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名醫程國彭言其治學：“凡書理有未貫徹者，則晝夜追思，恍然有悟則援筆而識之……殊覺此道精微。”（《醫學心悟·自序》）這一深思精研的方法，對我啟發很深，每效而行之，日久亦有所得，因以“追思錄”名之。
肝用不及 賴獨活升疏而定眩暈
眩暈乃風木動搖之象，“風氣通于肝”，故前人注重治肝。《素問·五藏生成》云：“徇蒙招尤，目瞑耳聾，下實上虛，過在足少陽、厥陰，甚則入肝。”足少陽之脈起于目銳眥，上抵頭角，下耳后，足厥陰之脈連目系，上出額，與督脈會于巔，若木火內郁，風陽上騰，眩暈作矣。臨床所見，眩暈確以肝陽上擾者居多，故平肝潛陽一法，尤為常用。以葉天士為代表的清代溫病學家，闡發內風乃身中陽氣變動之理，強調肝為剛臟，必須柔潤調和的用藥大法，立意高超，影響至深。但不善學習者，治肝病眩暈，囿于平肝、潛陽、滋水之法，惟恐升發肝氣之品引動肝陽，遂視為“禁區”，其實失之偏頗。
肝體陰而用陽，其性升發，升發太過則病，不及亦病。若肝用不及，郁而不伸，風擾于上，亦可導致眩暈的發生。其見證：頭暈如坐舟中，兩目視物昏花，面色青黃，胸悶脅脹，精神悒郁，膽怯易驚，苔白根膩，脈弦細。與風陽上翔，證見面紅、目赤、口苦、舌紅者，迥然有別，故其風絕非石決明、牡蠣所可定，亦非鉤藤、菊花所可息，當補肝升陽、疏息肝風方可。
酸甘補肝體、辛甘補肝用的方劑，當推元代滑伯仁之“補肝散”（山萸肉、當歸、五味子、山藥、川芎、木瓜、熟地、白術、獨活、棗仁）。受其啟迪，我選用獨活治療肝用不及之眩暈，頗為應手。獨活之功用：善理伏風，王好古稱其能“搜肝風”，為疏息肝風之妙品；甘辛性溫，既能辛通達郁，又可升清陽；宋代許叔微《普濟本事方·中風肝膽筋骨諸風》立“真珠圓”、“獨活湯”二方，“治肝經因虛，內受風邪，臥則魂散而不守，狀若驚悸”之癥，我歷驗獨活尤擅解除驚悸之候，是知其能補肝氣、壯膽氣。從肝屬厥陰、內寄相火的生理特點出發，治肝虛眩暈獨活可與珍珠母、白芍相伍。珍珠母專入人心肝，潛鎮安神，可防獨活升散太過；白芍柔養肝體，斂降膽火，以濟獨活溫散之偏。升降相配，疏養結合，庶幾無弊。欲養肝，加萸肉、沙苑子、五味子；欲補肝氣，加黃芪、杜仲；欲兼和胃，加半夏、茯苓、陳皮。曾治張某，女，53歲。眩暈甚劇，視物昏花，終日臥床不起，已一周余。怯寒神疲，胸悶泛惡，夜寐多夢易驚，恐人將捕之。脈左弦、右細，舌苔薄白。肝虛風擾，清陽失曠，擬方養肝息風，和胃安神。處方：珍珠母30克（先煎），獨活8克，白芍12克，法半夏10克，茯苓10克，潼白蒺藜各12克，當歸10克，陳皮5克，炙甘草5克。連服三劑，眩暈即定。
脾陷胃逆 取葛根升清以止嘔吐
嘔吐一證，乃胃氣上逆所致。究其病因，大別之有外感、內傷之異。若寒濕犯中，或火熱戕胃，或脾虛運遲，均可使通降失職，導致嘔吐的發生。從臟腑關系來說，肝胃至為密切，故肝逆沖胃之證，臨床尤為習見，此《靈樞·經脈》所謂足厥陰肝所生病者，令人“胸滿嘔逆”是也。治療嘔吐，以苦辛通降一法，所用較廣，蓋苦能降逆上之氣，辛能通散達郁，苦辛相伍，不僅能調和中焦陰陽，亦能降胃制肝，其義殊深。根據《素問·至真要大論》“高者抑之”之旨，和胃降逆確是治療嘔吐之大法，但臨床亦有久嘔不止。用苦辛無效，取重鎮不應，多方檢查，并無梗阻之征，則不得不深思其故。
人之中氣，左右回旋，脾升胃降，乃生理之常，今胃氣久逆，清濁相混，升降乖違，勢必導致脾氣下陷，清氣不升。此種病理，我以“脾陷胃逆”名之。若僅降胃逆，不升脾陷，升降豈易復于常態。況久嘔胃陰傷殘，何堪苦辛剛藥！苦能化燥，辛散耗津，均為所忌。因思許叔微《普濟本事方·翻胃嘔吐霍亂》治胃熱嘔吐，引孫兆“竹茹湯”（干葛、甘草、半夏、生姜、竹茹、大棗），雖為熱病后，余熱留于胃脘，以致嘔吐而設，但升清降濁之奧義，實可為久嘔不止用藥之借鑒。
孫兆“竹茹湯”中葛根一味，有難以索解之處：習俗所見，止嘔吐無用升藥之理，此其一；清代溫病學家，有“葛根耗胃汁”之說，更為嘔家傷陰所忌，此其二。考葛根甘辛平無毒，《本經》載其主“消渴，身大熱，嘔吐，諸痹，起陰氣，解諸毒。”晉代葛洪《肘后方》治“干嘔不息”，用葛根搗汁服，當遵《本經》止“嘔吐”之說而來。金元以降，張元素認為：葛根“升陽生津，脾虛作渴者，非此不能除。”李杲云：“干葛其氣輕浮，鼓舞胃氣上行，生津液，又解肌熱，治脾胃虛弱泄瀉圣藥也。”其說一出，后世以葛根作止嘔藥用者較為少見。然則葛根性升乎？抑降乎？拙見證諸實際，葛根能升陽生津，可治脾虛之泄瀉，又能治“脾陷胃逆”之嘔吐，清氣升而后濁氣降，故久嘔尤為適用。嘔止則津液可復，毋庸慮其耗胃汁。若無脾陷之見證，漫用之即非所宜。故生津液與耗胃汁，關鍵在用之得當與否。曾治封某，女，56歲。十余年來，嘔吐反復發作；每年恒作二三次，一般每次歷時月余方瘥，二年前經X線鋇餐透視診為胃下垂，此番嘔吐十余日未已，多作于清晨，嘔吐粘痰或酸涎，不思納谷，食后脹悶，脈濡細，舌質偏紅、苔薄而干。曾經前醫用半夏瀉心湯罔效。脾陷胃逆，陰虛夾痰，予孫兆竹茹湯法。處方，葛根12克，川石斛15克，法半夏10克，蛤粉15克，南沙參12克，橘皮5克，竹茹12克。服一劑，嘔吐大減，連進三劑，嘔吐全止，飲食大增，仍予原方出入鞏固之。
乳癰初起 用麻黃破積可冀速消
乳癰好發于婦女產后，多因熱邪壅聚，或情懷不適，乳汁滯絡，郁結而成。因乳頭屬肝，乳房屬胃，故乳癰多從肝胃二經論治，柴胡、瓜蔞、蒲公英、白芷、漏蘆之屬最為常用。對于此證初起，如何使其盡快消散，不致釀膿而開刀，頗堪研究。個人粗淺體會，初起一二日，寒熱交作，腫硬作痛，不宜過進寒涼。清熱解毒，似乎不錯，但涼遏太過，乳絡難以疏通，郁毒不易速散，反而稽延時日，以致釀膿者多矣。“汗之則瘡已”（《素問·五常政大論》），古有明訓，乳癰初起，亦當遵循。經反復推敲，打破此證從肝胃二經論治之成規，確立開腠發汗、消腫散結為證治要點，收到了較好的效果。
歷考古籍，功擅驅風發汗，又能破積消癥者，當推麻黃。其性迅捷，能通行周身毛竅。后人多用作發汗平喘藥，而《本經》早載其能“破癥堅積聚”，徐靈胎《神農本草經百種錄》為經旨作了精辟的注疏與發揮：“能深入積痰凝血之中，凡藥力所不到之處，此能無微不到。”陽和湯以麻黃與熟地相伍，配合鹿角膠、白芥子、桂心、炮姜、甘草，治陰疽頑癥，屢建奇功，足證徐氏關于麻黃能“深入積痰凝血之中”一說，非虛語也。惟乳癰屬陽癥，獨任之，即非所宜。我從陽和湯的對面，悟及乳癰早期用麻黃，當與養陰軟堅之品為伍，以監其溫性，防其發散太過。于是擇用牡蠣，取其既能斂陰，又能軟堅化痰，定其方名曰“麻牡湯”，二味一溫一涼，一開一合，一散一養，不僅僅著眼于發汗，而在于并行于表里之間，運行氣血，調和陰陽，排泄毒素，消散堅積。一般每用麻黃5～6克、生牡蠣30克，二味同煎，服后取微汗，癰即消矣。若一二日之后，腫痛增劇，行將肉腐成膿，此法即不相宜。曾治王某，女，27歲。產后兩月余，右側乳房腫痛，有一雞蛋大，惡寒發熱（體溫38.2℃），無汗，舌苔薄白，脈浮數。病甫二日，亟當速消。予生麻黃5克，生牡蠣30克。水煎服，次日寒熱已罷，腫痛盡消。
（原載于《中醫雜志》1986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