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宋朝,如今的我們對其褒貶不一。
褒,是因為在提倡文治的國家意志下,宋朝文化昌盛,經濟發達,極具時代特色的“宋詞”是僅次于“唐詩”的文學藝術瑰寶。
而貶,則是因為宋朝在提倡文治的同時,打壓武將和軍人的社會地位,導致宋人以參軍為恥,只以“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① 為榮,造成了宋朝社會價值觀的兩極分化。
不僅如此,自澶淵之盟之后,宋朝開始對外采取收縮防守之勢,整個的國家精神相對于漢唐而言,缺乏了必要的男兒血性。
很多人認為宋朝揚文抑武的真正實施是從宋太祖趙匡胤開始的,畢竟這位老兄從“黃袍加身”到“杯酒釋兵權”都是絕對的主角。
事實上,趙匡胤雖然清楚武將獨掌軍權后對王朝的危害,也定下了文治的國策,但在他統治時期采取的卻是文武相濟的治國方針,將兵權收回中央,并沒有過分拔高文臣的社會地位,只是重視文化對武將群體的熏陶。
到了趙光義登臺后,因為要滅北漢及收復幽云十六州,武將的地位也沒有遭到刻意打壓。
也就是說,宋朝社會對武將和軍人的打壓和偏見是一個發展的過程,這一點從宋朝的功臣配享制度上就可以看出來。
功臣配享制度,是指古代大臣去世后,憑著自己生前的功績和官爵由當前君主準許,祔祀于已經駕崩的帝王宗廟,成為皇權對其生前功勛的最后肯定,同時也是皇權賦予的一種可以澤被子孫的最高榮譽。
古之王者富有四海,而不朝夕上膳于宗廟者患其過禮也。故曰:春秋祭祀,以時思之。至于臣有大功,享祿其后,子孫率禮,潔粢豐盛,禴祀烝嘗,四時不輟,國家大祫,又得配焉。所以昭明其勛,尊崇其德,以勸嗣臣也。---《唐會要》
當然,誰有資格配享宗廟,不是由駕崩的皇帝在活著的時候指定的,而是在他駕崩后,由繼位之君的意志決定的。
所以,在功臣配享的人選上,也一定程度反應出了當前君主對先朝皇帝治國理念的取舍,從中也能看出一個王朝的主流思想趨勢。
宋朝的功臣配享太廟,不是宋太宗趙光義發起的,而是由宋朝第三位皇帝宋真宗趙恒確立的。
宋咸平二年(公元999年)二月十二日,趙恒同意文官們將太祖、太宗兩朝宰相趙普配享在宋太祖廟廷的奏請,同年八月又同意將才去世兩個月的名將曹彬配享宋太祖廟廷,這一文一武構成了趙匡胤的冥界政體。
這一年八月,趙恒還把父親趙光義的配享功臣給安排妥當了,只是趙光義的配享功臣變成了三人,兩文一武,他們分別是薛居正、石熙載、潘美。
(咸平)二月丙申,以趙普配享太祖廟廷……(八月)乙亥,以太師贈濟陽郡王曹彬配享太祖廟廷,司空贈太尉中書令薛居正、忠武軍節度使贈中書令潘美、右仆射贈侍中石熙載配享太宗廟廷。---《宋史.真宗本紀》
問題就在于,為何宋太祖的配享功臣是“一文一武”的搭配,而宋太宗的配享功臣卻是“兩文一武”的規格呢?
不僅如此,為何配享宋太祖廟廷的武將是曹彬,配享宋太宗廟廷的是潘美,而不是其他武將呢?
要知道,宋初名將不說群星薈萃,但數得上名的也絕不在少數,而且很多人橫跨宋太祖、宋太宗兩朝,戰功彪炳,成為宋朝統一道路上的一柄利刃,如:王審琦、高懷德、石守信、李繼勛、黨進、韓重赟、崔彥進等。
汪郎認為,趙恒君臣的這樣安排,正是宋朝“揚文抑武”的思想在實際治國過程中的抬頭,武將地位開始受到壓制,文官地位開始抬高。
為什么這么說呢?
宋朝是趙匡胤在陳橋發動兵變后取代后周建立的,其過程雖然沒有經歷腥風血雨,但后周世宗柴榮一統中原,終結亂世割據的理想落在了趙匡胤的肩膀上。
在趙匡胤統治的十六年間,宋朝中央制定了“先南后北、先易后難”的戰略方針,先后通過荊湖之戰、滅后蜀之戰、滅南漢之戰、滅南唐之戰等,完成了局部統一。
趙光義登基之后,割據漳泉二州的留后陳洪進,割據兩浙地區的吳越王錢俶先后向宋朝納土稱臣,同時宋廷又出兵滅了盤踞在晉中地區的北漢政權。
經過宋太祖、宋太宗兩兄弟的努力,宋朝完成了對中原、關中、關西、江南、嶺南、荊湘、川蜀、晉中、以及幽云十六州中的瀛鄚二州等漢族傳統地區的統治。
按照宋朝君主和士大夫們的天下觀,大宋只要再收回燕云十六州中剩余的十四州就功德圓滿了,然而,隨著趙光義兩次北伐遼國均以失敗告終后,宋朝開始對遼國采取防守之勢。
故此,趙恒接手的是一個社會相對穩定,經濟已經復蘇的大宋王朝。
環顧四周,來自境外的軍事威脅除了北方的遼國之外似乎已經沒有了對手,而境內又因為他的父親趙光義為了消弭皇位繼承的爭議,在位二十一年間擴大了科舉取士的錄用名額,選拔了一大批中小地主階層(漢魏晉唐時期的庶族)中的精英分子參與趙氏政權的建設中來。
這些參與趙氏政權建設的中小地主階層中的精英人士,有的被派遣到地方擔任州縣的一把手,有的進入中央部委參與國家政策的制定,甚至部分人還登上了權力的頂峰,如呂蒙正、張齊賢、李沆、寇準、王旦等在皇權的授意下封公拜相,位極人臣。
在這樣的政治架構下,宋朝一改漢唐以來世家門閥掌握朝政,武將以兵權干涉朝廷施政的局面,文官政治集團得以形成。
由此,宋朝的文治之風開始盛行。
在這樣的背景下,咸平二年的宋朝士大夫們在選擇趙匡胤、趙光義的配享功臣時慎之又慎,他們既要平衡文武之間在朝堂之上的勢力,又要體現出文臣高于武將的思想,同時還要兼顧朝廷對軍備的重視,不至于冷落了武將勛貴的心。
畢竟遼國虎視眈眈,隨時都有南下的可能,東京城外一馬平川,倘若契丹鐵騎再次到達城下,到時候還是要依靠武將勛貴們沖鋒陷陣的。
趙匡胤的配享文臣是趙普,這毋庸置疑。趙普歷仕太祖、太宗兩朝,他既是趙匡胤的好友,又是趙光義皇位穩定的獻策者,在宋初的政權穩定上做出了貢獻。
那趙匡胤的配享武將為何是曹彬,而不是其他人,比如石守信?
汪郎認為,之所以選擇曹彬,是因為他身為武將,軍功卓著,但為人謙和,不濫殺,沒有晚唐五代以來的武人那種飛揚跋扈,換句話說,在士大夫們的眼中,他的氣質符合儒將的定義,是武將中的君子。
這樣的典型不樹立起來作為大宋武人的偶像,良心上是過不去的。
彬性仁敬和厚,在朝廷未嘗忤旨,亦未嘗言人過失。伐二國,秋毫無所取。位兼將相,不以等威自異。---《宋史.曹彬傳》
一文一武,文武均衡,說明了宋朝第三代統治集團對趙匡胤時期有著清醒的認識。
再說趙光義。
他的配享功臣是“兩文一武”的規格,由此可以看出,正是因為科舉的錄取名額放寬,給予了社會底層的讀書人更多出人頭地的機會,而社會逐漸承平,武將的用武之地開始減弱,文官開始凌駕武將之上。
不過“兩文一武”的配享規格并沒有成為宋朝定制,僅維持到了宋仁宗。
宋真宗趙恒駕崩后,他的配享功臣分別是李沆、王旦、李繼隆。在文官政治已經成型的情況下,李繼隆因為在澶淵之盟的表現,成為武將的代表。
宋朝第四位皇帝仁宗趙禎駕崩后,配享功臣分別是王曾、呂夷簡、曹瑋三人。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宋仁宗時期文星薈萃,文人輩出,我們今天學習的宋詞之中,有一大半作者都生活在仁宗朝。
宋仁宗趙禎在位長達四十一年,文人政治集團得以鞏固,也正是在他統治時期,文人治軍已經成為潮流,武將則淪為文人的附庸,如狄青、楊文廣等。
歷史就在這里轉了個彎。
仁宗的繼承者是英宗趙曙,他駕崩后,配享的功臣是韓琦、曾公亮。
宋神宗趙頊的配享功臣是富弼,宋哲宗趙煦的配享功臣是司馬光,宋徽宗趙佶的配享功臣是韓忠彥。
諸公注意,正是從熙寧(宋神宗趙頊年號)開始,宋朝的配享功臣名單里沒有了武將的蹤跡,而這一年,是熙寧八年六月。
也就是這一刻,宋朝主流社會的思想發生了偏移,宋朝的士大夫們不再顧忌武將勛貴的感受,不再顧及文武勢力均衡,在皇權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思想下,他們的眼中就只有士大夫階層中的楷模,再也容不下那些為國戍邊、為國捐軀的武將了,武將(軍人)的社會地位急劇下降。
之所以從宋神宗趙頊開始,造成文武官員的社會地位巨大落差,也使得宋朝民眾形成了對軍人的輕視和不友好的扭曲價值觀,汪郎以為,除了宋朝統治者大力推行文治以外,更在于宋朝文人治軍的策略取得了巨大成效。
神宗時期,宋遼之間的軍事沖突相對安穩,宋朝的外患在于西夏。
在此期間,因為王安石變法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宋軍的戰斗力,宋朝對河湟地區展開了軍事行動,收復了宕、疊、洮、岷、河、熙六州,拓邊兩千余里,對西夏形成了包圍之勢,也為后面的“五路伐夏”奠定了基礎,史稱“河湟開邊”。
而制定這場戰役的主將叫王韶,雖然是一代名將,但實際上是宋仁宗嘉佑二年的進士,妥妥的文官一枚,并不是人們印象中的那種粗魯的武將。
這也是宋神宗在選定宋英宗的配享功臣時,只考慮文官,而無視武將的原因了,至于神宗本人駕崩后的配享功臣,也是延續了這樣的思路,當然其中還涉及新舊黨爭,汪郎下一次再和大家展開詳談。
到了南宋時期,宋室雖然經歷了中興十三戰,武將的作用越發凸顯,但依然沒有改變統治者及士大夫們揚文抑武的思想。
哲宗、徽宗的配享功臣人選是宋高宗趙構時期選定的,只有文官,沒有武將,從這也反映出兩宋的治國思想其實是一脈相承的。
試想,在金軍的追擊下,南宋小朝廷疲于奔命,但就是這樣的背景下,趙構和他的文官們仍然不忘文武有別,依然不肯通過這種政治上的務虛手段去收買武將的人心。
當然,宋高宗趙構的配享功臣是兩宋最高規格,“兩文兩武”的配置,即:呂頤浩(文)、趙鼎(文)、韓世忠(武)、張俊(武),但這并不代表南宋孝宗趙昚改變了文治思想,而是他為了北伐對武將采取的暫時性妥協,以增強己方的凝聚力。
在他駕崩后,南宋皇帝的配享功臣又回到了文臣專屬的時代,在冥界陪伴在他身邊的是陳康伯、史浩。
此后的南宋帝王,光宗的配享功臣葛邲,寧宗的配享功臣趙汝愚,都為文官。
一直到最后的崖山海戰,文官支配武將,甚至低品級的文官指揮高官階的武將也不少見,成為兩宋特有的官場景象。
汪郎說:
宋朝是我國歷史上的重要轉折點。
相比漢唐,宋朝是建立在五代十國的分裂局面上,建立之初,能對其政權穩定造成影響的早已不是傳統的門閥士族,而是早已崛起的中小地主階層(魏晉時期的庶族)。
故此,宋朝統治者為求得政權的穩定和王朝的長治久安,放下身段以拉攏這些中小地主階層參與政權的建設,而已崛起的士大夫階層為了在新生政權中謀求相應的政治、社會地位,也會接受宋廷拋出的橄欖枝。
以此為契機,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理念也就成為雙方合作的基礎,而功臣配享制度中的文武官員比例失衡,最后甚至干脆取消了武將的配享資格,正是這種理念的不斷深入的結果。
但我們需要注意的是,畢竟配享太廟的名額是有限的,而且入選的人也并不意味著人品、才能等無可挑剔,事實上更多的還是出于對政治利益的權衡和考慮,以及當朝局勢的變化。
比如,我們熟知的仁宗朝大儒,謚號文正的一代名相范仲淹,并沒有配享仁宗太廟。
神宗趙頊的配享功臣入圍名單,則因為新舊黨爭,導致王安石、富弼二人在死后也不得安寧,成為哲宗朝堂上新舊兩黨之間互相爭奪話語權的政治景觀,這種爭奪一直到南宋建炎三年,才以王安石退出,富弼入祀而結束。
所以,現代社會極具軍人情結的我們在讀史時,不必因為武將最終被踢出配享的入圍資格而感到遺憾。
在宋朝揚文抑武的國策前提下,功臣配享也只是當權者在一定時期內通過施展這種政治手段,來表達官方政治態度的一種工具。
僅此而已!
注:
①《默記.卷上》
【我是江東汪郎,帶給你不一樣的歷史視覺!堅持原創,喜歡我就請關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