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后來的事實證明,王安石的這一意圖,在宋神宗那里并未收到任何效果。恰恰相反,宋神宗反而站在保守派一邊,和他們一起大唱反調(diào)了。熙寧七年三月中下旬的一天,當翰林學士韓維在延和殿朝見時,宋神宗說,“久不雨,朕夙夜焦勞,奈何?”韓維奏對,說僅僅“舉行故事(按舊例行事,舉行祈雨等活動),不足以應(yīng)天變”,然后,他又說青苗法害民,應(yīng)予廢除等等——針對這些問題,他力勸宋神宗下詔責己,廣求直言。宋神宗采納了韓維的諫言,頒降了直言詔書。而這道詔書,既是宋神宗第一次完全站在保守派立場上向王安石的新政進行全面的指責,更是直接向著王安石所標舉的“天變不足畏”的觀點公開挑戰(zhàn)。
當王安石讀到這道詔書之后,其所受的打擊之深重可以想見。然而王安石隱忍著這一傷痛,當又一次見到宋神宗時,他仍努力向宋神宗勸說道:“水旱常數(shù),堯湯所不免,陛下即位以來,累年豐稔,今旱(han,干枯)雖逢,但當益修人事,以應(yīng)天災,不足貽圣慮耳。”但此時的皇帝,仍不為所動,說:“此豈細事?朕今所以恐懼如此者,正為人事有所未修也。”大旱面前,兩人都提到人事,不過王安石更著眼于未來,他希望通過變法,克服天災所帶來的不利情況。而宋神宗則試圖從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人事上去檢討天災所發(fā)生的原因。
在當時,“天變不足畏”絕對是“少數(shù)人的真理”,王安石對這一點應(yīng)該是心知肚明。
王安石入朝執(zhí)政之初,當他剛剛開始制定變法的計劃時,保守派的官僚士大夫們,就全都拿“天變”來恐嚇宋神宗,意圖以此來阻撓變法的進行。帶頭的是御史中丞呂誨,他在熙寧二年六月上書就說“天災屢見”,都是因為王安石。但呂誨的謀劃并未得逞,于是又來了宰相富弼。熙寧二年十月,富弼罷相,當他即將離開朝廷時,對宋神宗說,當權(quán)的王安石“所進用者多小人”,以致天降責罰,很多地方“地動、災異”,所以“宜且安靜”,也就是不要再搞什么變法了。熙寧三年正月和三月,翰林學士范鎮(zhèn)和御史程顥也分別以天災說事兒,攻擊王安石變法。這些上書,語意夸張,仿佛不把變法停止,就要出現(xiàn)天塌地陷的大劫了。
對于這些攻擊,王安石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天變不足畏”的觀點闡明,一次次使政敵們的謀劃破滅。然而,宋神宗對于“天變不足畏”的觀點一直不同意,王安石一次次的解釋雖然暫時制止了保守派的喧鬧,但仍未能使宋神宗的思想有所改變。
這為保守派的最終勝利埋下了伏筆。
熙寧七年的大旱終于給保守派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
報雨量的問題
在“靠天吃飯”的農(nóng)業(yè)社會,人們最盼望的就是風調(diào)雨順。古人往往根據(jù)雨水的大小來預測年成的好壞,即所謂“占雨”,如唐代韓鄂在《四時纂要》中就提到:“凡甲申風雨,五谷大貴,小雨小貴,大雨大貴。”
對雨水的重視,促進了雨水上報制度的形成。從現(xiàn)有的材料來看,奏報雨澤是自秦漢以來就已形成的一個慣例。州縣一級的官員必須定期地向朝廷上報當?shù)氐慕邓稗r(nóng)業(yè)生產(chǎn)情況。
宋代雨量上報制度更趨完善。包括雨是幾時幾刻下的,入土幾尺幾寸,都要記錄上報,甚至上報雨量的時限也有規(guī)定。
熙寧七年的旱情牽動著每個人的神經(jīng),深居簡出的神宗皇帝以自己的方式密切關(guān)注著天氣變化,一有雨水發(fā)生,便會叫人到宮中的一塊地上,用鋤頭挖地,看看雨水滲入土中的深度。這年九月的一天,因為連日陰雨,皇帝高興地告訴他的輔臣說:“朕宮中令人掘地及一尺五寸,土猶滋潤,如此必可耕耨。”顯而易見,他把雨水的入土深度當作雨量的標準,這種雨量標準也是當時所通行的一種標準。在民間和文人筆下也有“一犁雨”的說法,如蘇軾就有詩云:“昨夜南山云,雨到一犁外”。宋人類似的詩句還有:“柔桑蔽野麥初齊,布谷催耕雨一犁”。“東阜好雨一犁足,麥半黃時秧半青”等等。“一犁雨”即指雨水入土的深度,具體說來,“雨以入土深淺為量,不及寸謂之一鋤雨;寸以上謂之一犁雨;雨過此謂之雙犁雨。”雨水入土深度概念的采用,表明人們注重雨水的實際效果。
然而,雖然皇帝本人在皇宮里可以令人掘地獲知雨量大小,但是對于各地的雨量,他卻很難得到真實的匯報。
在當時,上報雨量是由地方官員負責,而非由專門的機構(gòu)執(zhí)行,這為弄虛作假提供了方便。當時上報的情況往往是瞞報虛報,“諸州縣奏雨,往往止欲解陛下之焦勞,一寸則云三寸,三寸則云一尺,多不以其實,不可不察也”。那么官員們?yōu)槭裁匆@么做呢?
若以天人感應(yīng)的觀點來看,這事就好理解了。雨量大小就是官員政績的體現(xiàn),更重要的是皇帝對此深信不疑,因此下不下雨,下多少雨,直接影響著官員的升降。遇到大旱,為了減輕自己的罪過,地方官員就把災害的程度說得盡可能小些,以此來表明自己對于本地區(qū)的治理是不錯的。比如同是在熙寧七年,京東、膠西、淮浙等地的旱災還并發(fā)了嚴重的蝗災,有人卻說“蝗不為災”,是“為民除草”。
本來在大災之年,如果地方官能據(jù)實上報嚴重的災害情況,那么農(nóng)民的賦稅負擔可以得到不同程度的減免,甚至可以得到政府的救助,但地方官對災情的虛報瞞報,乃至報喜不報憂,不僅僅欺騙了皇帝,更害苦了百姓。
皇帝受到了地方官的蒙蔽,這讓保守派抓住了契機。因為他們想到,揭露這種現(xiàn)象,向皇帝如實報告災害的嚴重,甚至夸大其詞,將使得王安石的“罪過”更大。
《流民圖》:最后的稻草
關(guān)鍵人物,是一個小人物:鄭俠。
鄭俠,字介夫,福州福清人。曾隨父官居江寧,閉戶苦學,治平四年(1067年)中進士,出任光州司法參軍,期間多次上書王安石,痛陳新法弊端,讓他這位先前的恩師王安石很不爽。后來,鄭俠被調(diào)入京城開封,監(jiān)守安上門。
正是熙寧六、七年間旱魃肆虐、流民潮起之時,監(jiān)守安上門的鄭俠每天都能看到流民,老幼扶攜,瘦弱愁苦,身無完衣。鄭俠把自己看到的民生困苦,于當年三月畫成著名的《流民圖》,并擬就奏疏,假稱“急密件”,騎馬送達“銀臺司”(專為皇帝收奏折和案件的部門),直接送到皇帝手上。
鄭俠在奏疏中寫道:“臣伏睹去年大蝗,秋冬亢旱,迄今不雨,麥苗焦枯,黍粟麻豆皆不及種,旬日以來,米價暴貴,群情憂惶,十九懼死,方春斬伐,竭澤而漁,大營官錢,小求升米,草木魚鱉亦莫生遂。蠻夷輕肆,敢侮君國。”鄭俠說他的《流民圖》中所描繪的場面,只是他在安上門上親眼所見,“百不及一”,外面的實情比他所看到的更為嚴重。
旱災已然成形,如何讓老天爺下下雨來才是消災的關(guān)鍵。鄭俠提出“當今之勢猶可救,愿陛下開倉廩,賑貧乏,諸有司斂掠不道之政,一切罷去,庶幾早召和氣,上應(yīng)天心,調(diào)陰陽,降雨露,以延萬姓垂死之命,而固宗社億萬年無疆之祉。”進而,鄭俠更以性命做保證,“若按我說的去做,十日之內(nèi)不下雨,就把我殺了。”鄭俠似乎是一名好官了。但是在一系列的上書之后,他的最后上書才叫一兩千斤:“天旱由王安石所致,若罷安石,天必雨”。
此前,朝廷也收到各式各樣的災情報告,但沒有想到災情是如此之嚴重。原本以為誠意足以致雨的神宗皇帝在例行避正殿、減常膳的同時,也派人四處祈雨、多方賑濟,并要求各地將久拖未決的刑事案件疾速結(jié)絕、實施大赦等等舉措。然而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老天沒有下雨,干旱還在蔓延。
而鄭俠的濃墨重筆,勝過詩人的音律神韻,沖決了禁城紅墻,把一群血淚交加的流民生活圖景送進了皇帝的寢宮,那一張張饑餓變形的面孔,使宋神宗驚駭萬分,不由大罵王安石誤國。慈圣、宣仁二太后看過《流民圖》,也流涕謂帝曰:“安石亂天下。”
于是,宋神宗在度過一個不眠之夜后,下詔暫停青苗、免役、方田、保甲等八項新法。
有人說,鄭俠不過是一個小官,他敢于又繪圖又上疏,指名道姓彈劾宰相,很可能是受到了保守派的唆使。把逃荒的農(nóng)民繪成《流民圖》是富于巧思的,圖片宣傳總是比文字宣傳來得有力。
事實上,不管鄭俠是否受到唆使,對保守派來說,要扳倒王安石,這是最好的機會。因為他們已經(jīng)看透了,無論宋神宗如何支持王安石,但在天人感應(yīng)的觀念上,兩人是有著根本分歧的。王安石的精神支柱是“天變不足畏”,而宋神宗的心理底線則是“天變足畏”。只是看“天變”到什么程度。而《流民圖》所展現(xiàn)的“天變”的程度已經(jīng)超過了皇帝的承受范圍。
我們現(xiàn)在來看一個時間表:三月中,鄭俠上書。三月底,皇帝下詔,要求廣開言論,討論朝政闕失。這也是祖宗之法。真宗咸平二年(999年)閏三月,因為大旱,也曾下詔讓大臣直言極諫。對許多有政治企圖的人來說,朝廷開放言論是一個歷史機遇,因為他可以利用這個機遇發(fā)表對時政的看法,指出朝政的過失,同時也對政治上的對手展開攻擊。
四月十八日,司馬光提交《應(yīng)詔言朝政闕失狀》,極言災害的嚴重性,并將其歸咎于朝政闕失,而首當其責的是王安石及其所倡導的新法。司馬光一共列舉了新法的六大罪狀,指出只要將利少害多的新法廢除,則“上下感悅,和氣熏蒸,雨必沾洽矣”。司馬光的上奏,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希望皇帝早下決心廢除新法,罷免宰相。
于是,就在司馬光上書的第二天,四月十九日,王安石被罷去宰相之位,帶著多病的妻子和“以病告假”的兒子離開京都汴梁,前往江寧府出任太守。
離開京都之時,他寫了一首絕句:“六年湖海老侵尋,千里歸來一寸心。回望國門搔短發(fā),九天宮闕五云深。”雖然王安石忠君報國之心溢于言表,但是一場天災最終使他失去了相位。“熙寧變法”就此結(jié)束了王安石時代。
在崇信“天人感應(yīng)”的時代,雨絕不僅僅是自然界的現(xiàn)象,說它改變了歷史也毫不為過。王安石的遭遇既非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即便是在有宋一代,王安石的遭遇也非絕無僅有。晴雨被看作是天命,治理國家依天命而行,甚至個人的命運也被所謂天命所左右,以水旱去職的官員并不在少數(shù)。如此看來,導致王安石變法失敗的原因,并不是保守派的反對,而是天公不作美。套用西楚霸王的話來說,“此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不利也。”當然,王安石變法本身就是歷史上最有爭議的事件之一,對于王安石的第一次罷相而言,熙寧七年的雨也許只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事有湊巧,也不知是上天為王安石感到惋惜,還是應(yīng)驗了鄭俠、司馬光等人的請求,據(jù)說宣布罷免王安石宰相的當天,京城的上空果然降下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雨,當然,這場雨并沒有能真正緩解當年的旱情。
嗚呼!熙寧七年,果然是雨點小,而雷聲大。雨水未能滋潤社會穩(wěn)定的根基,而缺雨引發(fā)的雷鳴般的爭議卻把王安石從宰相的位子震了下來,甚至也震動了大宋王朝的百年基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