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近現代繪畫史上,黃賓虹與齊白石并稱為“南黃北齊”。北京畫院聯合浙江省博物館、浙江美術館,共同推出的“隔花人遠天涯近——齊白石·黃賓虹花鳥畫展”,在北京畫院美術館開展,兩位藝術巨匠跨越南北的同臺“對話”引發了新一輪的熱議。那么今天,我們就來看一看中國畫壇上的兩位巨匠,黃賓虹和齊白石到底是什么關系。
齊白石雖然比黃賓虹年長一歲,但無論是從出身、還是成長環境來講,兩人都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1、我們先來對比一下兩位大師的生活經歷:
黃賓虹(1865年-1955年)
黃賓虹生于商業繁榮的安徽橄縣的詩書世家。他的父親黃定華在金華經營布店多年,生意日見起色,基本上把家就安在了金華。而母親方氏則是地道的金華人,娘家就在赫赫有名的酒坊巷。黃賓虹的童年可以說是衣食無憂,4歲時延師啟蒙,和李灼先、李詠棠學習舉業。這時的黃賓虹已經開始愛好金石書畫,還從蕭山倪翁處聽聞“當如作字法,筆筆亦分明”的畫訣。6歲的黃賓虹就能臨摹家藏沈廷瑞(樟崖)的山水冊,之后又跟隨很多名師學習繪畫。13歲時,隨父返回歙縣應童子試,并名列前茅。
可以說,少年時代的黃賓虹就是在詩山畫海中長大的。
齊白石(1864年-1957年)
反觀生于湖南長沙府湘潭白石鋪杏子塢星斗塘的齊白石,因為家里很窮,6歲時跟隨外祖父周雨若讀書,常用習字本、賬薄紙作畫。8歲給人家放牛、砍柴,牛在吃草,他就用柴棍在地上畫畫。14歲時拜周之美為師,學習雕花木工。做木工之余,以殘本《芥子園》為師,開始學習花鳥和人物畫。24歲拜民間藝人蕭薌陔為師學畫肖像。直到25歲時,齊白石才拜胡沁園、陳少蕃為師學詩文,最終得胡沁園幫助,脫離木工生活,專習繪畫,為人作肖像養家。
不難看出,青少年時的齊白石既沒有黃賓虹家境富裕,對傳統文化的習得也沒有黃賓虹那么深厚,也沒有黃賓虹顯得那么天資聰穎,出類拔萃。兩人唯一的共同點可能就是,從小都酷愛繪畫。
1950年前后,黃賓虹在杭州西湖棲霞嶺寓所
黃賓虹從小習得四書五經,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因此,在思想上也極具家國情懷。激于時事, 對戊戌變法及辛亥革命都有所參與, 后來又入南社, “交識一時俊彥” , 因而成為一個民主主義的先驅者。后長期居上海、北京和杭州, 從事文化出版、書畫鑒定和美術教育工作。他寫過很多書,尤其擅長篆印文字,繪畫歷史和繪畫理論的研究。他的畫, 在五十歲前廣學古人, 臨摹名家名作。五十至七十歲左右, 九上黃山、五上九華, 四上泰山, 又登五嶺、雁蕩,暢游巴蜀,足跡遍布天下。
齊白石
反觀這一時期的齊白石,則主要集中在繪畫的修煉上。在這一時期,齊白石才剛剛觀看古畫真跡,而好多古畫真跡,黃賓虹在少年時就已經看過了。
齊白石35歲時拜湘潭名士王闿運為師學習詩文。同年刊第一套印譜《寄園印存》,印學丁敬、黃易,規矩精密,可以亂真。38歲后,齊白石堅持游覽真山真水,并臨摹古畫真跡,精進筆墨技藝。一直到45歲,齊白石結束了“五出五歸”的遠游生活,其后在家鄉修葺“寄萍堂”,開始了8年的山居生活,潛心吟詩作畫。53歲時為躲避土匪之擾離開家鄉,幾經輾轉,定居北京。在此期間,結識了陳師曾、姚茫父、陳半丁等。其中與陳師曾訂交,對晚年的齊白石有著極大的影響。
可以說,這一時期的二人生活依舊是截然不同的,在齊白石忙著游歷湘潭、廣西一帶精進繪畫技藝時,黃賓虹已經因革命事發開始亡命天涯,但無論身在何處,黃賓虹始終沒有放棄創刊辦學,講習中國傳統繪畫改革的可能。
自書潤例齊白石 北京畫院藏 68×69.5cm 1948
黃賓虹在棲霞嶺畫室中與來訪者交談
不同的經歷也造就了二人完全不同的性格,齊白石在很多人眼中是一個脾氣古怪的人,很多時候潤格分文不少,給客人端出來的月餅花生,從來都是那一塊那一些,至于過沒過期,誰都不知道,因為誰都沒吃過。而黃賓虹就顯得比較隨和了,有富商拿錢來要點品,他就拒絕。凡是很真誠求他畫的人,他都愿意給。有些人因為經濟困難拿了他的畫去賣錢,他也不生氣,反而認為自己在經濟上幫助了人家,也是好事。
而說到兩人的共同點,除了之前提到的對繪畫的熱情外,兩人還有兩個共同之處。
一個是都做過老師。黃賓虹做了一輩子老師,而齊白石是在1927年,才應林風眠邀請,任教于北京藝術專科學校。1937年,黃賓虹由上海遷居北平,被聘為故宮古物鑒定委員。兼任國畫研究院導師,及北平藝專教授。
黃賓虹在作畫,旁立者為夫人宋若嬰
齊白石在作畫
另外一點,就是兩人都是衰年變法,變出了一個新天地,從而奠定了他們在近代繪畫史上的泰斗地位。也驗證了兩句老話,一是“出名真的不怕晚”,還有就是“活到老學到老”。
1947年冬,齊白石(前排左四)與黃賓虹(前排左五)在畫家于希寧畫展上
而兩人可考證的唯一一次交集,是在1947年于希寧的畫展上,一張“北平藝術界同仁合影”的老照片,兩位大師相鄰而坐,位于照片正中。至于此后兩位大師在北京還有沒有其它的交集,今天的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2、我們再來對比一下兩位大師的藝術特色:
齊白石常說“作畫在似與不似之間為妙,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黃賓虹也認為“畫者欲自成一家,非超出古人理法之外不可,作畫當以不似之似為真似”。兩位大師不約而同的“不似之似”并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他們在長期的藝術實踐與探索中,悟出的畫之真訣和中國美學精髓。
但是,兩位大師的作品風格也和他們的人生經歷一樣,是向著兩個不同方向的極致探索。
雖然黃賓虹與齊白石并列被稱為“南黃北齊”,但生前,黃賓虹的名氣卻并沒有齊白石高。對于黃賓虹的作品,很多人都認為很工藝,缺少了藝術的境界。因此,很多人也認為黃賓虹只是一位業余畫家,并不能稱得上一位專業畫家。
此山水四條屏是黃賓虹五十六歲所作,乃其早年作品
其實黃賓虹的繪畫并沒有大家所說的那么不堪,早期的黃賓虹畫法特別的清秀淡雅,用干筆淡墨的筆法繪畫,主要也是受到了“新安畫派”的影響,那個時期黃賓虹的繪畫手法人們稱為“白賓虹”,晚年黃賓虹的繪畫又轉向了厚重、濃密的風格,也被稱為“黑賓虹”。
黃賓虹90歲創作的《溪橋煙靄圖》
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繪畫風格?或者說,黃賓虹通過實踐到底要干嘛呢?
黃賓虹晚年山水畫取得的突破性, 在他對渾厚華滋風格的追求上。“渾厚華滋” 究竟指什么? 從他的反復論述看, 有時指畫法, 有時指風格, 似乎并沒有嚴格的涵意。他總是將北宋的畫推為渾厚華滋的典范, 但他自己所追求的渾厚華滋的效果, 卻與北宋畫大不相同。那么, 渾厚華滋的標準是什么呢?
黃賓虹《雁蕩三折瀑圖》
黃賓虹有時還將“渾厚華滋”解釋為“山水渾厚, 草木華滋”,這是從描繪對象的生命特性和藝術家的感受性方面講的。渾厚的山水和華滋的草木顯示著大自然的生機, 人從這自然生機中可以感受到生命的運行。藝術正是這種生命意識的對象化手段。如果忘卻或喪失了它, 藝術就可能丟掉它的本性, 流于形式主義或者機械復制。
黃賓虹特別注重從寫生、觀察體驗中尋找渾厚華滋的理想,正是鑒于那些摹古作品只要筆墨技巧而忽略了創造生命、表現生命的狀況而采取的糾正措施——“補天”的措施,而不是反叛的措施, 傳統的師造化方式,而非外來的模寫自然方式。在他看來, 丟掉筆墨而去尋找對自然生命力的表現是不可思議的, 而只能想辦法賦予筆墨以新的力量和創造新生命的活力。這就是從傳統中、從寫生觀察中發掘、充實, 用藝術家豐富的心理與視覺感受去綜合、改造業已僵化的筆墨公式,而不是拋卻它。
黃賓虹90歲回憶黃山時所繪制的《折枝花卉圖》
簡而言之, 黃賓虹追求的渾厚華滋, 是以渾厚的筆墨層次、筆墨效果,表達他對山水自然的豐富的視覺印象與內心感受,并達到蘊含力量而不粗疏、高雅文氣而不纖柔的境地。
這樣的藝術風格的形成,與黃賓虹對中國傳統繪畫發展道路的熟習,與當時中國繪畫所處的時代環境有關,與黃賓虹個人的性格也是不無關系的。所以,他深入到中國傳統繪畫理論內部,以創作印證研究,以研究增進創作,從筆墨出發,意圖通過筆墨系統的創新,為中國傳統繪畫在當時開辟出一條道路。
寒夜客來茶當酒 齊白石 66.5cm×28cm 無年款 軸 釋文:寒夜客來茶當酒。白石偶爾。 鈐印: 齊大(白文)
反之看齊白石,齊白石的藝術從總體說,沒有超越古典繪畫模式, 但比他的多數同代乃至后代傳統派畫家更富現代氣息。一位研究者曾說, 齊白石的繪畫“其筆墨意趣是傳統中國的, 其繪畫形式是現代中國的, 其繪畫藝術的整體,包括其思想,應屬于二十世紀世界性的” , 這不無道理。
八哥水仙 齊白石 三十二歲作
小鴨子底稿 齊白石 七十三歲作
齊白石早年的畫體現出一股冷逸的氣息,后在陳師曾的建議下,他的畫風變“冷”為“熱”,增加畫中的熱熾與色彩,并融入了許多民間元素,充滿生活氣息及農家氣息,表現出勃勃的生機與朝氣,逐漸走上一條雅俗共賞的道路,表現出儒家的積極入世思想。他的“俗”并非市俗、庸俗,而是充滿生活趣味的民風、民俗的民間藝術風。
齊白石把勞動者和勞動生活作為崇高而親切的對象描繪, 而視封建官僚為丑物, 這就實際站到了近代民主主義的立場。他從與陳師曾、胡適、徐悲鴻、黎錦熙、林風眠、王森然以及許多學生、朋友的交往中, 都不同程度地吸取了某些思想營養。正如他自己說的“我六十年來的成就, 不都是從古書中得來的, 有的是從現在朋友和學生中得來的。”
白石老屋圖 齊白石 軸 紙本 設色 96?cm×45?cm 廣東省博物館藏
現代意識的影響之于齊白石的藝術, 主要不在人們最推崇的花鳥草蟲方面, 而在山水畫和人物畫上。如果說他的花卉草蟲是大眾化的, 他的山水畫則是寂寞探索, 出格破格的。“山外樓臺云外峰, 匠家千古此雷同, 拼年側盡雷同法, 贏得同濟罵此翁。”“十年種樹成林易, 畫樹成林一輩難。直到發亡瞳欲瞎,賞心誰看兩余山? ” 這表明齊白石的一種強烈的主體性和叛逆精神。
香畹吟樽圖(《石門二十四景圖》之十一 齊白石 冊頁 紙本 設色 34?cm×45.5?cm 遼寧省博物館藏
從民初到三十年代, 國內山水畫家多數宗四王、黃山派、院體派、追求枯寒、古雅。齊白石多畫經歷過的山水景色, 以平遠為主,筆力凝重, 意象奇特, 著色鮮艷而單純。由于把金石書法凝重沉郁的筆法滲入山水, 突出了線的力度, 色相的對比度和形的簡化、拙化, 使他的山水迥異于前人, 也極大地拉開了和真實對象的距離。就繪畫性而言, 這些特征所具有的意義, 完全可以和二十世紀初西方現代藝術大師的作品比美。
齊白石 借山圖(十九) 鏡心 紙本設色 30×48cm 1910年 北京畫院藏
總的來說,齊白石是從個人生活出發,雖也創新,但對家鄉的眷戀始終成為他創作中揮之不去的靈感。雖然也有強烈的主體性和叛逆精神,但他并不像黃賓虹那樣,去追求深刻的渾厚華滋的國畫意境。恰恰相反,因為成長環境、理論修養、個人性格的原因,齊白石的山水、花鳥蟲獸總是令人十分親切,他不以特異的筆墨山水形象暗喻某種人生態度與人格, 只是借景物以抒情,在拙簡近于兒童畫的構圖里, 表達他對自然、家鄉的回想、記憶, 溫和明朗而深摯, 充滿著人情味和質樸的歡樂感。
就像郎紹君先生所說,黃賓虹和齊白石年齡相近, 經歷、學養和氣質大不同。總的看, 黃賓虹比齊白石更富文人氣質與學養, 更具思想的開放性, 在文人藝術上花費的功夫更大。因此他的藝術, 不象齊白石那樣借助于民間及農民質樸氣質而求得突破, 而是將傳統深化、凝聚, 化作自己的個性。
(左)齊白石《蝦圖》(右)黃賓虹《蓮花峰》
兩位大師對藝術的追求不盡相同,黃賓虹追求“曲高和寡”,而齊白石則偏于“雅俗共賞”。一個將“繁”和“雅”做到了極致,一個將“簡”和“俗”研究了透徹。
“齊黃”的厲害,就是傳承并豐富了我們為之驕傲的文人畫傳統。一個是學者的角度,把道咸以來的碑學審美,比海派更溫和內斂的融合在文人畫的傳統中;一個用農民的智慧,用村言俚語似得雅俗觀,調整了明清以來文人畫的傳統姿態。
黃賓虹與齊白石在藝術上出現這種巨大的差別,一方面與兩人的出生成長背景不同有關,另一方面則是后天的文化修養、生活經歷的差異,進而對中國畫及中國傳統文化的認識存異所造就。
將兩位大師的作品放在一起展示,我想,才更能從兩個極致中看到他們同樣對于藝術至真至切的真誠與摯愛,和“活到老學到老”的謙遜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