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封建社會的土地所有制形式,自來主要有兩種,即封建國家土地所有制和地主與自耕農土地所有制,在戰國到明代中葉以前的封建社會中,這兩種土地所有制形式,相互并存,互為消長。但總的趨勢是土地國有制日漸衰微,土地私有制則日益發展。
有明一代,國有土地稱為“官田”,私有土地稱為“民田”。“官田”曾一度獲得較大發展。然而,正是在這一較大發展之后,便江河日下,走向衰落。與此同時,“民田”則得以迅速發展,最終成為占主導地位的土地所有制形式。對明代中葉以后出現的這一轉折性變化進行深入的探討,是中國封建經濟史研究中一個很有意義的課題。本文是一篇試探性之作,擬對明代“官田”的特征、來源、類型、性質及其變化等,提出一些粗淺的意見,并以此就正于識者。
一
“官田”這一名稱最早見于先秦文獻之中,兩漢史籍也有記載,然而其含義并不十分明確。[1]宋金時期,“官田”的含義才逐漸明確起來。《宋吏·食貨志》載:“一曰官田之賦,二曰民田之賦。”《金史·食貨志》進一步解釋說:“官田曰租,私田曰賦”,從封建國家的征課形式上區分了“官田”與“民田”的特征。因此,清人說:“官田者,至宋而其說始祥。”[2]可見,“官田”這一名稱,雖由來已久,其含義卻經歷了一個發展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隨著私有土地的發展,逐漸賦予了與之相對立的“國有土地”這一含義。
迄于明代,“官田”的含義更加明確。在明人筆下,往往將“官田”同“民田”進行比照來說明“官田”的確定含義。著名學者顧炎武寫道“官田,官之田也。國家之所有,而耕者猶人家之佃戶也。民田,民自有之田也。各為一冊而征之,……未嘗并也”[3]。顧氏先從所有權的概念上來論述“官田”與“民田”的特征,接著又引述《宋史》和《金史》的上述記載,來說明二者征課的形式不同,即官田征租,民田征賦,“各為一冊而征之”,“未嘗并也”。類似的記載,還見于明清時期編修的方志中。如浙江《寧波府志·田賦》記載:“(田)始入子官,佃之民而官收其租,曰官田。”[4]江南《武進縣志·額賦》記載:“不知官田者,抄沒入官、朝廷之田也。民間止是佃種,未曾納價。其每年所納,止是官租,原非稅糧。”該書又載:“官田者,朝廷之有而非佃民之產,耕者乃佃種之人,而非得業之主,所費者乃兌佃之需,而非轉鬻之價。所輸者乃完官之租,而非民田之賦。”[5]明清人對“官田”特征的記述,可以概括為兩方面:
其一,“官田”是屬于國家所有的土地,不同于“民官有之”的“民田”;其二,“官田”由官府佃之于民,而征收地租,不同于向國家輸納賦稅的“民田”。這種將土地所有權與征課形式結合起來說明“官田”特征的認識,無疑是正確的。
馬克思指出:“不論地租有什么獨特的形式,它的一切類型有一個共同點:地租的占有是土地所有權借以實現的經濟形式,而土租又是以土地所有權,以某些個人對某些地塊的所有權為前提。”[6]馬克思在另一個地方又指出:“如果不是私有土地的所有者,而像在亞洲那樣,國家既作為土地所有者,同時又作為主權者而同直接生產者相對立,那末,地租和賦稅就會合為一體,或者不如說,不會再有什么同這個地租形式不同的賦稅。”[7]可見,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認為:不同的地租形式,以不同的土地所有權為其前提。而不同的土地所有權,是以不同的地租形式表現出來的。在土地國有制下,地租和賦稅合為一體,表現為單一的地租形式。由此看來,上述明清人對國有土地“官田”的特征的認識,是符合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原則的。總之,明代的“官田”具有兩方面互相聯系的特征:其一,“官田”屬于封建國家所有;其二,封建國家將“官田”佃之于民,而征收地租。至于說明代“官田”還有不準買賣、不許繼承等特征,我們認為這些系由上述兩方面所決定,不是本質性的特征,只能是從屬性的,居于第二、三位的特征。
二
明代的“官田”從何而來?換言之,明代,國家控制下的土地包括哪些?我們認為主要有以下三方面:
第一,荒閑土地。明初,無論是腹地還是邊地,都有大量的荒閑土地,顧炎武說:“明初,承元末大亂之后,山東河南多是無人之地”。[8]又據《續文獻通考》載:除山東、河南外,北平、江南等地,也是“荒閑者尚多”[9]。邊地更是如此,如云南,“土地甚廣,而荒蕪居多”。直到正統時,京城附近,直隸八府以及山東、河南等地仍有不少“荒閑地”。分布在全國各地的這些荒閑土地,均為國家所控制。《明會典》對此有明確的說明:“但是荒田,俱系在官之數。”[10]正統末年以后,隨著荒地的不斷墾殖,國家控制的荒閑土地逐漸減少。
第二,“沒官田”。在明人筆下,“沒官田”幾乎等于“官田”。如:萬歷《武進縣志·田賦》謂:“不知官田者,抄沒入官、朝廷之田也。”事實上,在“官田”中,居首位者是上述的荒閑土地,其次才是“沒官田”。所謂“沒官田”,即“籍沒之家入官者也”,就是因犯罪或戶絕而沒收入官之田。另外,作為賜田之復歸于官的“還官田”和“因訟爭,律應入官”的“斷入官田”也屬于“沒官田”的范疇。此類“沒官田”分為“原沒”和“今沒”兩種。“原沒”的“沒官田”系指:南宋建炎至開禧間籍沒入官的田土,如蔡京、王黼、韓
第三,牧馬草場。“官之牧地曰草場”[18],據《明吏·食貨志·田制》載:“明時,草場頗多,占奪民業。”洪武間,“既設草場于大江南北,復定北邊牧地”[19],大凡非軍民屯種的“荒閑平野”皆用作官牧草場。永樂中,“又置草場于畿甸,尋以順圣川至桑乾河,百三十里水草美,令于太仆(寺)千騎,令懷來衛卒分牧。……宣德初,復置九馬坊于保安州”[20]。嘉靖、隆慶間,全國的官牧草場約95232頃。[21]成化以后,草場牧地多為官豪勢要所侵占,遂逐漸減少。
此外,明王朝控制下的土地,還有城
總之,有明一代,作為國有土地的“官田”,主要來源于荒閑土地、“沒官田”以及牧馬草場等。這些土地的確實面積有多少,因文獻記載不詳,今已不可備考。根據《明史·食貨志》記載,僅能得知孝宗朝的大致情況。“弘治十五年,天下土田止4228058項,官田視民田得七之一”[22]。如按此記載推算,官田約為604008頃。又:弘治時編修的《大明會典》記載:弘治十五年核實天下田畝,官民田地總數是4228058.89頃,官田為598456.92頃,占14.15%,為七分之一強。其中:北直隸的官田為5392頃,占官民田土總數的1999%,南直隸為21703.6頃,占26.79%。十三布政使司為32750頃,占10.40%。可見,南直隸的官田數為全國之首。南直隸所轄松江府,官田占官民田土總數的84.52%,蘇州府占62.99%,和州占50.89%。[23]這些數字,與實際情況出入較大,只能反映當時的大致情況。但它說明了明代國家控制的土地遍布全國,而以江南地區為最多。
三
明代,國家控制下的土地確實為數不少。然而,這些土地是否都是“官田”?我們認為并非如此。根據上述“官田”兩方面的特征(即國家所有,佃之于民,征收地租),我們對《明史》所載的“官田”當作具體的分析。
《明史·食貨志》記載:“明土田之制,凡二等,曰官田,曰民田。初,官田皆宋、元時入官田地,厥后有還官田,沒官田,斷入官田、學田、皇莊、牧馬草場、城
屬于“民田”者包括:皇莊、諸王、公主、勛戚、大臣、內監、寺觀賜乞莊田,園陵墳地,公占隙地等。
1.皇莊:此系皇帝及其宗室的產業。其私有性質,明人則早已知之。如嘉靖元年,給事中夏言等奉敕勘核畿內皇莊。事后,夏言寫道:正德時原敕“系皇莊者,解部類進。臣等竊有疑焉”。勘核后的事實證明了他們的懷疑:皇莊所出,“輸入宮闈”,即全部用來供皇室用度,并非上繳朝廷統一支配。對此,夏言指斥道:作為皇室,“顧可屈萬乘之尊,下同匹夫,以侵畎畝之業;辱宮壺之貴,雜于閭閻,以爭升斗之利。其何以示天下,訓后世也哉!”與此同時,另一個給事中底蘊也以相同之言奏聞。世宗“聞之惻然”,不得已,命改稱官地,不復名皇莊。[24]這段記載,生動地說明了“皇莊”的私有屬性,皇帝及其宗室作為全國最大地主的丑惡形象,躍然于紙上。
2.諸王、公主、勛戚、大臣、內監、寺觀的“賜乞莊田”:此系貴族所有的土地。這些貴族,通過欽賜、奏討等方式從朝廷獲得大量田地。又以侵奪、強買等手段占奪大量軍民土地,以廣置莊田,為其世業。他們依恃特權,不納賦稅,又不承擔差役。顯見之,此類莊田是大土地私有制的表現,不屬于“官田”范疇。
3.園陵墳地:此為皇帝陵寢土地。園陵墳地內,有軍士防護,諸色人等不得造墳、建寺、伐木、取土石和耕種牧放等。在這些土地上,無任何租佃關系,僅為皇室私有,故不屬“官田”之類。
4.公占隙地:此多為民間義冢,或顯貴墳塋,或官倉壇殿等所占用之土地[25]顯然也不屬于“官田”。
屬于“官田”者包括:軍、民、商屯田,牲馬草場,城
1.軍、民、商屯田:明王朝建立以后,在全國推行“屯田之制”,在腹里和邊疆的大片荒閑土地上,征召軍民進行屯墾。從洪武到宣德年間,東自遼左,北抵宣大,西至甘肅,南盡滇、蜀,極于交趾。中原則大河南北,在在興屯矣[26],其范圍是十分廣泛的。屯田面積,無準確記載,據粗略統計,明初原額大約九十萬頃,嘉靖中額大約七十萬頃,萬歷中額大約六十五萬頃。[27]屯田分為軍屯、民屯、商屯三種形式,其中以軍屯最為重要。
軍屯:早在明朝建立的前夕,朱元璋即已下令建立軍屯:“興國之本,在于強兵足食。自兵興以來,民無寧居,連年饑饉,田地荒蕪,若兵食盡資于民,則民力重困。故令將士屯田,且耕且守。”[28]這大概就是后來大興軍屯的指導原則。明朝建立后不久,“令諸將分軍于龍江諸處屯田”[29]。從此,置立軍屯的政策,便在全國推開,大凡衛所駐地,皆“撥軍屯種”。衛所軍士,一般在三分守城、七分屯種,因各地田土肥瘠、地方沖緩不同,又有二八、四六、一九、中半等制。屯田軍士,一般每人受田50畝,稱為“一分”。各地尚有百畝、70畝、20畝為一分者。政府向屯軍提供耕牛、種子和農具,屯軍必須向衛所交納定額租,稱為“屯田子粒”。洪武初,每畝收屯田子粒一斗,受田五十畝的屯軍年征五石。建文四年,統一屯田科則,軍田一分,交正糧十二石,收貯屯倉,聽本軍自支。又交余糧十二石,上繳官府,“為本屯官軍俸糧”[30]。永樂十二年,因各地屯軍辦納子粒不敷,而紛紛逃亡,政府不得已下令,余糧減為6石。屯軍除了必須輸納屯田子粒外,還要承擔各種官差私役,其地位近于農奴。
民屯:封建政府將其控制下的荒蕪土地,提供給狹鄉無地農民、各地的無業流民以及各種犯罪之人,令其前往立屯墾殖,稱為“民屯”[31]。屯戶必須按照規定輸納屯租。最初,“官給牛種,及時播種,除官種外,與之置倉,中分收受”,即所入之半。[32]后來有所改變。洪武四年,“[33]。復后,有的地方,則按民田起科[34]民屯所納屯租,皆由州縣管領。
商屯:明朝建立之初,邊地駐軍很多。為了解決“兵食不繼”的問題,政府遂召內陸商人輸糧于各邊而予之鹽引,稱為“開中”。后來,開中商人因憚于長途運糧耗費,無利可圖,遂雇人于邊地進行屯墾,種植谷物,并就近將糧食交入府衛糧倉,換取鹽引,再赴鹽場取鹽售賣。開中商人投資開墾的沿邊土地,因系官府所有,且由官府所指定,因此,商人除了“聽就近堡報納鹽糧”以外,其屯種土地待荒地成熟之后“量征其租十之一二”[35]。弘治中,開中由納米支鹽改為納銀支鹽,于是“開中始壞,鹽商悉撤業歸”。
以上,無論是軍屯,還是民屯、商屯,都具有“官田”的特征,故應列為“官田”之類。
2.牧馬與草場:前已言及,明政府控制的大片草場用作官牧之地,由太仆寺的御馬監掌領。牧馬之人,有“恩軍”(以罪謫充軍者)、“隊軍”“改編之軍”“充發之軍”(軍人犯罪發遣者)、“抽發軍”等,大概都是軍人和犯罪者。他們“皆有名籍,而食于官”。成化初,由于官豪勢要“妄指求討,托故投獻,草場日削”。弘治初,政府有過“清核缺額”之舉,但因“占佃已久,卒不能清”。原來,成化末年,將剩下的草場分為“荒地”與“熟地”兩種。“荒地”為不堪耕種之地,繼續用來養馬。“熟地”則為堪種之地,佃與軍民耕種。當時,分為三等課租,每畝征銀四至七分不等。嘉靖時,草場熟地繼續“出佃征租”,所收租銀,一部分用作公費,一部分“貯太仆買馬”[36]。顯見之,明代的牧馬草場,始為“官牧之地”,后為“出佃征租”之地,當屬“官田”無疑。
3.城
4.牲地:原系“光祿寺、太常寺供宴享、祭祀用牲畜的種植飼料或牧放用地”[38]。嘉靖八年,牲地中一部分成熟田地也出佃征銀,解送戶部,轉光祿寺買辦豬、羊、牛只,以供宴享、祭祀。[39]可見,亦應屬于“官田”。
5.百官職田:此系明廷按百官的職位、等級分賜的土地,使其“召佃耕種,納子粒,以待俸”[40]。《太祖實錄》卷一一五載:“洪武十年十月辛酉,制賜百官公田(即職田),以其租入充俸祿之數。公侯、省府臺部、都司內外衛官七百六十人,凡田六千六百八十頃九十三畝,歲入米二十六萬七千七百八十石。”這種“職田”,受賜百官倘有過失,政府可以隨時停給,或沒田入官。如:洪武時,延安侯唐勝宗、吉安侯陸仲亨“嘗有過,上命停其田祿”[41]。江夏侯周德興因其子驥亂宮獲罪,并坐誅死,“命收還其公田”[42]。當著政府改為祿米之后,也將所賜職田收回。如洪武二十四年,“給公侯歲祿”,于是魏國公等,各“歸賜田于官”[43]。另外,百官任職屆滿,也須將職田移交下任。可見,這種“職田”,雖分賜百官,然所有權仍由朝廷掌握,與上述諸王等的“賜乞莊田”不同,故其性質當屬“官田”。
6.邊臣養廉田:明代的“邊臣養廉田”始于何時,未見記載,只知嘉隆間的大體情況。嘉靖二十二年,“令各邊鎮守養廉地土,論畝收稅,俱出都司,專備總督大臣取用犒賞。如有勢豪占種及官府侵欺者,許其首正,遞年花利,并免追究,違者從重治罪”[44]。可見,這時的“養廉田”屬于“官田”。但迨于隆慶,“養廉田”卻成了獎賞邊臣的土地。《續文獻通考》卷五載:“宣、大開墾田已成業,令每十頃內給將官五十畝為養廉之資。若副將開種不及百頃,守備以下不及一十頃,參論戒飭。”[45]此時之“養廉田”已變為邊臣的私業,不再屬于“官田”范疇。
7.學田:吏載:“學田者,府縣以贍學校之田也”[46],蓋始于洪武中。洪武十五年,“天下郡縣并建廟、學,帝諭禮部尚書劉仲質曰:'凡府州縣學田,租入官者,悉歸于學,以供祭祀及師生俸廩。’仲質奏:'前代學田,多寡不同,宜一其制。’乃詔定為三等:府學一千石,州學八百石,縣學六百石,應天府學一千六百石。各設吏一人,以司出納。師生月給廩膳米一石,教官俸如舊”[47]。“學田”土地為各級官府管理,召民佃種,以其租入供學校師生俸廩。此當屬“官田”無疑。
總之,明代的“官田”并非如《明史》所載有15類之多。真正具備“官田”特征和性質者,不過上述7類。
四
如上所述,明代初期,作為國家所有的“官田”曾經有較大的發展,封建政府將這些“官田”出佃給軍民,令其墾殖,按一定科則征收“官租”。“官租”是政府財稅收入的重要來源之一。僅以屯田籽粒而言,從永樂元年至隆慶五年,即占全國總稅糧的14.68%,其中永樂間最高,為31.68%。洪熙、宣德兩朝為19%左右。正統以后逐漸減少,但仍在10%上下浮動。[48]如果加上其他“官田”的收入,當在15%以上。可見,明初的“官田”,在國家經濟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
明中葉后,“官田”出現了不斷減少的趨勢。以屯田為例:洪武時有屯田893000余頃,占全國土地總數的23.05%;[49]成化末年銳減為285480余頃,占5.97%;弘治十五年又減為266668頃,占6.31%;正德時更劇減為161237頃,只占3.43%。[50]正德時的屯田僅為洪武時屯田的18%;換言之,正德時的屯田比洪武時減少4倍多。屯田是“官田”的重要組成部分,屯田銳減的情況,當然反映了“官田”的大量減少,大量減少的“官田”并沒有變成荒閑之地。因為全國的土地總數并未減少,不僅如此,甚至有所增加:洪武二十四年,全國土地總數為387474673畝,成化二十四年增為4861900畝,弘治十五年又增為622805881畝,正德十四年減為469723300畝(此數仍比洪武二十四年有所增加)。可見,“官田”之減少,并非重又拋荒廢棄。
我們認為,明代中期以后,“官田”減少的主要原因是:大量“官田”逐漸改變為“民田”。也就是說,原來屬于國家所有的一部分土地,變成了皇室、貴族、大小地主的私業(小部分成為自耕農所有土地)。對此,明人也是很清楚的,據廣東《增城縣志》記載:“萬歷九年,奉制清丈。有司言:田地故有官民……歷朝更變,至于在官者盡屬民,空存故號,即其所坐識別亦難。”[51]
那么,“官田”私有化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我們認為有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皇室、貴族以及官豪勢要依恃政治特權,大量侵奪“官田”。
明代,皇室擁有大量莊田。如:孝宗時,皇莊“遍郡縣”,僅畿內就有五處,占12800余頃。武宗即位不到10年,皇莊土地多達37595余頃。這些土地,大多是侵奪官民田土而來。如洪熙時置立的仁壽宮莊,即系侵占草場牧地得來。[52]此外,也有朝廷撥給的土地。如天順時抄沒曹吉祥的土地,就撥為“官中莊田”。
親王、勛臣、外戚、勢要等貴族更擁有大量田莊。如:英宗時吉王在封地長沙有雞鵝食田13萬畝;[53]萬歷時,潞王在湖廣有田5萬頃。[54]勛臣魏國公徐達的后代,田莊遍于揚州江都、常州宜興,鄭州陳留、陜西華陰及順天等府州縣;黔國公沐英之子沐晟在云南“置田園三百六十區”,“日食其一,可以周歲”[55]。成化時,皇親周或占地6000頃,翊圣夫人許氏也占地300頃。正統間,太監李順占地共468頃,等等。這些貴族的大片田莊,除占奪民田外,有相當的一部分是通過欽賜、奏討、強占、投獻等方式,侵奪“官田”而來。據《明史》《明會典》《明實錄》等記載:洪武時,“太祖賜勛臣、公侯、丞相以下莊田,多者百頃,親王莊田千頃”。洪熙、宣德間,“氣請漸廣,大臣亦得請沒官莊舍”。英宗時,“諸王、外戚、中官所在占官私田”,“權貴、宗室莊田、墳墓,或賜或請,不可勝計”。成化時,皇親周或及翊圣夫人所占土地,即以“不耕閑田”求討得來。弘治時,王府奏討“額辦錢糧田地”。嘉靖時,權幸親昵之臣“輒自違例奏討”,將畿甸州縣土“一概奪為己業”,又邊江、濱海、草場、涂田、灘地、山場、湖蕩、蘆洲、沙洲并寺觀田地等,也“被官豪大戶奪占”等。可見,“官田”被皇室、貴族、勢要等侵奪者,不在少數。
第二,貴族、官僚和豪商大賈憑借雄厚財力,大量購買“官田”。
明中時以后,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分工的擴大,商品經濟有了較大的發展,商業資本十分活躍,不少商人聚資百萬乃至千萬金。同時,隨著農產品商品化的程度較前大大提高,土地也日益商品化而卷入流通領域,土地買賣的情況更加普遍。擁有“富貴之資力”的貴族、官僚、豪商大賈“莫不志在良田”,紛紛將其積累的巨額財富轉向土地。于是,出現了“前明中葉,田價甚昂”的情況。[56]他們所購置的土地,不僅有“民田”,而且也包括“官田”。明代的“官田”原是不許買賣的。[57]但在商品經濟的沖擊下,這種國有土地也卷入了買賣的浪潮之中。當時,擁有“官田”之人,多以種種巧妙方式出賣“官田”。據記載,有“盜賣”者。如弘治時,“全國屯田政廢,冊籍無存……以至衛所官旗勢家軍民侵占、盜賣者,十去其五六,屯田有名無實”[58]。有“捏契典賣”者。如嘉靖時,有的王府捏慧契典賣“空閑官田并軍民屯征糧地土”;南京各衙門所管草場、田地、佃戶,亦轉相典賣,不異民田。[59]屯田的典賣更為劇烈,其“私相典賣者,無地無之”[60]。此外,還有改作民田出賣者。如:自成化、弘治以來,“(屯田)為官旗隱占,不行納糧,或捏報民糧,改作民田,賣與別姓”。[61]顧炎武也言及這種情況:“(官田)相沿日久,版籍訛脫,疆界莫尋。村鄙之民,未嘗見冊,買賣交割之際,往往以官為民。”[62]通過這樣一些“非法”的“賣公為私”的方式,大量“官田”變成“民田”,變成了大土地所有者的私業。因此之故,顧炎武不勝嘆息地說:“至于今日,佃非昔日之佃,主非昔日之主”,“所謂官田者,非昔日之官田矣”[63]!
第三,“官田”制度的弊端和“官田”內部私有因素的發展,促使“官田”衰落。
“官田”制度的弊端甚多,主要有兩方面:首先是“欽賜”無節,“奏討”無度。諸王、勛臣、外戚、內官等權貴,多以“空地”“閑地”等名目,向皇帝“乞賜”和“求討”。皇帝則“念及親親,不忍拒之”,遂將大量“官田”賞賜給這些權貴。其次是“官田”租課甚重,造就了“投獻”“欺隱”和官田改作民田出賣的嚴重情弊。據載:明代的“官田”一般每畝征租七斗,有的達八斗、九斗,而“民田”則“僅以五升起科”[64]。可見“官田”的租課為民田的14倍到18倍。因此顧炎武指出:“愚歷觀往古,自有田稅以來,未有若是之重者也。”[65]“官田”不僅租重,而且農民在輸納之時還須承受各種額外負擔。由于官租和負擔如此苛重,佃耕軍民畏避無門,或將“官田”投獻于權門,或將官田改為民田出賣。“投獻”在屯田中,表現尤為突出,所謂“指稱隙地,投獻權門”,即為屯田失額的主要原因之一。[66]至于因租重而改官田為民田出賣者,成化時的一首民謠是這樣說的:“永豐圩接永寧鄉,一畝官租八斗糧。人家種田無厚薄,了得官租身即樂。前年大水平斗門,圩底禾苗無半分。里胥告災縣官怒,至今追租如追魂。有田追租未足怪,盡將官田作民賣。富家得田貧納租,年年舊租結新債……”[67]樸實無華的民謠,為我們提供了生動而具體的說明。
“官田”內部的私有因素,主要是指軍屯中有兩種與屯軍分地相并存的私有土地形式:
1.軍余土地:此系隨屯營居住的軍士家屬開種的土地。明代,軍余人數甚多,如萬歷時云南都司有正軍62429名,軍余多達272997名,平均每一正軍有四個還多的家屬隨屯營居住。[68]起初,這些軍余只是佐助正軍進行墾種,完納屯田子粒和屯草。永樂二年,“令各處衛所,……若官員軍余家人自愿耕種者,不拘頃畝,任其開墾,子粒自收,官府不許比較,有司不得起科”[69]。正統時,復令軍余可以“出息借辦牛具,開荒布種,所收子粒,津貼正軍”[70]。萬歷時又規定:軍余土地“許其過割”[71]。這些規定實行的結果,軍余開墾出來的土地必定不在少數。這些軍余土地,同屯軍分地一樣,均受自官府,歸衛所管理。但二者又有若干區別:其一,軍余因老疾事故,其土地可以不必還官,屯軍分地則必須還官;其二,軍余土地許其過割(即買賣),屯軍分地則嚴禁買賣;其三,軍余土地起初不予起科,后來規定交納稅糧,畝納五升三合五勺,與“民田”科則相近,屯軍則交納定額屯田子粒。這些特點說明,軍余土地已具有近于“民田”的性質。[72]
2.屯軍余地:此系屯軍份地以外的土地。據萬歷《鳳陽潁州志》記載:“國初本衛之法:……每軍墾田百畝,田一分不必百畝。蓋田開墾之初,有力者或開三五百畝,或開千余畝,以百畝為屯田,余皆為屯軍余地,不過納糧一分而已。……至無力者,僅開百畝或三五百畝。”[73]這種允許屯軍于份地之外開種土地之法,可能是明初通行全國的辦法。從文中可知,屯軍余地的特點是:其一,屯軍于分地百畝之外,可以多開多種,不受限制;其二,屯軍只納份地百畝的一份屯糧,其余多開種的田畝,不必納糧。這種辦法當然大大地鼓勵了“有力者”多開多種土地,從而造成軍屯內部屯軍之間占有土地的懸殊,多者千余畝,少者三五十畝。這勢必導致屯軍的貧富分化和軍屯的破壞。
以上軍余土地和屯軍余地這兩種私有因素的存在和發展,必然加速屯田的日趨瓦解。
總而言之,明中葉以后,土地國有制日益走向衰落,而土地私有制則獲得迅速發展,這是社會生產力發展的必然結果,也是土地所有權矛盾運動的必然趨勢。在這一客觀規律面前,無論是朱明君王的“側然”,還是封建士大夫的“嘆息”,統統無濟于事。
明代“官田”的最終衰落,標志著中國封建社會的土地制度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從此,在中國封建社會中,土地國有制再也沒有復居主導地位,而土地私有制則成為占主導地位的土地所有制形式。這一轉折性的變化,大大推動了社會生產力的迅速發展。明中葉以后中國社會出現的巨大變化和清代前期社會經濟的大發展,都與這一重大轉折緊密相關。
(原載武建國主編:《中國經濟史研究》,1990年11月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此前在《史學論叢》(第一輯)發表,1986年5月云南出版社出版)
【注釋】
[1]參見伍丹戈《明代土地制度和賦役制度的發展》,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2頁。
[2]見《清朝文獻通考》卷12,《田賦考·官田》。
[3]《日知錄集釋》卷10,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4]轉引自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
[5]同上。
[6]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第714頁。
[7]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第891頁。
[8]《日知錄集釋》卷10。
[9]《續文獻通考》卷5,《田賦考·屯田》。
[10]《明會典》卷17,《戶部四·田土》。
[11]《日知錄集釋》卷10。
[12]《天下郡國利病書》。
[13]同上。
[14]《日知錄集釋》卷10。
[15]《明史·周忱傳》。
[16]黃日韋:《蓬窗類記》卷1,《賦役記》。
[17]《續文獻通考》卷6。
[18]《明史·兵志·馬政》。
[19]同上。
[20]同上。
[21]《明會典》卷17,《草場牧地》。
[22]這里所列之“官田”數額,實際上包括了一部分“民田”在內,請詳見本文后面的分析。為了解一個大致情況,姑以“官田”而論。又“官田視民田得七之一”,此說有誤,當為“官田占官民田總數的七分之一”。見鄭天挺《讀〈明史·食貨志〉札記》,載《史學集刊》1981年復刊號。
[23]據《中國歷代戶口、田地、田賦統計》,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51頁。
[24]據《續文獻通考》卷6《田賦考·官田》。
[25]梁方仲:《〈明史·食貨志〉第一卷箋證》,《北京師院學報》1981年第2期。
[26]《明史·食貨志·戶口·田制》。
[27]伍丹戈:《明代土地制度和賦役制度的發展》,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3頁。
[28]《續文獻通考》卷5《田賦考·屯田》。
[29]同上。
[30]《明史·食貨志·田賦·屯田》。
[31]同上。
[32]《續文獻通考》卷2。
[33]《明史·食貨志·田賦·屯田》。
[34]江應睴:《明代外地移民進入云南考》,《云南大學學術論文集》1963年。
[35]龐尚鵬:《清理甘肅屯田疏》,《明經世文編》卷360。
[36]均見《明會典》卷151,《兵都·馬政·草場》。
[37]《明會典》卷17,《戶部·田土》。
[38]李洵:《明史食貨志校注》,第19頁。
[39]《〈明史·食貨志〉第一卷箋證》。
[40]劉辰:《國初事跡》。
[41]《太祖實錄》卷110。
[42]《國榷》卷9。
[43]《續文獻通考》卷6《田賦考·官田》。
[44]《明會典》卷17《戶都·田土》。
[45]《續文獻通考》卷5《田賦考·屯田》。
[46]《閩書》卷39《版籍志》。
[47]《太祖實錄》卷144。
[48]這些數字根據《中國歷代戶口、田地、田賦統計》推算得來。
[49]此據洪武二十四年全國田地數計算。
[50]根據《中國歷代戶口、田地、田賦統計》推算。
[51]《天下郡國利病書》卷98。
[52]《明史·食貨志》。
[53]《國朝獻征錄》卷2。
[54]《明史·食貨志》。
[55]《明書·黔寧王沐英世家》。
[56]顧公燮:《消夏閑記摘抄》(下),《前明田價》。
[57]按《明律》:典賣官田至五十畝以上,賣主和買主如系軍戶發邊衛充軍。如系民人,發口外為民。見《明律條例》《問刑條例》《戶律·田宅》。
[58]馬文升:《清屯田以復舊制疏》,《明經世文編》卷68。
[59]《日知錄集釋》卷10。
[60]馬文升:《清屯田以復舊制疏》,《明經世文編》卷63。
[61]隆慶《楚雄府志·食貨志》。
[62]《日知錄集釋》卷10。
[63]同上。
[64]同上。
[65]同上。
[66]龐尚鵬:《清理薊鎮屯田疏》,《明經世文編》卷358。
[67]《日知錄集釋》卷10。
[68]萬歷《云南通志·兵食志》。
[69]《明會典》卷18《戶部·屯田》。
[70]《明會典》卷18《英宗實錄》卷53。
[71]《朔方新志》《食貨·屯田》。
[72]參見王毓銓《明代的軍屯》,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54頁。
[73]轉引自鄭學檬等《簡明中國經濟通史》,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22頁。