子里流淌著血脈山河，眼睛里全是黎民疾苦，他作詩，吟詠高歌著，但永遠也無法真正 “悠然見南山”，因為他寫詩從來都不為自己，而是懷揣國族與命運的理想。
“所謂詩圣是后人給予他的頭銜，他可不知道自己有這么個榮耀。我們之所以愛杜甫，不是因為他頭頂詩圣的榮光，而是因為他多么懂大眾的心啊！”馮遠征說，“其實歷史中的人物也不一定是高高在上，很多人看《杜甫》跟我說，你演的不是詩圣，我們就看到一個窮苦的老頭。”人們覺得寫出了“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的杜甫是最苦的，但馮遠征不覺得杜甫苦：“我在演那段戲的時候，我覺得真幸福，一個孤獨的詩人在夜航船里順水流而下，這多浪漫啊！”
士與知己者
上世紀90年代初，從德國回來后的馮遠征并沒有立刻回歸到他心心念念的話劇舞臺上。
一方面是彼時的戲劇環境已不再如80年代那般紅火，即便是北京人藝，也沒有大量的演出排期。另一方面，相對新興的電視劇行業正在蓬勃崛起，成為了為中國人提供精神與娛樂食糧的支柱產業。馮遠征的內心深處仿佛也有個聲音在暗示著：去嘗試一些新的、不同的東西吧，跳脫出來再去審視一直以來的舞臺初心。
在那段并不短暫的時光里，馮遠征相對自由地游走在影視與話劇之問。他曾經憑借彭小蓮導演的《美麗上海》獲得了中國電影金雞獎的最佳男配角。而當年的國民爆款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更是風靡大江南北，不僅引發了全民關注家庭暴力這樣深刻的社會性話題，更讓馮遠征本人聲名遠播。
演員做到這個份兒上，應該是幸運和幸福的，但同時馮遠征也付出了一些代價。有一次，馮遠征回到北京人藝，劇院門口的保安問他：“你找誰？” 馮遠征覺得有點好笑，但同時又咂摸出了一點苦澀的滋味。著名影視劇演員馮遠征和北京人藝的話劇表演藝術家馮遠征，仿佛成為了兩個角色，他們時而重合，時而又影影綽綽地分開。
2009年，馮遠征在話劇 《知己》中飾演顧貞觀。在一次排練中，馮遠征跪在臺上，背誦著顧貞觀那段關于“人應該怎樣活著”的大段獨白臺詞。此時沒有演出戲份的配角和群眾演員就圍坐在排練廳邊緣，聊天說著閑話。在如蚊蚋般惱人的嗡嗡聲中，馮遠征覺得自己說不下去了。不是因為演員不能夠抵御噪音的侵擾，而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心目中最神圣的殿堂正在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一點點瓦解和消磨。他停止了說臺詞，沉默，然后爆發了。
這幾乎是馮遠征漫長的職業生涯中唯一一次當眾發怒。從那以后，馮遠征“就開始變得關心劇院了”。
對于馮遠征來說，這是一種下意識的改變。在此之前，他覺得自己在劇院的位置有點“上有老、下有小”的意思。“天塌下來，有老先生們頂著；地塌陷了，還有小的墊著呢！”他就處于那個中間位置的舒適區。但在一次次重回劇院的經歷中他發現，北京人藝好像變了，那些自老先生們傳承下來、自己那一輩人視若珍寶的傳統，在一點點走樣。很多很年輕的演員走進這里，他們大多只看到舞臺，但舞臺背后那更遼闊而深遠的東西，他們視而不見。
那段時間，馮遠征與同事聊天，聊著聊著就轉到了北京人藝上。“咱們劇院怎么辦？”像是詢問，又像是一種喃喃自語。
2016年，馮遠征一步跨出了自己的舒適區，他擔任了北京人藝演員隊的隊長。接受任務的時候馮遠征“沒打一個磕絆兒”。隨后，他開始梳理北京人藝的歷史。“因為太熟了，平時都在心里裝著，但是不調動起這根神經，它仿佛就不在。”他重新制定并強化了規矩，在舞臺之上和人生之內，一點一滴地帶領著一茬又一茬年輕演員成為一名名合格的“人藝人”。
幾乎像一個電影長鏡頭，在馮遠征的描述中，我們仿佛也跟著一群年輕演員一起、在他的引領下，走了一遍演員上場前的過程。
在排練廳，“這個屋子不太新，也有點亂，排練廳里有人在說著一些小八卦，也有人在喝茶或者可樂，但這都不重要。在這里，你也許也能聽到一些不好聽的話，見到不太好的行為，但不要學。你要記住什么是好的，然后學那些好的就可以了。”
到了后臺，要上舞臺了。“這是殿堂，這是不能玷污的，這個舞臺是多少老藝術家盤出來的，要尊重它。不能保證演出百分之百成功，但請一定要盡量保證。”
尊重舞臺，尊重周圍的每一個人，哪怕是相對邊緣的工作人員，遵守后臺的規矩……到了如今的這個網絡時代，馮遠征還要補充上兩點：“不能拍照，也不能直播。”
這就是北京人藝。
1984年，57歲的于是之被任命為北京人藝第一副院長并主持工作。據說，當時曹禺鄭重地對他說：“我把劇院交給你了。”
1991年，從德國回來的馮遠征回到劇院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于是之，于是之對他說：“小馮回來了，還回人藝吧！”
2022年9月，擔任過劇院演員、導演、演員隊隊長和副院長的馮遠征，又正式履行起了他人生中的又一個新任務——北京人藝的第五任院長。
對于北京人藝，馮遠征始終有著知己之感、感恩之情。
“我在這里實現了我的理想，所以今天它讓我出力，玩兒命我也得出這個力。”
“我到處碰壁，走投無路了，它給我開了一扇門，我進來了，門后邊就是康莊大道。”
“我跟于是之演過戲，跟鄭榕演過戲……跟那么多的老藝術家同臺過，太幸福了，我就是承上啟下的這么一個人，所以有需要，我就必須站在這兒了。”
“它不僅是我的工作單位，它更是我藝術上的家。”
馮遠征這樣總結著他和北京人藝的關系。
我知道風的方向
在學習表演之前，馮遠征幾乎差點就成為了一個專業的跳傘運動員。
當時的他很迷戀那項運動。“在空中，就只有一個傘和一個你，你要和它成為一體。”跳傘提供給了馮遠征一種絕大多數人都體驗不到的人生經驗，“你的身體要感知風向、風速、風力，然后通過這個感知和判斷，瞬間就要完成決定。”在空中，跳傘的人要知道風從哪里來、下多大力氣去拉傘繩、如何操縱它。
很多年后，他總結了跳傘和表演的關聯：跳傘的時候，是把自己交付出去的，而每個演員在演繹角色的時候，都是把自己的生命交付到角色身上，只不過交付的多或少不同。
交付之后，該學會的則是控制。
就像控制傘繩一樣，馮遠征在漫長的表演生涯中，學會了控制自己的頭腦和身體，控制了如何表達自己體驗到的情感與人生。他迎面碰上一個個角色，任他們穿身而過，而他自己，則在沉淀過后再度清空并更新。真正的自由，都是在精準的控制之后才能體驗和獲得。
按照格洛托夫斯基表演體系的說法，任何人都有成為演員的潛質，而怎么挖掘出來，那是作為老師或引領者的命題。
如今，在作為導演為演員說戲或在北京人藝表演學員培訓班教學的時候，馮遠征并不認為自己是在教他們演戲，而是在啟發中幫助年輕人一點點打開自己，做到真誠且不畏懼，“我盡量幫助他們開發一點完整的人生。”
多年前，馮遠征在劇組目睹了一個場景。一位很有名的老演員由于記不住臺詞，情急之下，他開始扇自己嘴巴。那痛苦的場面讓馮遠征一生難忘。雖然彼時年輕的他尚不能完全理解一位名伶垂暮之時的辛酸與無奈，但卻已經在懵懂中意識到，“我要死在舞臺上〞 這句悲壯的描述，不過是想象中戲劇的高潮而已，少有人真正死在舞臺上。真正的人生，往往結束于瑣碎的煩惱、微小的塵埃、復雜的關系、日復一日的辛苦勞作……對于一名真正的演員來說，“當你記不住詞兒了，就該謝幕了”。
這幾乎是一個無解的人生命題，但我們總要去做些什么，去對抗時問的虛偽或者舞臺的殘酷。“走到今天，我覺得我演不演戲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是否對得起這個職業，是否對得起我這一生為這個職業的付出。”
成為北京人藝院長整整一年，馮遠征面臨著大量或復雜或細微的工作，從不失眠的他一段時間以來每天睡到四點，“嘣”一下就醒了，“腦袋就開始轉”。
“這個戲既要保證能夠那個時間上，又要保證提前解決好版權問題；那個戲既要那個時間上，又要找到合適的導演和演員…...而且還要考慮如果這幾個戲同時上的話，舞美制作會不會遇到問題？我們有自己的舞美工廠，不外包……”大量的“這個”或“那個”與單純藝術無關的問題充斥在他的腦海，“但你已經做了這個事情，那就必須義無反顧地往前走。”
接下來，作為戲劇演員的馮遠征將要演繹的新角色是明代改革家張居正，按照他的預想，“這部戲一定是你們沒看過的樣式”，而編劇，同時也是同名小說的原作者熊召政，已經為這個戲，數年來修改了整整七稿。
我們需要北京人藝，正如我們需要那一出出好戲。2022年，北京人藝剛剛度過了自己70歲的生日。每30年，劇院就需要度過一個新老交替的節點。在遙遠的1992年，馮遠征還是新人，而當下，他正在拼命培養和起用年輕演員，“今天我們這一代還行，還能賣點票房，但下一個30年呢？我90多歲了，觀眾看的一定是他們了，我要為他們鋪路，他們才是北京人藝的未來。”
文：薇薇安
攝：劉逸夫
視頻：王釗
責編：文珊
美編：張琳琳
排版：張姝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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