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孫飛宇老師開設的《國外社會學學說(上)》課程是本學期的通識核心課程之一。
博雅哥今天帶來的是孫飛宇老師本學期的課堂實錄,幫助同學們體會《國外社會學學說(上)》的課堂風采。在這篇實錄中,孫老師為同學們介紹了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的內容,著重討論了預定論及其相關教義為什么雖然極其恐怖,但是在歷史上卻獲得了極大的成功這樣一個問題。
經過梳理文本內容,可以看到,在韋伯看來,對于新教教徒來說,勞動是禁欲主義的最佳手段。另一方面,勞動本身是上帝對于人的兩個基本規(guī)定之一,它本身便是目的。更為重要的是對新教徒來說,身處勞動分工之中,他可以洞悉上帝做此的目的,做這樣的目的的安排。因為除非從事某種正經行業(yè),否則人的一切業(yè)績無足輕重——在這樣的語境下,職業(yè)是一個人最可寶貴的財富,因為它既能夠完成對個人非理性的馴化,也能夠實現(xiàn)上帝的用意,更為重要的是,它可以證明一個人的救贖資質。韋伯所講的資本主義是對于自由勞動力的資本主義式的、有組織的、理性化的馴化。韋伯就是在這樣的一個資本主義的基本特征背后,找到了在歐洲文明當中的宗教改革傳統(tǒng)與資本主義的精神之間的親和力。
Vol.1152
課堂實錄
國外社會學學說(上)課堂實錄
北京大學社會學系 | 孫飛宇
在韋伯看來,在西方的千年歷史大進程中,加爾文教徒最終到達了除魔或祛魅進程的最后階段。在這個階段中,信徒拒絕相信這個世界中存在任何可以使其得到救贖的幻象、巫術、魔法,沉靜地面對現(xiàn)實,只相信自己的能力、自己的理性以及理性對于現(xiàn)實的塑造。
每次講到這里,總有同學忍不住問:預定論中全知、全能、絕對超驗,在一切的時間和地點都絕對預定了每個人命運的上帝,他在《舊約》當中同時是一個喜怒無常,絕對無法令人理解的形象,而這一形象在1647年的《威斯敏斯特信綱》中更為具體的表現(xiàn),用彌爾頓的話來說就是,“即使我墮入地獄,這個上帝也無法令我敬重”。對于我們中國的聽眾來說,一個自然而然的問題是,既然預定論以及相應的教義如此可怕,我為什么還要信?宗教救贖這個問題為何如此重要?
各位同學,這是在中國的儒教傳統(tǒng)下所提出來的最典型的問題。而這個問題能被提出,對當時沉浸在宗教氛圍之中、具有宗教傳統(tǒng)的國家和個體來說,是不可思議的。這是對這個問題的一個直接回答。我們可以更進一步思考這個問題。對韋伯來說,他在本書一開始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恰恰是要證明,以加爾文教派為代表的新教不尋常地獲得了極大的發(fā)展。這個上帝雖然不為人所喜,這個教義雖然極其恐怖,但是它在歷史上卻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大家不想知道為什么嗎?
圖為孫飛宇老師,本學期孫老師開設《國外社會學學說(上)》課程
為了理解這一點,我們先要看一下馬丁·路德和加爾文兩個人的教義之間的區(qū)別。他們都強調入世,但是馬丁·路德的宗教教義特別強調在宗教上的神秘體驗,這個叫做入世神秘主義。如果你們讀一下他的傳記,就會發(fā)現(xiàn),路德本人與神秘主義之間的關系,一直是路德研究者和西方文明研究者的重視。在諸多記載中,他本人也曾遭遇過多次神秘體驗,并由此改變了他的人生。對馬丁·路德來說,一個人的身體就好像一個 jar,就是罐子、瓶子,它是一個容器,這個容器可以使得他擁有或者是獲得經由圣靈而來的神秘體驗,并由此進入宗教信仰當中。
而對加爾文來說,同樣是入世,但是對于他來說是入世禁欲主義。人在此世,在日常生活當中,通過具體的行動來證明自己比其他人更值得被救贖,這個證明就是禁欲主義,是除魔,是除魅,是積極的苦行。在這樣一種教義里面,身體不是一個容器,身體是 tool,是一件工具。在這樣一個教義中,看起來命運是無可選擇的,因為早已被預定,但是人可以通過自己對于自己的改造來選擇對于自己命運的理解。
對比宗教神秘主義的諸多故事,像傳說中保羅、奧古斯丁、馬丁·路德等人的神秘體驗,這些體驗大家是否會相信?你們不信,為什么不信?因為你們相信自己的理性,相信自己思考的結果,因為你們不相信神秘的體驗;而與之相應,加爾文雖然它的教義是一個極為嚴苛的教義,但是他給了當時正在萌生的現(xiàn)代人以選擇的權利。這是什么意思呢?這意味著新時代的個體可以不依附于任何一個組織,也不依附于任何一種,在你們看來是虛無縹緲而不可信的神秘體驗。對于這種個體來說,可以相信的是自己的思考和自己的理性能力,更進一步,相信可以通過對于自己身體和行動的塑造來改造世界。這個是加爾文教義最基本的邏輯結果。所以雖然他的教義極為嚴苛,他的上帝絲毫不為人所喜,但是它是一個與現(xiàn)代性的個體具有親和力的教義。簡單地講,路德的入世神秘主義只能可遇而不可求地撞見他的救贖,而加爾文教徒,每一個都可以以非常理性化的形式來證明,或者毋寧如馬克斯·韋伯所說,是創(chuàng)造他自己的救贖信念。
圖為最初發(fā)表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社會科學與社會政策文庫》
所以大家是不是已經可以理解為什么加爾文的教義和新教會獲得如此之廣的傳播。因為它是一個具有著現(xiàn)代性的教義,一個除魔的或除魅的教義。除魔或除魅在此達到了它最后的階段,就是信徒首先絕對不相信此世任何的神秘主義,或者相應的儀式或者毋寧說巫術,但是與此相應的結果,是每一個信徒對于他自己的命運和他家人的命運都不可知——他只能面對具體現(xiàn)實,沉郁處理他的救贖問題。這樣,傾向于悲觀的、深刻的和沒有幻覺的個人主義,就在新教歷史的民族當中開始出現(xiàn),開始奠基。
所以當我們看到具有清教的、具有新教歷史傳統(tǒng)的民族或者是文明,北歐、德國、美國的東北部,當我們在講托克維爾的時候提到的以新英格蘭為例的這些美國人時,都會發(fā)現(xiàn)類似的現(xiàn)象,也就是托克維爾所說的,在其民族性格與制度習俗中,一個基本的根源就是新教,這是一種悲觀或者是沉郁的、沒有任何幻覺的、冷靜的、客觀的、就事論事的、絕對理性的一種精神。
大家想一想馬克斯·韋伯的那張照片——沉郁。在1905年之后,在整個德國開始逐漸卷入一戰(zhàn)的過程當中,韋伯寫了一系列時政文章,做了許多跟時政相關的演講,他秉承著他自己價值自由和中立的立場,做了很多的時政分析。在這些分析當中,他基本的態(tài)度都是這種沉郁、冷靜、深刻,沒有任何幻覺。我們后面要講的《以學術為業(yè)》和《以政治為業(yè)》,基本的態(tài)度也是如此。
圖為韋伯肖像
回過頭來,我們說新教教徒所具有的非常背謬的生活姿態(tài):第一,在此世的生活當中以苦行為基本的行動模式,但徹底否定此岸的意義。他尋求救贖唯一的可能性是在彼岸,但他又到達不了彼岸,他只能在此世生活,所以這是一個極其悖謬的處境,他可以在此世極其嚴格的禁欲,但是他并不認為禁欲能給他帶來任何的改變既定命運的可能性,他只能通過苦行來證明他自己比別人更有資格,僅此而已。
那么中間有諸多的問題,比如說有的人覺得對于救贖問題感到緊張,對加爾文來說,這是信仰不堅定的結果。所以一個著名的故事是,有信徒去問加爾文,你自己覺得你是被救贖的嗎?加爾文的回答只是簡單的:“我就知道。”為什么呢?因為這是自己信仰極其堅定的結果。你如果信仰不堅定,那只有一個原因,就是你并不在獲得救贖之列,被救贖的人是一定有堅定的信仰。
所以信徒要牢牢把握他的天職,他的天職就是在日常的生活之中,艱苦不懈地勞作,以便獲得預定得救和稱義的這種主觀確定性。他的苦行或者是他的善工,雖然沒有辦法直接獲得救贖,但是卻可以成為他被揀選的記號。所以韋伯認為,加爾文的教徒為他自己創(chuàng)造了獲得救贖的確定性,救贖的確定性不在任何其他人的手里,也不在任何神秘體驗的狀態(tài)里,而只在他自己的手里。
加爾文教徒的這種救贖由系統(tǒng)地自我控制的必要性而來,在每一時刻教徒都面臨著選擇:我應該怎么做,才能獲得救贖?所以這樣的一種信仰的狀態(tài)是一種極其緊張、極其焦慮、不安,同時也是一種由極強意志化自我塑造的一個狀態(tài)。如果對教徒的狀態(tài)再加一層描述,就是這樣的一種行動,跟其他任何人都沒關系。跟他的家人,跟他的朋友,跟他的教友,跟他的主教都沒有任何關系。對于這個人來說,只有一種方法,就是徹底改變體現(xiàn)在每一刻每一行動中的全部生活的意義,才能保證恩寵的效果,才能把人從自然人狀態(tài)轉變到恩寵狀態(tài)。而實際上如果完全都是為了獲得拯救,那么從自然狀態(tài)到恩寵狀態(tài),實際上就等同于從自然狀態(tài)到理性狀態(tài)。
對于馬克斯·韋伯來說,這樣的一種狀態(tài)同時意味著兩件事情。第一,韋伯認為,笛卡爾所說的我思故我在,實際上在行動當中最好的體現(xiàn)者是新教教徒們,他們在每一時刻都面臨著巨大的自我反思和巨大的緊張。所以我再強調一遍,在韋伯看來新教教徒的救贖是通過思考,通過邏輯的推理,自然而然地在邏輯鏈條上得出的。第二,新教教徒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擺脫自然狀態(tài),擺脫非理性沖動的影響,擺脫一個人對于外界和自然的依賴,而實現(xiàn)充分的自我控制,而自我控制最迫切的任務是摧毀自發(fā)的、沖動性的享樂。那么目標就是或者是方法是使得教徒的行為有秩序。而教徒的行為如何有秩序?在《舊約》中,“失樂園”之后,landlord對于人有兩個基本的界定,第一個就是勞動。這一界定被新教教徒接了過來,通過勞動來改造自然性,通過勞動來化解存在與救贖之緊張。這就是加爾文在日內瓦不為人所喜的原因。對于加爾文來說,未來的上帝之城的第一塊基石是信經,第二塊是紀律。他的理想是要在日內瓦建造一個像天然水晶一般透明的、井井有條的社會秩序。他摧毀了在他看來所有帶有幻覺和意味著偶像的儀式,各種祈禱的可能性全部都被摧毀。其次他要求每一個人的生活都要透明而有規(guī)則,要實行嚴格的自我控制。他在日內瓦的作為被韋伯視為理性化進程至關重要的表現(xiàn)。
圖為本學期《國外社會學學說(上)》課程所使用課件中的一頁
這是韋伯式的個人主義——韋伯在書里面所引用的是當時非常著名的一部小冊子,叫《天路歷程》。韋伯在《新教》這本書里面引用的是《天路歷程》的故事,說有一個基督徒,他意識到他其實處在新教徒的境況里面,即“死亡之城”里時,就不顧妻子兒女的呼喊,奔到曠野當中,去開始走向天堂之城的天路歷程,高呼“生命啊,永恒的生命”。對他來說,妻子兒女生命的意義他是完全不知道的。家庭,在這個意義上失去了任何的重量。
這是我們下周要講的,在韋伯看來這是中西之間最大的差別。這頁ppt是《天路歷程》這本書的封面。在這個封面上大家可以看得到一個衣衫襤褸的人,這表明華美的衣服對他來說并不重要。背后是他的房子。他背對著他的家庭,這表明家庭對他來說也沒有什么意義。他手里拿著一本書——神圣之書。他背上背著一件看來很重的東西——他的命運。在基督教中有一個著名的巨人背負年幼的耶穌基督過河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巨人不知道他背的是誰,但是感覺背負的如此之重,就忍不住發(fā)出了一聲疑問:我背上背的到底是什么,居然這么重?耶穌基督回應巨人的大意是說,你背負的是你未來的命運。在這副封面中,這個人未來的命運同樣如此之重,以至于他都彎了腰。在這個故事中,他打開手上的這本書,一邊念一邊止不住地流淚,渾身顫抖著,終于無法自制了。他說,我該怎么辦呢?
這種極其孤獨深刻,沒有幻覺,就是除魔或祛魅的個人主義,個體因此絕對而無任何隱瞞地被理性化的進程從歷史當中被拋了出來。從他的家庭當中,從他的教會當中被拋了出來。他在相信絕對超驗的上帝的過程當中,被理性化的進程,被邏輯天然地、自然地拋了出來。人人絕對的平等。
到此為止,各位同學大概可以理解,馬克斯·韋伯為什么要把行動這個看似平淡無奇的詞,作為社會學最核心、最基本的概念。這個概念之所以核心,是因為它深深扎根于馬克斯·韋伯所身處其中文明里。它是韋伯理解西方文明在近現(xiàn)代社會的千年之變和現(xiàn)代性最重要的概念。在韋伯看來,對于新教教徒來說,勞動是禁欲主義的最佳手段。另一方面,勞動本身是上帝對于人的兩個基本規(guī)定之一,它本身便是目的。更為重要的是對新教徒來說,身處勞動分工之中,他可以洞悉上帝做此的目的,做這樣的目的的安排。因為除非從事某種正經行業(yè),否則人的一切業(yè)績無足輕重——在這樣的語境下,職業(yè)是一個人最可寶貴的財富,因為它既能夠完成對個人非理性的馴化,也能夠實現(xiàn)上帝的用意,更為重要的是,它可以證明一個人的救贖資質。到這兒大家再想一想我們今天所講的什么叫資本主義?韋伯所講的資本主義是對于自由勞動力的資本主義式的、有組織的、理性化的馴化。韋伯就是在這樣的一個資本主義的基本特征背后,找到了在歐洲文明當中的宗教改革傳統(tǒng)與資本主義的精神之間的親和力。
彧白 編輯 / 詩瑜 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